36 理想國(5)
36.
米諾斯并不贊同雅柏菲卡直接返回巴黎的決定,他更傾向于讓他先去凡爾賽,帶着近衛軍,萬無一失。
“王室不能再降低信任度了。”雅柏菲卡這麽說時,視線并未聚焦于某處,有些心不在焉地扭旋着左手無名指上家族徽章的戒指,米諾斯認出那是同自己那只一對的婚戒,只是除去出席上層社會的場合,他從不佩戴,這次也将它落在巴黎的府邸中。
“若他們要反對我,再多的軍隊也無濟于事。”
路易與奧地利王室通信的證據被鎖匠告密給議院,巴黎所印刷的革命報紙将這個消息四下傳播,點燃了民衆的憤怒,才讓激進派有機可乘,篡奪行政主權。停留在凡爾賽的近衛軍,并不方便在此時出面,因為太容易引起鎮壓的謠傳,就同當初路易調動雇傭兵團一樣。
“你可能會被定罪處死。”米諾斯說。
“不太可能。”他随憲兵團返回巴黎,那個所謂的國民公會反而需要保護他,畢竟他才在衛國戰争上取得了無法被掩蓋的勝利,如果他在巴黎遇到事故,公會就将失掉民意。
“有些人腦子就是那麽不清醒。”米諾斯抱起手臂,嗤聲道。
“近衛軍那邊有一份文件,如果這件事發生了,夏爾和特蕾西亞的監護權會轉移到你手上,你可以選擇攝政。”或者,去做一個國王。在米諾斯離開城堡的那兩天內,同樣的遺囑一式三份,分別發給近衛軍和龍騎兵,以及交付侍官保管。
米諾斯在新年假期最後一天才返回巴黎,只是被傳召問詢的雅柏菲卡,被最高法院留在司法宮以保護的名義安排在舊時用來存放王室銀器的塔樓套間內,來往公會的審判法庭均由憲兵團陪同。
審判法庭的兩次問詢,試圖讓他指認前國王對他的迫害,以及王後在宮廷的淫亂,盡管雅柏菲卡對兩者均否認,但脫離最高法院的而由公會組織的陰謀審判法庭,仍在1月21日對國王的罪行下了最終宣判,以叛國罪處以死刑。
巴黎還活着的王室成員都被勒令到場,審判庭難得仁慈地給了雅柏菲卡告別的機會,陪同路易從監獄到刑場。
“我不再害怕了。”走上木質的刑臺前,路易對他說。斷頭臺斜線刀刃的設計,還是路易親自做的改良,“人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請銘記你的誓言。”最後路易說。
失去頭顱的軀體一時之間還未死透,被縛的雙手劇烈顫抖着,雅柏菲卡走上前,握住那雙手,感受它們在手中一點點安靜變冷,連着身體內的血液,也似乎随着一同失去溫度。
殓屍人走上刑臺,雅柏菲卡慢慢地翻轉過握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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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掌心朝下,雅柏掌心向上。
将棺椁送往聖德尼皇家大教堂,等待葬禮結束,返回司法宮的塔樓已是深夜。桌上的食物被銀色的餐蓋籠罩,雅柏菲卡沒有胃口,也不關心裏面是什麽,血幹涸在手和衣物上,像厚重的硬殼。他徑直走向浴室,浴缸盛滿了水,飄散着霧氣,遲鈍的感官都無法辨別是燙是冷。好幾分鐘後,他發覺自己的喘息在寂靜空蕩的房間內過于喧鬧。
不知道過了多久,浴室的門打開了。披着黑袍的男人無禮地未經允許就闖入,雅柏菲卡卻渾然未知一般靠坐在浴缸中,身上沾染的血塊被泡散,水變成粉紅的顏色,也掩蓋不住膚色的蒼白。溫暖有力的手将他從變涼的水中拖出,裹上浴巾,不容抗拒的力道節節掰開冰冷而緊握的手指,僵硬的唇舌被溫柔的觸碰吮吸,熱度和安撫将感知逐漸帶回軀殼之中。
“米諾斯。”雅柏菲卡低聲叫出男人的名字,眼中恢複幾分神色。
“前面的路很長,你還不能倒下。”米諾斯低聲說,他當初沒有找到的病歷,也許落入了他人之手,民意反對殺死保護王國領土的英雄,所以那些人才會妄圖摧毀他的精神。
“嗯。”雅柏菲卡簡短地應聲,挺直脊背,起身從一旁的挂架上取下衣物,抛開浴巾披上睡袍。他的手臂上有幾道深深的抓痕,泡久了水,撕裂的粗糙邊緣都已經發白,位置和傷口的方向,都昭示着這些傷口是本人所為。
24號時,堆積了一周的雲層終于開始降雪,灰蒙蒙的雪,落在地上很快就被泥水沾染,變成肮髒的顏色,路面結了冰,行人和馬車都變得小心翼翼,才不至于摔倒。本該是農休的假期,法院卻因為政權變更而帶來的案件忙得不可開交。沒有人是無罪的,層層細挖下去,總能找到點過錯,但更多的是似是而非的誣告,需要查證。不是沒有針對雅柏菲卡的指控,均被法院一一駁回。米諾斯從21日起就一直留在司法宮,白日工作,夜晚登上作為雅柏菲卡臨時居所的銀塔。有憲兵團駐紮的最高法院,遠遠比他在城區內的府邸安全,卻不适合病人居住。
長靴踏過古老的石質臺階,發出沉重的聲響,在幽暗的廊道裏,與回音混在一起,更顯得空間死寂和陰森。
有好幾次,米諾斯都發現雅柏菲卡沉浸在自己的意識中,無法聽到他過來的腳步聲,像是被偷走了靈魂一般,變成安靜漂亮的人偶,毫無生氣。
又像是古堡裏的睡美人,等待被喚醒。
連日的陪伴與撫慰,似乎有了些效果,這次米諾斯進入房間後,那雙藍色的眼睛很快便聚焦在他身上。
“是誰住在樓下?”雅柏菲卡起身向他走來,黑色緞面的禮服整理得一絲不茍,帶着舒緩而溫和的芬芳香味。上層貴族的做派,無論在什麽情況下,總是要維持精致外殼。他們離開城堡前,侍官收拾的日常用品裏面,就包含着香水與精油,還特意叮囑過米諾斯,不要讓他的主人過得太粗糙。
至少他能正常的打理自己了,米諾斯正這麽想着,雅柏菲卡又說道:“我聽見有人唱歌,像是朗巴爾夫人的聲音。”他一邊說着一邊擡手按住右側的眉尾,像是感受頭疼一般輕揉着,面上也浮起一些恍惚的神色。
米諾斯的心猛地一沉,卻語氣輕松地脫口而出:“她很吵嗎?明天我讓人重新安排房間。”瑪麗王後的密友幾個月前就被暴民輪奸後肢解,法院收斂她破碎的屍體時,都仍有部分缺失。
謊言說得太多,也變得不假思索而流暢起來。
幻覺的出現,意味着雅柏菲卡的精神狀态在惡化。種種征兆逐一在眼前之人身上顯露,無法被治愈的精神疾病,像一口深淵靜候,無論哪一套治療方案,最後都沒有痊愈的案例支撐。
“不必麻煩,能替我托人問候她嗎?她聽起來很難過。”雅柏菲卡說。在凡爾賽時,夜晚太多各種名義的宴會,公主和女爵們會一展歌喉,争芳鬥豔。記憶裏的聲音卻和現實混合在一起,幹擾他的判斷,米諾斯拿走了侍官準備的曼陀羅,只是用來調節和緩解的香水與精油,無法完全地剝離掉異狀,那些聲音,依然盤旋在他腦中,忽遠忽近。
“好。”
在米諾斯過來之前,羅伯斯庇爾來過了。
國民公會中呼聲最高的成員,在審判庭中十一次發言主張處死路易的革命者,卻并不看好當前的掌權的公會。
所以他們達成了協議。
犧牲少數人的利益,達到拯救國家和更多人的目的。文字看起來冠冕堂皇,但放大到全國甚至歐洲的範圍後,這個少數,并不是一個小數目。有些人罪不至死,有些人一腔熱血,還有更多的人生活在自己平凡又平靜的生活裏,對政治和戰争一無所知,卻将在今晚之後的日子裏,天翻地覆。
他将要去犯一場無赦之罪,遭受自我的拷問,卻還要義無反顧地繼續,直至生命最後一刻。那些亡者的歌聲,不止是幻覺,還是死亡的指引和禮贊。
司法宮的守衛送來晚餐的托盤,米諾斯與雅柏菲卡一同入座後,并沒有急于開始用餐,而是換了話題。
“自衛軍已抵達西北海岸線。龍騎兵也在西南修整。”米諾斯說,将今天傳回巴黎的消息轉達給雅柏菲卡。
“不夠,北面的敵人不止一個。”
奧普聯軍之所以敗退的那麽快,不完全因為龍騎兵,而是登基不久的利奧波德二世的地位并不穩定,為了順利加冕,他草草結束了奧地利與土耳其之間的戰争,平穩與普魯士的關系,這樣脆弱的平衡不允許他的軍隊遭受太大的失敗,因此在瓦爾密與龍騎兵交火之後,便開始有條不紊地撤離,比起普魯士在凡爾登的慘敗,奧地利的軍隊實質上并未遭受太大損失。
威脅到了還由王室統治國家的變革,必然引來讨伐。整個歐洲的王室,細算起來都有姻親關系,現在國民公會處死了路易關押了瑪麗,作為瑪麗親哥哥的利奧波德二世不再會像之前那次敷衍,王國之間的戰争,往往需要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來遮掩利益關系的目的。
“憲兵團會在近期離開巴黎。”米諾斯說,國民公會對最高法院的司法權愈發不滿,已經開始籌劃建立革命法庭,而停用最高法院。這座城市,就如同傳說中的索多瑪一般,沒有一個無辜者,什麽跳梁小醜,粗鄙野獸都想要稱王。
只有在談論公事時,雅柏菲卡才能立即變回凜冽冷靜的王權之劍的模樣,但這是飲鸩止渴的做法,在舒适放松的環境中靜養是更好的治療方式,而王國的重擔遲早會成為壓垮他的主因。
“幫我帶一份禮物來可好?”
“你想要什麽?”
“歐洲。”那兩片薄薄的嫣紅的嘴唇中吐出詞語有些漫不經心,有一瞬間米諾斯像聞到了血與玫瑰的香味,濃郁而堕落的味道。在凡爾賽密室中的沙盤和地圖,和各國錯綜複雜的關系網,從那之後,雅柏菲卡便将各國情報毫不避諱地轉交給他。幾千人的憲兵團在正規戰場上并不起眼,但用來打碎盟軍之間脆弱的聯系和操縱局勢,需要花費些心思,有些難度,卻不是不可行。
“開個玩笑。”還未等米諾斯回答,雅柏菲卡先笑了,還俏皮地眨了眨眼,好像剛剛真的只是說了個笑話,“等回到巴黎之後,替我拟一份《商法》吧。”
沒有針對的法律,讓一些唯利是圖的商人總是在災難和戰争來臨時哄擡物價,無法保障其他人的利益,而必須進行限制與規範,來平衡商事關系。
“你可以等。”無論是歐洲,還是商法。
“我會等。”
眼下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離開巴黎前必須完成。米諾斯起身繞到雅柏菲卡身後,握住他放在餐桌上的手,引導他揭開晚餐的餐蓋。
這次送來的餐盤中,是近衛軍的指揮官徽章。
“注意安全。”米諾斯俯身貼着雅柏菲卡的耳廓輕聲說。無論是在政局還是戰場上,失神分心都是會致命的錯誤,但他們現在都別無選擇,裝作已經開始明顯的病症并不存在。
個人的情感和生命,在理想與國家面前,都是可以犧牲的、微不足道的東西。明知道也許會是死路,也要将人推出去,承擔各自的使命。
親手扼殺心中的愛意。
“玩得開心。”雅柏菲卡側過頭,輕啄了一下米諾斯的唇角,說完,他拿過了徽章。
1793年2月,因為海上的封鎖,國民公會裏屬于工商階層的那一派取得了上風,向英國與荷蘭宣戰,但随即英國組織起普魯士、奧地利、西班牙、薩丁尼亞、漢諾威成立反法同盟,對法國進行武裝幹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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