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別具一格的孤獨
賀忻拖着李言蹊下了樓,能感受到對方手臂上黏膩的汗珠和滾燙的溫度,剛才蔣志鳴那一通鬧,惹得他十分窩火,剛想撥出根煙來抽抽,就發現李言蹊腳步慢了下來,靠在牆上眉頭緊鎖。
“賀忻。”李言蹊艱難地呼了口氣,“我不去醫務室。”
賀忻指着不遠處說,“還一節樓梯,爬不動我扛你過去。”
李言蹊搖搖頭,這時賀忻才看出對方很不對勁,他強撐着身體将重心往後移一點,後腳跟抵着牆,卻還是有些腿軟。
這會兒已經開始上課了,走廊上沒什麽人,賀忻走近一點,聽見了李言蹊粗重的呼吸聲,他校服上衣被冷汗浸透,腰腹部處有一道很明顯的血痕。
賀忻怔了怔,“刀傷?”
李言蹊很輕的喘了口氣,“剛才撞到你身上,傷口裂開了。”
“你被人砍了?”賀忻壓低聲音道。
李言蹊沉默的閉上眼,繼而輕描淡寫的一點頭,緩了半天采扶着牆往前走,“所以我不能去醫務室。”
賀忻很少有這種驚訝到說不出話的時刻,擱以前誰砍了誰,誰撂倒了誰,在他們學校也是常有的事兒,一點都不值得他愣在原地被撲一臉灰,但這個人是李言蹊,好學生代名詞李言蹊。
賀忻雙手撐在欄杆兩側,看了一眼龜速移動的李言蹊說,“你惹什麽事我不管,這都見血了還是叫你爸媽.......”
李言蹊擡頭看着他,賀忻适時地閉上了嘴。
哦,他忘了李言蹊也沒有爸媽。
有一瞬間的沉默,倆人就這麽原地站着,賀忻沒有他那麽好的定力,率先開口道,“走吧,去醫院。”
李言蹊偏過頭,“你讓我緩緩。”
賀忻看着他自我忍耐,兩分鐘後,李言蹊将校服褲子往上栓了栓,剛好遮住那片血漬,接着用手理了理淩亂的頭發,然後一抹額頭上的汗,沙啞着嗓子說,“走吧。”
過保安那關比想象中的簡單,李言蹊說自己感冒發燒了,保安打了個電話跟王老師求證,李言蹊在電話裏解釋了下,保安很快就放行了。
攔了一輛出租車去醫院,車子開出幾分鐘後,賀忻回頭看見李言蹊表情很難受的閉着眼,完全沒有剛才睜着眼睛扯謊的淡定模樣。
逞能高手啊,賀忻扯扯嘴角,把窗戶給關上了。
沒有去離學校近的仁愛醫院,李言蹊怕熟悉的醫生看見他受傷了,會跟李岸說。一直開到了接近市中心的地方,他們才下了車。
今天人還挺多,急診科裏人滿為患,等了十幾分鐘才輪到他,好在傷口只是裂開了,并沒有更嚴重的惡化,發燒是因為天氣太熱發炎了,醫生有點話痨,一邊給他重新包紮,一邊叨叨“你們這些小年輕啊,好事不學,偏學人打架,父母讓你們上學不是來逞兇鬥惡,挨刀子的,怎麽就不為家裏人想想呢。”
李言蹊閉着眼不答話,那醫生就把矛頭轉向了賀忻,賀忻被煩得腦仁疼,在醫院又不能發火,只好憋着氣踢了一腳凳子,擡頭看醫生,“哪兒取藥?我先過去。”
醫生讓他先去二樓取輸液袋,再去三樓配退燒藥和消炎藥,賀忻走後,他又想繼續荼毒病人,李言蹊指指自己的腦袋,“緊箍咒快把我勒死了。”
“還開得了玩笑就說明你還有救。”醫生說。
李言蹊笑笑,碘酒沾到傷口,他眉頭都沒皺,只是別過了臉。
賀忻先去輸液室探了路,今天生病挂水的小孩兒很多,哭號聲連成一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非常有節奏地折磨着他的耳膜,于是他擅自給李言蹊輸液的檔次升級到了vip級別,一個人的病房,有沙發和電視機,裏面還有床。
李言蹊提着吊瓶走進來,很輕的嘆了口氣,用眼神批判他的奢侈主義。
“沒讓你出錢,我早付完了。”賀忻把床的位置讓了出來,讓護士把這裏的空調關了。
“你不熱嗎?”李言蹊說。
賀忻看了他一眼,“還行,熱的時候再開。”
接着就是一陣尴尬的沉默,李言蹊躺床上休息,不知道睡沒睡着,賀忻坐在一邊,打了幾局游戲,輸得挺煩躁,不知過了多久,護士進來換了一次點滴又默默出去了。
大概是醫院裏濃重的消毒水味兒讓賀忻想起了老媽的療養院,連帶着他半打盹的時候做了個不太好的噩夢,掙紮着跳起來,條件反射地看了一眼躺着睡覺的李言蹊,他心裏那種不得勁兒的感覺蹭蹭蹭地冒了個頭,且有點沒法兒收住的意思。
賀忻不是能憋得住事的人,凡是他無所謂的,他一句屁話都不會多問,但他想知道的東西,也從不會拐彎抹角。
李言蹊被他的動靜吵醒了,下腹的傷口還在隐隐作痛,頭暈的症狀卻減輕了不少,他伸手去拿水杯,指尖碰到杯沿時卻被賀忻半路攔截了。
沒給他開口的機會,賀忻倒了杯水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為什麽沒有念下去?”
“什麽?”
賀忻說,“別裝傻。”
李言蹊并沒有裝傻,是真沒記起這茬來,他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對方什麽意思。
早晨拿到那批評報告的時候他就知道是蔣志鳴故意搞他,賀忻這人脾氣沖,典型的靜若喪狗,瘋起來野狼,大庭廣衆之下讓他出了醜,他不會這麽善罷甘休,要真找蔣志鳴幹一架,對方就有理由讓他把尋滋挑事四個字給坐實了。
“喂。”賀忻推推他胳膊,力道挺重。
“我是病患。”李言蹊看了一眼差點被撞歪的針頭,“你有沒有點數?”
賀忻手在床頭一拍,“我沒數,你要不回答,我可能更沒數一點你信不信。”
“我信,上午還發瘋來着。”李言蹊咳嗽了一聲,撐着身體坐起來,“沒什麽理由,我不舒服,念不下去了。”
賀忻明顯不信地斜了他一眼。
“真的,再念下去我可能要倒臺上了,多丢人。”
賀忻沉默了一會兒,把杯子放在他手上,李言蹊聲音雖然還是虛的,但臉色已經恢複了七八分,兩人距離挺近,他看着李言蹊的眼睛,抓不出說謊的破綻。
賀忻從旁邊拉了張椅子坐下來,不再追問念不念的答案,自顧自地打起了游戲,李言蹊一臉平靜地看着點滴出神,偶爾回複幾條信息。
又輸了幾局,賀忻一摔手機,蹬了蹬腿,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煙叼着,這人還算有點良知,沉默片刻便出去抽了。
李言蹊給李岸打了個電話。
“哥哥今天中午有點事,讓廖哥哥給你送飯過來好嗎?”
“好,哥哥,我今天有乖乖吃藥。”
“嗯,寶貝兒真棒。”
“诶,你那刀傷到底誰砍的?”賀忻突然沖進來,嗓門挺大地朝他吼了一句,李言蹊立刻捂住聽筒,後背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誰啊?”李岸在電話裏問。
“沒事。”李言蹊笑笑,“哥哥要忙了,等會兒讓廖哥哥陪你玩。”
挂了電話後,賀忻看着他又重複了一遍。
“我弟快讓你給吓死了。”李言蹊責備地看了他一眼。
“我是不是還得請個安再開口?”賀忻啧聲道。
“那倒不用。”李言蹊笑笑,繼而沉默地喝了口水,擡眼,賀忻依舊半分不挪地兒的站在他跟前,很像個讨債的。
“如果那天是你來跟我要債,估計我不會反擊,還會雙手把錢奉上。”
賀忻說,“因為我帥?”
李言蹊搖搖頭,“因為你兇。”
“操。”賀忻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反應過來他話裏有話,琢磨了一下措辭說,“你欠人錢?”
“不是我。”李言蹊聲音冷了下去,頓了頓才繼續說,“是我爸,他以前賭債還不了,就去跟高利貸借錢,後來跑路了,就把我的信息透露出去,讓他們跟我要,我沒錢,所以讓他們砍了一刀。”
賀忻說,“我給你那五千塊呢?”
“那是給我弟看病的醫藥費,不能動。”李言蹊自嘲地扯扯嘴角,“我爸這樣的資深賭徒,不值得我為了他還債,因為沒個頭,你還完了一筆還有十筆賬在等着。”
賀忻轉了轉手裏的打火機,不知道說點兒什麽來緩和下氣氛,李言蹊說完這句話後靠着枕頭閉上了眼,很累的樣子。
賀忻沒過多久就出去了,很久都沒有回來,應該是無聊回學校打球去了,十二點多,午自習剛開始,正好是他每天撒野的點兒。
李言蹊拔掉了針頭,護士讓他再待會兒,燒還沒退,怕出去出個汗又感染了,李言蹊坐在病床上,為了晚上能正常去打工,他還是謹聽醫囑,又多休息了半個小時。
睡是睡不着了,閉上眼腦子裏就有一堆小人在吵,叽叽喳喳,很煩。
讨債這事兒,李言蹊從小到大遇到過無數次,他以前的家是個筒子樓,潮濕發黴的氣味一年四季都有,窗戶邊兒和扶梯不管擦了多少遍,一摸都是一手灰,每天都能聽見鄰居家吵架砸鍋碗瓢盆的聲音,那些滋生在角落裏的陰暗和破敗是他童年最後的記憶。
白天他把自己拾掇得幹幹淨淨去上學,晚上回家默默收拾烏煙瘴氣的家,把賭輸喝醉了的老爸搬到床上去,給餓了一天躺在搖籃裏哭得岔氣的弟弟泡奶粉,還要應付三不五時上門讨債的人。
等到他老爸某一天終于良心發現跟他說,兒子,爸錯了,這些年是我對不起你,你受苦了。
他信誓旦旦的保證,過一個月,他就帶他們離開這裏,去大城市給弟弟看病,讓他也能好好讀書,過正常人的生活。
他相信了,滿懷希冀的想跟着他走,結果,爸爸還是丢下他們一個人跑了,徒留一堆數不清的爛攤子。
這些年他靠着自己強大的自我修複能力,咬牙死死堅持着,不管什麽困難都往肚子裏吞,他想,只要堅持下去,總不會一直站在漆黑的角落裏,只要往前走,總會看見光的。
好不容易見着點希望,又會被當頭澆一盆冷水,把他打回掙紮的泥濘裏。
或許是生病了,又或許是這段時間快到了費勁父親的開庭日,李言蹊心裏很煩,剛才走神琢磨了一分鐘,都是些憋屈的東西,感覺這燒是沒法兒退了。
手背上被他摁出了個淤青,護士看他的眼神挺可惜,“這麽漂亮的手啊。”
李言蹊笑笑,“又不是砍了。”
護士給他仔細檢查了一遍,最後囑咐了三遍,“傷口別沾水,空調別開太低,禁海鮮油炸食品。”
“嗯。”李言蹊走了出去。
“過幾天記得來換紗布,傷口雖然不深,但還是要注意。”護士沖着他背影說,“你朋友在外邊兒等着呢,趕緊找他去吧。”
李言蹊走到門口才反應過來護士嘴裏的朋友是誰。
賀忻沒走?都過了兩個多小時了。
李言蹊提着藥往外走,他步子不能邁得太大,傷口容易裂,以至于走到醫院門口都花了十來分鐘,賀忻果然還在,他背靠着走廊的圓柱形欄杆,長腿微微屈起,仰頭喝着一瓶脈動,李言蹊看了看,是檸檬味的。
他揚起的脖頸清瘦而修長,喉結随着吞咽上下滾動着,喝完一瓶水後還不忘來個雜技,踮着腳尖将它往垃圾桶裏一丢,劃出一個優美的抛物線。
接着李言蹊才發現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公園裏玩耍的母子身上,小孩兒在堆沙子,母親很溫柔地幫他擦臉上的汗。
背影是看不出一個人的情緒的,但李言蹊卻好像能感同身受似的察覺他身上有種迷茫和孤獨。
是孤獨麽?大概吧,渾身帶着刺兒的孤獨。
挺別具一格的孤獨。
“還參觀嗎?”李言蹊走到他身邊。
“操。”賀忻原地蹦了一蹦,“你他媽走路不出聲?”
“我還得請個安再出聲?”李言蹊笑笑。
這話挺耳熟,賀忻瞥了他一眼,“看來是病好了,嘴這麽欠。”
李言蹊說,“你怎麽不回學校?”
賀忻把手插在兜裏,“沒勁,不想回去。”
“你什麽時候有勁兒?”李言蹊從兜裏掏出兩個鋼镚,“我回家休息,你回學校的話直接坐27路車,直達的。”
“我打車。”賀忻抹了抹頭發上的汗。
李言蹊嘆了口氣,“打車要65塊錢。”
賀忻望着他感嘆了一句,“你真是我見過最摳門的人。”
“我是你見過最窮的人吧。”李言蹊看見車來了,往前走了兩步,差點被人擠到一邊去,賀忻推着他往裏面進,“老弱病殘專座,為你準備的。”
他聲音挺響,車子裏沒幾個人,大家齊刷刷的把腦袋轉向他們。
李言蹊臉色有點尴尬。
“小夥子,你還沒投幣呢!”司機沖賀忻喊。
“我不上,我打車。”
賀忻把李言蹊摁在位置上,自己跳了兩步,下了車。
車子駛出一段距離,司機扯開了話匣,“不上就不上呗,打個車感覺自個兒坐上宇宙飛船了。”
公車上的人都笑了起來,李言蹊也跟着笑了。
他透過窗戶,回頭看了一眼,賀忻帶上了耳機,站在樹蔭下攔車,被橫空出場的大媽攔截,他咬牙切齒的踢了一腳石頭,不用想,表情應該很臭。
李言蹊坐到底站,将近四十分鐘車程,他本不會在陌生的地方睡覺,一個人的時候總要保持警惕,但這會兒有點抵抗不了困意,大概潛意識裏知道回家的路是安全的,随着公車一路颠簸,傷口居然沒有再疼,真是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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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