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落家門口的賀喪狗

賀忻覺得自己算是打架如吃飯的資深邊緣少年,逃課揍人,抽煙喝酒的事兒從沒少幹,學校裏有一幫人看他不順眼,有些甚至勾搭社會上的混子,常常把他堵在校門口無事生非地想跟他幹一架。

賀忻本着送上門來的傻逼不揍白不揍的人生信條,把他們的挑釁照單全收,他不是格鬥高手,從小也沒練過,最後能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就靠一個豁得出去的狠勁兒。

他不怕別人受傷,更不怕自己疼,吳睿總說他是瘋狗,一旦蹿火,打起來兩敗俱傷,叼走人家一塊肉自己也卸掉半條腿。

但賀忻回想了一下自己光榮的七八年打架歷史,這種真刀真槍戳進皮肉裏的打法,他還從沒經歷過。

鋒利的刀刃往肚子上開一道血口子,要換做普通人,不哭爹喊娘也得萎靡不振一段時間。

可李言蹊就跟沒事人似的,正常上課,打工,去醫院,沒有顯露出一絲一毫“我是病患”的疲憊,始終保持着高度自律的生活作風和嚴謹認真的處事态度,從不缺勤也再沒有遲到過,全勾的試卷仍舊是大家争相搶奪的對象,老師安排的每件事也都處理得妥帖得當。

簡直正能量,賀忻都特別想替他吶喊一句,學霸精神永垂不朽,我胸前的紅領巾變得更鮮豔了,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的學習。

正發呆時,有個高個子男生敲了敲他們班的門,“賀忻!打籃球去嗎?”

那人是之前午休打籃球認識的球友,名字叫許瀾,比他高一年級,是體育生,學習成績慘不忍睹,基本屬于全校吊車尾的行列裏,但他是校籃球隊的隊長,當時跟賀忻比過一場後,就一直想招他進隊,揚言他來了以後他們十二中的菜鳥隊伍就可以在市聯賽裏一雪前恥了。

賀忻怕麻煩,拒絕了他好多次,但許瀾的臉皮堪比城牆那麽厚,上一秒因為籃球賽差點撕破臉皮,下一秒就能摟着他胳膊去小賣部請喝檸檬汽水。

非常以及極度的沒心沒肺。

賀忻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從書桌裏拿出一疊空白試卷往前桌一站,“班長,問個題。”

李言蹊被水嗆了下,對如此不扯下問的賀忻感到恐懼。

“我操,今天是不是世界末日?”趴在一旁的廖枚擡起頭看着賀忻。

李言蹊畢竟是被刀捅了還能淡定上學的神人,他用手背擦了擦嘴,沉聲道,“哪題不會?”

賀忻盯着他壓在書本底下密密麻麻的草稿紙,感到腦門一陣發暈,随便指了一題,“就它。”

李言蹊非常上道,低頭看了一眼題目,便拿出草稿紙開始算起來。

許瀾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見賀忻沒有出來的意思,便笑着喊了一句,“你做作業呢?那行,晚上放學再來找你!”

賀忻有點兒煩躁,雙手往胸前一抱,膝蓋撞了下桌子,試卷掉了下來,李言蹊彎腰想撿,賀忻想到他腹部還有傷,也立刻蹲下身,倆人胳膊貼到了一起,手也碰了碰。

“還講題嗎?”李言蹊把沾了一地灰的試卷往凳子上拍了拍。

賀忻看見對方手上的青紫很明顯,片刻他轉開視線說,“你還在挂水?”

李言蹊說,“燒退了就沒再去了。”

那也過了四天了,針孔還沒愈合好?

“那是我們塔哥長得白。”廖枚插了句嘴,“長得白就容易留疤。”

旁邊有人笑起來,“廖妹妹,我們這兒就你最黑,你看賀忻也很白。”

“你他媽再喊我一句廖妹妹試試看!”廖枚撂了游戲,跟逗他的女生在走廊上追逐起來。

賀忻把試卷塞回抽屜,往旁邊的牆上一靠,忽然想起了許瀾的話,踢了踢李言蹊的桌凳道,“你籃球打的很好?”

“不怎麽樣,随便颠兩下。”

廖枚溜了一圈回到原位,聽到他們的對話,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很興奮地搓搓手,“塔哥深藏不露,上回把三中的技術隊給打趴了。”

賀忻挑了挑眉,“哦?什麽時候我們來一局?”

李言蹊喝了一口水,低頭裝聾作啞,攤開作業本算了一道題後才說,“不打。”

賀忻對于讓這人妥協的方法簡直了然于胸,他用腳尖勾住了對方的凳子原地一拖道,“打一局一百塊。”

李言蹊手中的動作倏然停了下,繼而擡了一下下巴,“什麽時候?”

賀忻把書包往肩上一挂,本來想說就現在,但發現李言蹊轉身面對他的動作還有點遲緩,于是邁出去的步子硬生生剎住了,“等你好.......”

廖枚眨巴着眼看向他們,“好什麽?”

李言蹊偏頭朝賀忻使了個眼色。

“考好試。”賀忻磕巴了一下,把話說完整。

“哦。”廖枚繼續玩游戲,手指點了兩下後猛地放下了手機,“我操,你不提我還忘了,下一個禮拜就月考了,我要瘋了!”

李言蹊拍拍他,示意人已經走了。

“李老師快來了,你去哪兒?”廖枚扯着嗓子問。

賀忻擺擺手說,“逃課。”

他把校服領子一豎,戴上了耳機,雙手一撐越過兩張凳子,大大方方的走了出去。

“操,耍酷不分時間。”廖枚感嘆道,“我他媽要是腿這麽長,也跳。”

李言蹊停下了筆,轉頭看着窗外,沒一會兒賀忻就從樓梯上下來了,他拉扯着白色的耳機線往籃球場看了一眼,陽光薄薄一層灑下來,将他過分冷硬的側臉柔化了一些,後面有幾個老師互相說笑着走近,賀忻腳尖點地,背着書包奔跑起來,輕車熟路地将他們抛到身後。

李言蹊看見他被風吹得揚起一角的襯衣。

帶着點兒目中無人的酷。

上課鈴聲響了,他将視線收回來,定格在自己的草稿本上,剛才那道題寫了一半就被賀忻撞出了一道黑色劃痕,他撕下這一頁,揉成紙團丢進了抽屜裏,繼而擦了擦鼻尖上的汗,低頭重新計算起來。

經過周一晨會這麽一鬧,蔣志鳴偃旗息鼓了一個禮拜,據學校論壇那位不具名人士的爆料,蔣志鳴這段時間跟他爸去北塘市祭拜哥哥去了,估計一個月都不會來學校。

賀忻跟八卦達人廖枚請教過,他們學校還有沒有比他更八卦的,廖枚拍着胸脯說道,那肯定是舍他其誰了,這位不具名人士身份成謎,應該不是廖枚也不是高二的,反倒是高三學生的嫌疑比較大。

但哪個準高三生吃飽了這麽空天天發賀忻照片?總不至于是個跟蹤狂吧。

僅僅查到的id信息就是這人是個男的,廖枚腦子裏裝了整個宇宙,腦洞突破天際,他特別篤定地說,這人就是暗戀賀忻,妥妥的一片癡心照九州。

這個可能超越了賀忻的理解和接受範圍,廖枚被他踹得哀嚎連連,最終被李言蹊丢了本辭典才安生。

這一個禮拜過得沒剛來那會兒迷茫,大概是班上的同學人都不錯,人傻又貧,不會搞什麽花樣來惹賀忻不痛快,老師雖然奇葩了點,教課教得好不好他不評價,至少脾氣不錯,除了那個姓錢的主任,看見賀忻就心氣不順,白眼翻上天,恨不得腦門上貼一串“與壞學生賀忻劃清界限”的字。

賀忻看着吵吵鬧鬧的學校操場,趴在欄杆上叼着煙出神,這裏的人都挺神奇的。

跟他以前待過的所有地方都不一樣,充斥着一種黑暗與光明邊緣的矛盾感。

你說它破敗,它生機勃勃。

你說它燦爛,它又偶爾灰頭土臉。

周五放學比往常早,賀忻發了會兒呆,高一學生已經一窩蜂的湧出了校門,女生們路過他身邊已經不會拿出手機來拍照了,頂多走幾步回一下頭,新鮮勁兒一過,賀忻跟穿着校服普普通通的男生們一樣,不用特別眼光看他,偶爾也會湮沒在人堆裏。

是完美的融入進去了嗎?就這麽簡單?

身後有人朝他吹了個口哨,賀忻回頭,李言蹊把一袋東西抛給他。

“什麽玩意兒?”

“速食意大利面。”李言蹊說,“趙叔今天出門參加文工團旅游,估計要在外面溜達一個月,我今晚有事,回家比較晚,你可以選擇自己叫外賣,但是我建議吃這個,味道不錯。”

賀忻面無表情地拆開包裝袋,“我花五千塊錢就是請你來給我做速食的?”

李言蹊很淡定地回答,“抱歉,我真的有急事。”頓了頓又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不會用微波爐?”

賀忻把煙頭伸出窗外掐滅了,“放你的屁,滾滾滾。”

于是李言蹊很識時務的滾了,一直到晚上十點半還沒滾回來。

今天他從醫院提早回來,去紀凡哥那裏接了個活,也是從西延火車站乘到南溪的,是一位姓孟的女士,這一回很順利,接到人就把她送到了早就預定好的賓館裏,敲定了明天的行程後,李言蹊就回去交差了。

路上碰見了裴昀,他大概剛打完官司,西裝革履就過來了,手裏還提着一盒蛋糕。

“紀凡還在生氣?”

李言蹊啊了一聲,“你都拿蛋糕來哄了,他看見吃的就妥協了。”

“是嘛?”裴昀笑笑,“小孩子脾氣。”

“嗯。”李言蹊沉默着搓搓手,“我沒什麽事兒,差不多就回了。”

裴昀提議道,“進來一起吃個蛋糕,你肯定沒吃飯吧。”

李言蹊其實不太想進去,倆小情侶鬧別扭他摻什麽熱鬧?但裴昀既然主動邀請他進去,拒絕總歸不太好。

他對紀凡和裴昀的關系并不太了解,只知道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在一起了,兩個男的,在一起七年了。

和好的過程水到渠成,李言蹊默默地坐一旁吃蛋糕,忽視他們罵裏調油,灑了一噸狗糧。

紀凡跟他鬧了一會兒,就指使“忘記七年紀念日”的裴昀去廚房刷碗,自己坐到了李言蹊身邊。

“累嗎?”紀凡說,“我感覺你臉色有點差啊。”

李言蹊舀了一勺奶油說,“還行,撐得住。”

紀凡想了想說,“我這人不喜歡拐彎抹角,你要是缺錢就跟哥說,多的沒有,預付你兩個月工資還是有的。”

“謝謝。”李言蹊笑了笑,“我要是實在撐不下去了一定會找你的。”

紀凡拍拍他的肩,“你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大概是地球毀滅的時候吧。”

“沒那麽誇張。”李言蹊說。

紀凡喝了口水,“你啊,繃得太緊了,像你這年紀,适當談個戀愛放松一下,很多時候自個兒憋着,太累。”

李言蹊看了看時間差不多要走了,他笑着搖搖頭,“哥,我跟誰談去?你給我介紹嗎?”

紀凡啧了一聲,“那我還不知道你喜歡男的女的呢?”

李言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沉默地移開視線後,他把桌上打包好的蛋糕提起來,“哥,還剩一塊給我吧。”

紀凡擺擺手說,“沒事兒,拿呗,我倆就是走個形式,這蛋糕賣太貴了,還沒你做的好吃。”

李言蹊站起來的時候腰猛地抽痛了一下,緩了很久才好一點,他眨了眨有些困乏的眼睛,轉身走了出去。

賀忻回到家以後先睡了幾個小時,十一點鐘的時候被微信的視頻請求給弄醒了。

是吳睿,這家夥好久不見,居然又瘦了點兒,本來就猴,現在更像猴了。

賀忻笑了沒幾分鐘就笑不出來了,吳睿跟他說了一件事。

他爸爸結婚了,就在今天。

“這些惹你心煩的事兒我本來不想說的,但......我想了想,被瞞在鼓裏一定更憋屈,他畢竟還是你爸,與其以後從別人嘴裏聽到這事兒,還不如我親自跟你說呢。”

吳睿那邊的語氣很小心翼翼,“你還好吧?”

不知不覺手裏的煙已經被他捏扁了,賀忻兀自沉靜了下,冷淡道,“我有什麽事?”

“操。”吳睿有些後悔,“我是不是不該跟你說啊,大半夜的,你想砍人怎麽辦?”

“我這麽遵紀守法的公民,你想多了。”

吳睿笑了兩聲,又嘆了口氣,“我這幾天要不要幫你看着你媽媽點,我害怕她精神失控。”

賀忻低聲道,“沒關系,有保姆和醫生。”

“哎。”吳睿說,“你真沒事對吧,有事咱們立刻聊聊,等會兒我就斷網了。”

“斷網?”賀忻說,“你這麽積極向上?”

吳睿叫苦不疊,“可不是嘛,被逼着學習的滋味兒太慘了,我媽已經喪心病狂到要沒收我手機的地步了,好不容易搶回來呢。”

賀忻在聽筒裏嘲笑了他一聲,有那麽一兩秒的恍惚,他已經把視頻給按斷了。

在家轉了一圈,五髒六腑都要燒起來了,他當時走得分外灑脫,以為自己早就無動于衷,他們結不結婚關他屁事?可事實擺在他面前,好像當頭棒喝把他打蒙了,随即而來的是無法忽視的躁郁。

“我操!”賀忻低吼了一句,洩憤似的把手機砸在了地上,然後摔門跑了出去。

正是夜生活剛開始的點兒,街上的路燈都亮了起來。

昏黃燈光循環閃着,晃得他很頭暈。

賀忻一路跑着,出了一身汗,夜色璀璨,霓虹閃爍,亮得仿佛沒有盡頭,他感覺自己被光包圍起來了。

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身邊的光被他遠遠甩在身後,一路褪去,終于跑到了黑暗處,賀忻狠狠地喘了口氣。

他早就做好了分崩離析的準備,更是以切身行動做出了遠離他們的選擇。

他放棄了他們。

可是對方毫無所謂,欣然接受這個設定,沒有一點兒掙紮和不舍。

放棄就放棄,滾吧賀忻,咱們所有的血緣關系都是扯淡,拜拜了您內,走好不送,江湖不見。

他此刻才明白,主動放棄和被動驅逐的孤獨感是不一樣的。

回家吧,沒意思。賀忻擡頭看着圓圓的月亮,腳步突然頓了頓,他說出家這個詞這麽順口,卻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它遙遠得像一個觸手也不可及的夢。

累,特別累,才跑了沒幾千米就累成這樣了,多大點事兒啊,別那麽沒出息。

賀忻原路返回,到家的時候才真的操蛋了。

他沒帶鑰匙,沒帶手機,門被風一吹,關上了。

李言蹊回來的時候沒公車了,他不舍得打車,就一路走回來,他挑了條小路,東繞西繞,穿過一面面漆黑的牆,然後再看見路燈,他挺喜歡這種感覺,不用仔細尋找就能看見光,吹着風,看看星星,多糟糕的心情都會平靜下來。

可惜他沒有賀忻那麽好的手機,拍不了照片給李岸看。

一想到賀忻,李言蹊皺了皺眉,不知道這人吃沒吃?這麽晚了,總不至于回家還得兼職保姆吧?

事實證明,李言蹊不好的第六感很準,他剛推開農莊的門,就發現他門口的樹下蹲了一個人。

借着手機的光一照,才确定那人真的是賀忻。

對方一臉陰霾,耷拉着腦袋,因為腿太長,占地面積十分廣,快把他門口四分之三的地兒給擠沒了。

“你夢游啊?”李言蹊愣了愣說。

賀忻的失神沒有在他眼裏停留太久,很快就被逼人三尺的寒意給取代。

“心情不爽,別惹我。”

現在板着臉罵人的賀忻,說實在的,并沒有太大殺傷力,李言蹊覺得他就像一只喪狗,因為沒吃到好吃的,情緒低落地跟人發脾氣。

“哦。”李言蹊淡定地,“我走了。”

賀忻在對方走出兩步後,終于反應過來這可能是今晚他遇過的最後一個人,明天他說不定就熱死在外邊了。

“塔哥。”賀忻叫住了他。

李言蹊插鑰匙的手頓了頓,回頭,“賀喪狗,怎麽?”

賀忻覺得這話有點兒難以啓齒,他幹咳了一聲,嗓子有點啞,“借我點錢。”

“什麽?”李言蹊聲音拔高了。

“我房門關了,鑰匙手機都沒帶,只能住外邊旅館了。”

賀忻見他不說話,又催促道,“找鎖匠開門了就還你,不然我他媽就要被蚊子咬死了。”

李言蹊餘光瞥了一眼賀忻,片刻轉過去轉了下鑰匙孔,然後朝他指了指開了的房門,“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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