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通報批評

夏風燥熱,賀忻卻感到了涼爽,他開着自己新買的機車,繞着整個南溪飙了一圈,伴着耳邊呼嘯而過的風,那種久違的自由好像又被重新攥在了手裏。

由于飙得太嗨,他迷路了。

賀忻四處觀望了下,看見不遠處有個公交站牌,他開過去想探探路,結果就看見了李言蹊。

一開始還沒認出那人是李言蹊,因為他跟平時正經學霸的樣兒差太多了。

路燈很暗,他低着頭,頸線的繃得很直,睫毛垂下來,在鼻梁處照出了薄薄一層陰影,像是陡然被放大的黑眼圈。

這場景讓賀忻想起了前天在農莊裏看見的李言蹊。

安靜卻有點兒無助。

好像在照鏡子,賀忻想,他自個兒心煩的時候也這樣吧。

咬着煙蒂,吐息了幾分鐘,賀忻摁響了喇叭,李言蹊看見了他,倆人像是鬥智鬥勇的雄獅子,一見面又開始互相嘲諷了起來。

不過這一回李言蹊明顯不在狀态,而且也足夠倒黴。

賀忻盯着公車站牌的提示,趁人之危了一下。

本以為李言蹊不會搭茬,沒想到他卻說,“好,你出錢,買食材的錢還有我的勞務費就行。”

賀忻不缺錢,缺樂趣。

“你要多少?”

李言蹊直到這一刻才想起了那怎麽都湊不齊的五千塊,如果開口跟他借,實在傷自尊,但以做飯為由獅子大開口,做法也挺卑劣。

正在他矛盾之際,賀忻突然說,“五千?我們家保姆做飯也這個價。”

李言蹊:“.......”

賀忻見他無言,又加了點兒價,“八千?數到三你不說話,我就開走了。”

李言蹊站起來看着他,“五千,我給你做三個月。”

賀忻打了個響指,“成交。”繼而眯了眯眼說,“不要八千要五千,你什麽毛病?”

李言蹊把額前的頭發捋到後面,戴上了發帶說,“我只需要五千塊,我的手藝值不了八千。”

賀忻哦了一聲,拍拍後座說,“今晚回去就開始上工。”

李言蹊接過頭盔,撣了撣座位上的灰塵,繼而跨了上去,“你想吃什麽?”

賀忻回頭,提起一側的嘴角,“蛋糕會做嗎?”

李言蹊對于他這麽一個190厘米高的大老爺們餓了只想吃蛋糕的想法理解不能,但還是沉默着點點頭。

“走吧。”賀忻一腳踩下了油門,機車像一只離弦的箭,咻的一下飛了出去。

李言蹊身體控制不住地前傾了一下,前胸跟賀忻的後背猛地撞擊到了一起。

“我操。”他喊了一聲。

賀忻沒理,跟着自己的節奏往前開得飛快。

風呼呼的灌了進來,李言蹊感覺耳朵快被吹聾了,奔馳過了幾條清冷的街,暈眩感才逐漸平息,壓在嗓子裏的不安和害怕随着速度加快,一點一點消失了,好像整個世界被抛在了腦後。

李言蹊閉上眼睛,很輕的呼了口氣。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兩個人都困得睜不開眼睛,昨晚回去做白巧克力檸檬千層做到了一點多,賀忻吃完還嫌不夠,又拉着李言蹊再調了個檸檬果醬,足足三點才睡下。

上午上課,李言蹊做完試卷就趴着睡覺了,還好被老師叫起來的時候憑着本能的好記性沒有出醜。

廖枚是狗鼻子,一下課就循着味道摸到了賀忻的位置上,扒拉出一盒熟悉的檸檬果醬,看了一眼賀忻又看了一眼李言蹊,大力控訴後者差別待遇。

賀忻撐着下巴睜開眼睛,課間幾個熊孩子來回追逐打鬧,把過道擠得縫也不剩,女生們叽叽喳喳的談笑聲貫穿了整個教室,放眼望去,好像也只有他和李言蹊還有費勁的位置周圍空空蕩蕩。

倏然想起王老師的話,賀忻看着他們兩個的背影,微微擰起了眉頭。

今天是周五,放學比平時早,最後兩節課還都是自習,大部分人都在拼命趕着作業,以換取周末的兩日歡愉,李言蹊埋頭寫了一節課的作業,在第二節 自習課前走了,賀忻探頭看了一眼,他課桌裏的書疊得整整齊齊,試卷都拿光了,這回應該不需要他跑腿。

下課鈴響起的一瞬間,跟喪屍逃命似的,場面極為壯觀,賀忻今天是值日生,不得不留下來把垃圾倒了再回去,不過對于他來說,早回晚回都一樣。

費勁跟他同一組,他負責擦黑板和窗戶。

賀忻看他踩在椅子上搖搖晃晃地把黑板頂部擦了好幾遍,眼神時不時往他那兒瞥一眼,感覺很緊張。

“喂。”賀忻叫住他,“有什麽話快說。”

費勁很“費勁”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說沒有。

賀忻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煙,大力扔到他腳邊,低頭掃着他,“沒話說就別他媽瞎看我。”

費勁吓了一跳,原地蹦了兩蹦,這才局促地抓抓頭發說,“我想跟你說對不起。”

“你對不起個雞 巴。”賀忻皺了皺眉,表情很臭。

費勁大概第一次遇見講話如此直白,既不像好學生又不像壞學生,渾身透着矛盾氣息的人,一時間也愣在了原地。

“傻逼,”賀忻說,“你聖父嗎?”

費勁說,“聖父是什麽?”

賀忻把書包背起來,沉默了三秒鐘,“聖父就是你這樣的人。”

費勁笑笑,“謝謝。”

“操。”賀忻說,“我知道你為什麽被打了。”

費勁低頭綁着鞋帶,聲音很輕,“我爸爸是殺人犯。”

賀忻聽見過這說辭,他沒吭聲,往前走了幾步後又聽見費勁說,“謝謝你幫我,你跟李言蹊一樣,是很好的人。”

賀忻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他,“李言蹊也幫過你?”

費勁說,“我們以前是鄰居,小時候他一直很照顧我。”

“那現在呢?”賀忻問。

費勁嘆了口氣,垂着眼睑沉默半晌,“那件事以後,我爸爸和他爸爸犯了事兒,他搬家了,我也搬家了,就遇不到了。”

賀忻用鞋尖撚了撚地上的煙灰,想起了李言蹊父母一欄也跟他一樣是空白的,想了想問道,“李言蹊父母呢。”

費勁說,“阿姨已經過世了,叔叔.......從小就不怎麽管他,弟弟出生以後就更不着家,成天在外面賭博酗酒,後來消停過一陣子,最後還是跑了。”

“跑了?”賀忻有點驚訝。

費勁點點頭,“抛下他們兩個跑了,不跑也會被抓起來。”

賀忻盯着手裏的煙沉思了一會兒,聽費勁那意思,李言蹊的父親跟他的父親一同犯了罪?跟蔣志鳴他們家有關系的罪?

不容他細想,費勁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關門了。

“我要回去了,這幾天蔣志鳴他們沒來堵我,我能早點回家能幫我媽媽開店,我媽可兇了。”

賀忻嗯了一聲,也跟了出去。

周五學校門口人很多,一直延伸到旁邊超市都擠滿了車,十二中雖然算不上什麽好高中,但在南溪挺有名氣,據說是最注重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學校,所以很多家長也願意把孩子送到這裏來讀書。

賀忻從一衆堵得寸步難行的汽車中,身姿矯健地開着機車疾馳而過,掀起了一陣飛揚的塵土。

整個周末,他一張試卷也沒做,光躺在床上打游戲睡覺了,周日晚上開車去商場,打包了些食材回來讓李言蹊做吃的,順便給自己買了幾件衣服,兜了一圈實在無所事事,賀忻原路返回家,躺到床上一看,才九點半。

下午睡太多,晚上沒有困意,盯着表看了很久,時針也才轉動了一點,賀忻跟吳睿瞎扯掰了幾句,對方抱怨作業太多,每天活得跟狗一樣,累得氣都不會喘了。

賀忻回過去一條,我好無聊啊,被吳睿開着語音罵了十幾條。

天南地北扯了一通,賀忻忽然說,“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跟我一樣活得這麽累的人。”

“你活的累嗎?我看你閑得快下蛋了。”吳睿說。

“心累。”賀忻感嘆了一句,“空虛也是一種累。”

“毛病。”吳睿說,“你空虛的話去泡泡隔壁女神,談戀愛使人進步。”

賀忻說,“隔壁女神估計會喜歡你那樣的。”

吳睿立刻來勁兒了,“請把我微信給她,距離不是問題。”

賀忻強壓着笑意,又點開了李言蹊的頭像,看了一會兒給他發信息,“什麽時候回來?我想吃芝士燴飯。”

李言蹊過了二十分鐘才回複,“沒空。”

因為對方沒收那八千塊,随傳随到的業務被迫取消,賀忻躺在床上,有點想把口袋裏的錢強行塞進李言蹊兜裏,最好再來個定位跟蹤服務,想吃東西的時候滴一下對方就得空降到自個兒身邊。

最終賀忻還是出門跑步去了,沒有目标也沒有目的地,就一路跟着光跑。

周一升旗儀式上,消失了兩天的李言蹊終于萬衆矚目的出現了。

賀忻站在隊尾,屈着腿懶洋洋地發愣。

聽完了校長唾沫橫飛,激情昂揚的講話後,本以為可以就地解散了,賀忻不耐煩地向後轉,結果聽見了李言蹊的聲音。

“親愛的同學們.......”

賀忻被王老師按着胳膊推回到了隊伍中。

他問邊上的廖枚,“怎麽還沒結束?”

廖枚說,“每周升旗儀式完了以後,都會對這一周發生的比較重要的事兒進行批評或者表彰,由學生代表輪番主持。”

“哦。”賀忻啧了啧。

太陽曬得很,賀忻一手插在校服褲袋裏,随意地瞥了一眼臺上的人。

李言蹊站在升旗臺上,不緊不慢地念着一條條扣分事項,衣服穿得一絲不茍,連最上方的紐扣都嚴絲縫合的扣上了,襯衫下擺規規矩矩地拴在褲子裏,這麽一看,腰還挺細。

不知道是不是賀忻的錯覺,他發現李言蹊的臉比平時蒼白,聲音也有點兒啞。

“高二五班。”李言蹊頓了頓,往臺下掃了一眼,“賀忻同學。”

賀忻從放飛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跟李言蹊的視線對上了。

“違反了校規第三十二條,學校不能騎機車進校,此次行為嚴重影響了學校秩序,也影響了同學的安全,特別處于警告處分,于下周前寫一份1000字檢讨上交于教導處。”

說完,李言蹊将稿子藏到背後,沒有看旁邊教導處主任的表情,朝臺下鞠了個躬說,“宣讀完畢。”

賀忻不是第一次在全校大會上被通報批評了,以前這事兒基本半月來一次,他都習慣了,也沒什麽所謂。但是這一次偏偏讓他有點兒蹿火,或許是因為念出他名字的人是李言蹊,這種臺上臺下,你牛逼哄哄我灰頭土臉的落差感讓賀忻覺得有些羞辱。

王老師并沒有一散晨會就拎着賀忻去辦公室大罵一頓,只是拍拍他的背,讓他趕緊把校服穿好,不然周一監察隊一視察,下禮拜的升旗儀式上又得引人注目一陣了。

賀忻沒理,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進教室直接把李言蹊堵在了門口。

本來圍聚在講臺邊嘻嘻哈哈掄着掃帚的同學們一下就散了,賀忻與生俱來的嚣張和不好惹的氣場很吓人,光憑他陰沉着臉往門口一站,愣是沒有別班的人敢靠過來。

這樣一看,要真打起來,李言蹊簡直穩輸。

“讓開。”

賀忻看了他一眼,“你今天讀的那東西給我看看。”

李言蹊捏緊了手裏的晨讀稿,推開他,目不斜視往另一邊走。

賀忻沒說話,低頭笑了笑,沉默片刻後,他忽然像只敏捷的豹猛沖了兩步,一手攥住了李言蹊的衣領往前扯了扯,李言蹊用胳膊肘頂了下賀忻的肚子,掙脫開他的鉗制,把他狠狠一推,賀忻被撞到了牆上。

“嘭”的一聲,很響。

底下的同學驚呼起來,将目光轉向賀忻,屏着氣不說話了。

廖枚第一個沖過去,拽了拽李言蹊的胳膊。

“你別管!”李言蹊嗓子很啞,還拖着點兒虛弱的尾音,看也沒看廖枚,徑直朝賀忻走了幾步,“你發什麽瘋?”

賀忻這兩天攢了不少莫名其妙的憤怒,說不清楚為什麽,就是覺得煩,看誰都不順眼,剛才李言蹊那一推撞,正好将叛逆期少年往沖動邊緣使勁推波助瀾了一把。

發瘋就發瘋,不瘋起來老子不是賀忻。

賀忻“啪嗒”甩掉手裏的打火機,拳頭剛想往李言蹊臉上砸,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蔣志鳴後邊兒跟着一群人,晃悠到了他們班前,趁着倆人打起來的空檔,狠狠地推了李言蹊一下。

因為這動作來得太突然,賀忻和李言蹊都沒反應過來。

“啊!”旁邊有人叫了一聲。

李言蹊調整了一下腿的姿勢,但是慣性使然,他還是沒能剎住車,避不了跟賀忻撞在一起,這一下來的有點猛,李言蹊感到失重的眩暈,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攥着的那張紙掉在了一邊,賀忻伸手撿起來,瞥了一眼,表情瞬間就變了。

違反不能騎機車進校園的行為準則......下面還有一行字。

上禮拜賀忻在校外打人造成了對學校的不良影響,違反嚴禁學生打架鬥毆的規定....... 賀忻沒看完,但很明顯知道了一件事,李言蹊沒有把這一條通報批評念出來。

為什麽?

“塔哥!”廖枚朝他們小跑了兩步。

賀忻這才發現李言蹊靠在他肩膀上不動了,對方呼出的氣息吹向他頸側,溫度很高,很燙,額頭還涔出了細細的薄汗。

李言蹊在發燒?

賀忻在空中僵硬了許久的手垂下來搭在對方腰上,借力把他扯起來。

李言蹊被他拉起來後坐在位置上緩了緩,那股暈勁兒才消下去。

蔣志鳴來他們班耀武揚威了一下,給李言蹊和賀忻添添堵,才得意洋洋地走了。

賀忻低聲罵了句“操”,剛想追出去,便看見李言蹊伸手攔了他一下,他額前的頭發已經全濕了,一滴汗順着鼻梁流下來,落到他抿着嘴唇就會露出的酒窩裏。

廖枚在一旁說,“我操塔哥你這得燒到40度了吧!”

說完就拖着李言蹊去醫務室,這時王老師踩着高跟鞋來了,賀忻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沉沉地落在李言蹊臉上,然後一把将他拽到自己旁邊來。

“賀忻你幹嘛呢?”

賀忻說,“帶同學去醫務室。”

王老師擔心地說,“班長病了啊?”

廖枚我操了一聲,“你剛才還想揍塔哥呢。”

賀忻沒理他們,看向李言蹊,“去醫務室嗎?”

“不。”李言蹊啞着嗓子,挺倔。

賀忻仗着自己腿長,勁兒大,跨了一步想把李言蹊就地扛起來。

“去。”李言蹊腦子混沌,但思路很清晰,他嘆了口氣,覺得這人簡直太他媽無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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