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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羅馬也不是一天崩塌的。
深夜零點已過,蘇裴還在片場附近的酒店趕劇本。
這個全封閉的房間空間狹小,好在只供他一個人使用。行李占了一張床,各種書籍材料胡亂堆在另一張床上,他進了房間之後整整一天一夜只斷斷續續睡了三四個小時。
陳舊的空調系統嗡嗡聲不停,保溫杯和電熱水壺都已經空了,他懶得起來再去燒水。比起水,他更渴望來一杯酒,但這個時候他只能壓抑啜飲酒精的沖動——劇組的進度已經落後快一周了,必須加快拍攝進度。天一亮他就要把新劇本給導演送過去。
蘇裴做編劇有幾年了,現在跟的劇組正在拍一部民國背景的諜戰劇。
男女主都是新人,資歷淺,可架不住背景深。在劇組說話比他這個主筆編劇更管用,劇本說改就改。
先是女主這邊嫌自己戲份少,要加戲。後來是男主覺得角色形象不夠完美,要修改。這折騰來折騰去,劇本已經改得面目全非,故事線都變了。
蘇裴正在補幾場男主的戲,盡量多寫幾段男主的長臺詞,讓他多兩個高光時刻。
蘇裴一邊盯着電腦屏幕,在心中默念檢查臺詞,一邊揉着手腕。然後從煙盒裏取出一支煙點燃。這幾年他一直在戒煙,但一開始寫劇本,戒煙必然失敗。他緩緩享受着焦油和尼古丁,然後趁着這空隙,查看了手機上的未讀信息。
一些廣告。
幾條貸款還款期限通知。
蘇裴迅速劃過,不敢細看。
小曲奇九點半的時候發過來一條消息。
“爸爸,加油,早點回來。我睡覺了,晚安。”
蘇裴回了晚安兩個字。看看時間,現在已經十二點多了,小曲奇應該早睡着了。
離婚之後小曲奇跟着他,他出差時候,他母親會幫着照顧小曲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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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開購物網站,給女兒又買了一套樂高。
這時候一條聊天消息跳了出來:
你是不是在L市?聽說賀一鳴這兩天也去L市了。你要和他見面吃個飯嗎?
蘇裴夾着煙,抿了抿嘴唇。消息是他的大學老同學老朋友姚至誠發給他的。
賀一鳴要來L市。
蘇裴盯着這個消息。現在看到賀一鳴的名字,他有一種非常遙遠的,不現實的感覺。因為現在他常常在各種新聞裏看到賀一鳴,在其他人的八卦中聽到賀一鳴。賀一鳴的公司融資成功了,上市了,賀一鳴的身價在飛漲。賀一鳴一擲千金購置豪宅了。賀一鳴與女星傳緋聞了。
大衆談論的賀一鳴,和他十二年前認識的賀一鳴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幾秒鐘之後,蘇裴才意識到自己失神了。撣撣煙灰,他給姚至誠回了消息:我在劇組趕活,恐怕沒時間。
姚至誠立刻回複:我想你們之前那點不愉快其實不算大事,見個面吃個飯會好的。
蘇裴苦笑,只能回了他一句“知道了,回頭聊,我還要趕通宵劇本。”
在姚至誠看來,他和賀一鳴之間沒有深仇大恨,沒有道不同不相為謀。一點小矛盾小心結,說開了就好。
但他知道,他和賀一鳴在畢業之後的這許多年,他們面臨的不僅僅是外界的各種變化。
他甚至想不起來他們的關系第一次出現裂縫是什麽時候。原來友誼和婚姻一樣,細小的摩擦日積月累,也會變成深深的裂痕。
他只記得去年他們聚會的時候大吵一架,賀一鳴不看好他的編劇工作,他喝多了,對賀一鳴也說了些過分的話。
所以他和賀一鳴這朋友做成這樣,只能怪罪時間——時間改變一切,時間銷蝕一切。
蘇裴掐滅煙,細長的手指撫上鍵盤。
在這樣的夜晚,最适合坐在老舊卻舒适的公寓陽臺上,為自己倒一杯酒,遙想故人,連失落都會變成一種得體的情調。
不像此刻。此刻他只能為生活奔忙,回憶只會讓他的胸口悶痛。這種悶痛不是臆造,已經變成實實在在身體上的折磨,他為此消耗了太多精力,直到精疲力盡。
蘇裴克制住自己陷入這種悔恨交加的情緒裏,他盯着電腦屏幕。他告訴自己,想想劇組,想想明天要交的劇本,想想男主那張帥到泛蠢的臉。
他終于又機械地敲起鍵盤。
快到三點的時候他終于趕完了劇本,和衣倒在床上,再沒法多動一下。
淩晨時候,熟睡中的蘇裴突然被手機震動驚醒。
手機還在不停震動。他抓起手機。
“喂。”
“蘇老師。”是助理編劇小顏的聲音。
“什麽?”他腦子木木的,好像一天一夜的高強度工作已經把他的腦汁榨幹了一樣,現在他的腦子只剩下一個空殼。
“劇本,好了嗎?”年輕人說話方式直接到粗魯,但語氣活潑所以不惹人厭。蘇裴有時候覺得,這正是他現在所缺少的,一種滿不在乎,可以肆意浪費的生命力。
他伸展身體,嘆了一口氣:“現在幾點了?”
小顏回答:“六點半,蘇老師你昨晚告訴我六點半打電話給你的。九點之前我們要到片場。我現在來找你?”
他想起來了,昨晚确實要過小顏叫醒。劇本,已經改好了,雖然最後實在太趕。九點之前到片場,給導演讀劇本……蘇裴心裏還是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非常重要。
但他沒有功夫仔細思考到底是什麽事,他匆忙洗了個澡,下樓在自助餐區和小顏彙合。
早晨蘇裴吃得很簡單,他只要一杯咖啡和兩片面包。然後将劇本發到了小顏的郵箱裏,讓她一會兒去打印。
小顏一邊用手機看着蘇裴趕出來的劇本,一邊贊嘆:“不愧是蘇老師,一個晚上寫了好幾個轉折。太精彩了……這臺詞,我怎麽寫不出來呢?”
蘇裴只是埋頭喝咖啡,沒說話。他一大早得喝過咖啡才提得起精神。但這家酒店的咖啡做得很稀,他只能往裏面多加糖,靠糖分來讓腦子活躍點。小顏的恭維,他沒有認真聽。
“蘇老師!”小顏像是想起來什麽非常有趣的事情,突然壓低聲音,“你知道嗎!聽說今天柏文琛今天會來片場的!”
蘇裴微笑了:“有這麽值得興奮嗎?”
小顏不介意被逗,她說:“柏文琛啊!照理說,即便他的公司投資了我們這部劇,他這樣的大人物大忙人也不會來片場的。但是……”
她壓低了聲音,接着說下去:“……現在外面有在傳傳方子苓是柏老板的新歡呢。”
方子苓正是他們這部劇的女主角。柏文琛有妻有子,并沒有離婚,但是不妨礙這段緋聞悄悄流傳,越傳越廣越傳越真。
“如果柏文琛今天真的來了,不就是證明他們确實有一腿?”小顏得出了結論。
蘇裴說:“那我們只能拭目以待了。”
他話雖這麽說着,語氣卻很平淡,對這樣的大八卦,他這樣的态度太平淡了。小顏不由好奇問:“蘇老師,你對這事情一點都不感興趣嗎?還是在劇組久了,見到的比這還勁爆的八卦多了?”
蘇裴擡起眼看了一眼小顏:“你今天卷過頭發了。一大早起來,還卷了頭發,難道也是因為柏文琛要來?”
小顏臉上泛起一層被戳穿真相的紅色,她說:“我偶爾也會注重儀表的……你別轉移話題呀!你到底是對八卦不感興趣呢,還是大八卦見得多了?”
蘇裴說:“我很羨慕你,對什麽都有好奇心和想象力。”
小顏摸不着頭腦:“這是什麽意思?”她又疑心蘇裴是不是在批評她,而她沒有聽出弦外之音。但是蘇裴的神色始終很溫和,甚至散漫,他好像還沒有完全醒來。
蘇裴到底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們也沒有很多時間悠閑聊天。打印好劇本,劇組司機就來接他們去了劇組。在去劇組的路上,蘇裴抓緊時間最後再潤色一下劇本。
以前他不喜歡根據別人的要求來修改劇本,假如是導演要求還罷了,事實是,除了導演和制片,有太多人來指點劇本。他不得不适應了很長時間,才放棄對抗。畢竟他來做編劇,不是為了寫出傳世之作,而是為了養家糊口,所以高效率地完成劇本,對他,對劇組,都是好事。
劇組正在景區一處偏僻的地方準備拍攝。天氣轉冷了,旅游淡季游客很少。蘇裴到的時候,只有劇組的工作人員在忙碌,在做正式拍攝前的準備工作。
劇組陸陸續續來人,群演早都在等着了。蘇裴坐在一邊,抱着筆記本電腦,裹緊自己的風衣,在場邊待命。他一邊修改着這兩天要拍的劇本,一邊随時等着劇組過來和他溝通,對今天要補拍的地方再做些小調整。
過了十點,男女主終于化好了妝,在助理的簇擁下來到片場。
副導演在給主演說戲,小顏在一邊聽着他們的反饋。蘇裴坐在不遠處,只是看着他們。看着男主臉上的表情,他已經有預感今天不會那麽順利了。
他們的男主很帥,而且剛剛動了鼻子,從額頭到鼻子的線條真的是“刀削”的。有名,年輕,英俊,有公司力捧,他似乎已經什麽都不缺了,除了那麽一點點演技。
果然補拍的一場重頭戲,男主怎麽都過不了。
他應當聲色俱厲地質問女主是否竊取了情報,将一串疑問快速抛出,在懷疑女主的同時,他還要強抑對女主的傾心和暧昧。
“卡!”
導演再一次喊了卡。
男主再一次說錯了臺詞,而且眼神木讷甚至慌張——他光精神緊張地背臺詞了,哪裏還能表現痛苦中壓抑的愛。
蘇裴揉着額頭。第六遍卡的時候,和男主對戲的方子苓終于忍不住了,她一把扯下披在肩上的披肩,說:“我要補妝,休息一下!”
她顯然是不高興了,助理連忙端來蔬菜汁給她喝,她笑着說:“這臺詞到底是誰寫的啊?太為難人了吧?蘇老師你們編劇組改來改去好像越改越複雜了,也不知道觀衆能不能消化。別到時候播出來之後讓觀衆問,編劇會不會寫劇本。”
蘇裴聽多了抱怨,不與她争辯,只是與導演交談。
導演半開玩笑:“蘇老師,你的臺詞寫得太複雜了,你寫的時候得考慮實際情況啊。”
蘇裴無奈,主動提出:“要改嗎?”
他已經麻木了。
導演想了片刻,像是格外開恩一般,道:“這樣吧,這臺詞這麽好,我也不舍得去掉。想個辦法。”
劇組staff一番折騰,搞來了題詞板,将男主的一段臺詞一句一張寫在題詞板上,然後由一個工作人員舉着,站在男主對面女主站位上。這樣男主只用負責深情朗讀,一個機位對準男主的臉,然後再拍幾個男女兩個人同時入境的鏡頭,導演通過後期剪輯,可以把這段剪出來。
拍這段的時候,男主的經紀人和助理還特意将無關人員都清出去,而且不許有人用手機,生怕有人拍下來放網上。
大家都一本正經地幹着這事情,沒有人流露鄙視。方子苓坐在一邊,嗤笑了一聲:“不是說今天要加快進度嗎?這到底是加快呀,還是拖慢啊?我還有一部戲等着開呢。”
她一發聲,劇組一半人又圍在她身邊安慰她。
小顏低聲對蘇裴道:“真是一場好戲,方子苓這麽硬氣,是不是真的有柏老板為她撐腰?”
蘇裴只是笑笑,他老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事情,眼下劇組裏這亂哄哄的一團更讓他無法集中精神想想自己到底忘了什麽事。
等到各種手段用上,今天的補拍終于快要結束時候,傳說中大名鼎鼎的柏文琛柏老板終于來了。
大佬一來,整個劇組的氣氛都變了。小顏補了妝,還和服化組借了雙高跟鞋。蘇裴也合上了電腦,叫住副導演,說也想去見見柏文琛。
小顏笑着看他,仿佛在說“我知道你還是會好奇的”。
蘇裴沒有解釋,他想說多認識一個大佬,算是多一個機會。另外,如果有機會和柏文琛這樣的人談談,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好的素材積累。
柏文琛正在和導演說話,兩個主演都在作陪。他們在商量晚上的飯局。蘇裴一過去,導演立刻為他引薦。
“這是我們的編劇蘇裴老師……”
但是蘇裴沒有聽清導演在說什麽,他的眼中也沒有看到柏文琛,他只看到柏文琛身旁的另一個人,他筆直地看向那個人,終于想起來自己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蘇裴終于想起來了,昨天晚上姚至誠告訴他的——“你應該聯系一下賀一鳴。”
賀一鳴擡起頭,也看向他。蘇裴對他微笑,但賀一鳴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賀一鳴的眼窩深,眼神一銳利就全是咄咄逼人。但蘇裴看不懂此刻賀一鳴的眼神,他看起來有點不痛快,甚至有點痛苦。蘇裴立刻想起來上一次,他與賀一鳴的不歡而散。
“你們認識?”柏文琛注意到了朋友的沉默。
賀一鳴說:“蘇老師是我的學長,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
他的語調很平靜,沒有半點“沒想到”。
蘇裴想,只有拙劣的劇本裏才會有這樣的巧合。以賀一鳴的性格,這絕不會是巧合。
作者有話要說: 蘇裴是一個感情充沛的直男
賀一鳴是一個大彎若直的深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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