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帶你回家

賀忻從小跟人打到大,可以說是打架界的種子選手了,除了單方面的,心甘情願挨他媽媽的揍,對外抗争他幾乎沒輸過。對于出拳的技巧和輕重掌握得爐火純青,撂倒幾個只會欺負弱小的流氓簡直輕而易舉。

最後一拳甩在領頭那人的鼻子上,其實賀忻也不确定對方是不是頭頭,那些人氣質都如出一轍般傻逼,他挑了個看起來最有錢的,猛地一揮拳,那人來不及躲,只夠喊了一聲“操 你 媽”,低頭瞬間流出一串鼻血。

他用手抹了抹,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看什麽?”賀忻聲音冷下來。

“賀忻是吧。”有人咬牙切齒的吼道。

下一句應該就是,老子記住你了!你給我等着!賀忻看着他們不動聲色的笑了笑,把手往兜裏一揣,樣子很是嚣張。

最終留着鼻血的家夥半句話都沒有,只是朝他豎了個沒什麽威懾力的中指,然後一群人罵罵咧咧地跑了。

距離早讀開始還有三分鐘的時間,賀忻撣了撣衣服上蹭到的牆灰,回頭發現李言蹊早就不見了,再看了一眼蹲在地上找東西的小矮個兒,他有些煩躁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那人趴在地上,毫無頭緒的一通亂找,賀忻往另一側走了幾步,用腳尖點着地,“這兒呢,你是不是瞎了?”

那人聞言脊背挺了一下,擡腿踉跄着跑過來,差點給賀忻來個跪地叩謝,他把口哨用衣服擦了兩遍以後站起來,低頭說了聲謝謝。

賀忻沒接受這聲道謝,畢竟他不是為了罩他才出手的,純粹看那群人不爽。

“賀忻。”小矮個兒見他沒反應,又小聲地說,“謝謝你。”

賀忻回頭,沒來得及收回兇狠的表情,把那人吓得夠嗆,猛地倒退了一兩步。賀忻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接着又問了一句,“你叫什麽?”

那人松了口氣,“費勁。”

“那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賀忻往前走着。

“不是,我是說我的名字叫費勁。”

“操 了......”賀忻張着嘴,無語地蹦出倆字。

費勁今天傷得不重,小跑着還能跟上賀忻的步子,但他一進學校就跟賀忻分道揚镳,選擇繞個大圈子再回教室。

早讀開始,賀忻從後面進去,把書包摔在課桌裏,然後直接去了趟廁所。

用冷水搓了半天,還是沒能把不小心沾到衣服上的鼻血搓幹淨,賀忻心情很不爽,以至于一個上午臉都臭着,沒人敢跟他搭話。

中午去食堂的時候,還是聽見了不少傳言,賀忻戴上耳機,看都沒看他們一眼,他努力控制着脾氣,匆匆扒了兩口飯就走了,打籃球打到了午休結束才回到教室。

剛在自己的座位上喝了一瓶水,廖枚就憑空從前座冒了出來,轉頭特別吃驚地說,“聽說你今天揍了蔣志鳴?”

“蔣志鳴是哪位?”賀忻把桌上滴到的水用袖子擦了擦。

“诶!就是高三三班的那個,被你揍出鼻血的家夥。”廖枚興致勃勃的補充道,“早晨你不是幫了費勁嗎?一個人單挑他們五個,揍得他們哭爹喊娘,臉面盡失,最後被你踹了一腳,互相攙扶着倉皇逃竄!”

賀忻皺了皺眉,“第一,我沒有幫費勁,打他們純屬我心情不爽打着玩,第二,這麽誇張的說辭誰傳的?”

廖枚旁邊的一個女生顧萱轉過頭說,“某個不具名人士發了個帖子在學校論壇裏,你的光輝形象已經傳遍了。”

賀忻猛地踹了一腳前桌的凳子,埋頭寫作業的李言蹊回頭道,“不是我。”

廖枚說,“塔哥,今天你也在現場?”

李言蹊把他從位子上擠了下去,“別吵,讓我把這一題算完。”

賀忻跟顧萱要了個論壇地址,點進去随便瞥了一眼。

那位不具名人士大概非常喜歡看武俠小說,裏面的打鬥內容描寫得很誇張,賀忻看着還以為自己練就了絕世神功,最後還附贈了一張不是很清晰的側臉照,但一下就能看出這人是賀忻。

顯然發帖子的人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賀忻很讨厭這種八卦到可恥的精神,誰他媽愛出名誰趕緊發個裸照,別一天到晚瞎比比。

賀忻立刻用手機注冊了一個賬號,名字很直白,就叫“我是賀忻”,然後發了兩個字:删帖。

第一節 課下課後,廖枚仿佛踩着風火輪從第三排噠噠噠跑到了賀忻旁邊,“看帖子!”

帖子并沒有被删掉,反而添油加醋了很多內容,發帖的都是匿名,無從查證是誰,大多數都在跟風說賀忻超帥,還有人把賀忻之前拍過的雜志照片給翻了出來,幾個小時蓋起了三棟大樓,賀忻盯着那一片刷屏的紅字,心情猶如抽了一包過期煙那麽糟糕。

“你真牛逼,才轉學來兩天就火成這樣了。”廖枚朝賀忻豎了豎大拇指,“你打蔣志鳴的時候知道他是什麽人嗎?”

賀忻說,“我揍他跟他是什麽人,有關系嗎?”

廖枚壓低聲音道,“其實吧,學校裏基本上沒人願意跟蔣志鳴一塊兒,他就是天生的王八蛋,但是沒人敢揍他,誰讓他有一個厲害的老爸和有錢的老媽呢,錢權都占了,連學校都敬他三分,沒辦法,他有橫行霸道的資本。”

賀忻看着他沒說話,只是冷笑了下。

“不只欺負費勁,他看不慣的人都要被收拾,因為費勁跟他的過節很複雜,所以......”廖枚看了費勁一眼,“總之,你還是小心點,蔣志鳴絕不可能這麽放過你。”

“哦。”賀忻掃了他一眼,“讓他盡管‘不放過我’,我等着。”

這時,前桌的李言蹊猛地站了起來。

廖枚一臉懊悔的拍了拍大腿,然後輕輕叫了聲,“塔哥,你......你沒事兒吧。”

李言蹊緊緊捏了下拳頭,然後松開,表情很淡。

“沒事,太悶了,我去外面透透氣。”

賀忻觀察着李言蹊和廖枚的表情,有種強烈的預感,李言蹊跟蔣志鳴,以前也有點兒過節吧。

李言蹊去廁所裏洗了把臉,滿手水的往牆上砸了一下。

力道不大,他手卻紅了。

他已經很少會在別人提起蔣志鳴他們家的時候蹿火了,很多時候都在盡力壓着,因為知道生氣沒有用,煩躁沒有用,無望和洩氣更沒有用。

他惹不起那麽大的毒瘤,至少憑現在什麽都沒有的他是惹不起的。

李言蹊沉默地呼了口氣,看見廁所隔間出來一個人,費勁低頭快速沖了幾遍手,發現旁邊還站了一個人,吓得渾身一激靈。

“眼保健操開始了。”李言蹊說。

“嗯。”費勁點點頭,“我馬上回去。”

走了兩步他又返回去,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才說,“能不能幫我跟賀忻說聲對不起。”

“你對不起什麽?”李言蹊問。

“給他惹麻煩了。”費勁說。

李言蹊低頭看着他,“他可能壓根沒想過後果,不過我懂你的意思。”

費勁笑了笑,“如果我像你一樣勇敢就好了,就不會牽連到別人。”

李言蹊垂着眼睑,神色微黯。

“我一點都不勇敢。”他說,“我沒出手幫你。”

費勁搖搖頭,“你千萬別出手,我不想又因為我,你......”

李言蹊很輕地嘆了口氣,“我跟我爸不一樣,我不出手的原因是我自身難保,我承認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換做誰被欺負了都一樣,我不想讓自己吃虧。”

李言蹊繼續說,“這段時間估計蔣志鳴都不會來找你,凡事你自己小心點,我言盡于此。”

費勁嗯了一聲,然後跑了出去。

李言蹊靠在牆上,閉上眼睛放空了幾分鐘,才又洗了一遍手走進教室。

眼保健操已經結束,李言蹊遲到了兩分鐘,滕老眼神示意他趕緊回座位,明天的英語課表演別忘了,李言蹊點頭,然後繞過了在講臺上站着的賀忻,回到座位上。

賀忻已經開始朗讀了,滕老抱臂轉向他,讓他繼續。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

賀忻剛念了第一句話,李言蹊從書包裏拿本子的手就頓住了,底下玩手機的開小差的打盹的,齊刷刷的擡起了腦袋。

賀忻聲線低沉,帶着一點啞,每一個單詞都念得很清楚,發音非常标準。

旁邊的同學哇靠了一聲,問李言蹊,“這什麽意思啊?我怎麽一句話都聽不懂?”

李言蹊說,“這是博爾赫斯的詩。”

同學博博博了幾次,最終放棄了,然後小聲跟旁邊的人交頭接耳,“牛逼死了,賀忻居然是個英語學霸?!真沒看出來啊!”

李言蹊也有點意外,他原來以為賀忻會念一段課文或者唱首英文歌随便敷衍過去就得了,完全沒想到對方居然選了這麽一首超高難度的英語詩,很多單詞他念了都磕巴,賀忻卻很流利的讀了下去,不,是背了下去,李言蹊仔細一看,他手上沒有稿子。

——I offer you explanations of yourself, theories about yourself, authentic and surprising news of yourself.

——我給你你對自己的解釋,關于你自己的理論,你自己的真實而驚人的消息。

李言蹊在底下同聲翻譯着。

——I can give you my loneliness, my darkness, the hunger of my heart.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I am trying to bribe you with uncertainty, with danger, with defeat.

——我試圖用搖搖欲墜,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賀忻念完了,底下停頓了好幾秒才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滕老驚得嘴巴都合不上了,臉上的肉跟着他的動作左右顫動,連說了幾聲好,才放他回座位。

賀忻一路走,一排腦袋就跟着他的步伐往後移,他有點尴尬也有點後悔。

腦子裏的英文詩很多,走上講臺的那一刻他還不知道念哪首,本想随便挑一首吧,然後李言蹊進來了,他随意瞥了一眼,對方的表情很壓抑,很悶,像是經歷了一場掙紮,接着他蹦出了第一個單詞,當場就愣住了,賀忻沒想到自己會念這麽一首黑暗風格的詩。

盡管博爾赫斯的詩是他最喜歡的類型,因為夠喪。

賀忻低沉的嗓音配上這樣一首詩,很神奇的将李言蹊從低落的情緒裏挖出來,大概是傳說中的以喪克喪吧,他閉了下眼,把手伸進課桌裏,用手機給賀忻發了條微信。

賀忻睡了半節課,起來的時候臉上被書本壓出來一個印子,他摸出手機看時間,卻看見了李言蹊發來的微信。

一個“抱拳了老鐵”的動圖。

什麽毛病啊,賀忻回了一個“吃藥了”的表情。

李言蹊沒回複,估計在認真抄筆記。

賀忻更新了下微信界面,這才注意到李言蹊的頭像是一個燈塔,應該是他自己拍的,點開大圖有點糊了,但挺漂亮的。

燈塔?塔哥?!賀忻猛地一個急中生智。

接着他沒忍住笑起來,這綽號真是太廖枚風格了,弱智到不忍直視,笑了一陣賀忻又回複道,“塔哥,藥不能停。”

李言蹊沒過多久也回了他。

——謝謝檸檬精。

賀忻盯着自己的檸檬頭像操了一聲,用腳踹了下前面的椅子。

桌凳跟地面摩擦出聲音,引起了滕老的極度不滿,他指指賀忻說,“起來念一下這段課文。”

賀忻拿起書本,旁邊的人給他指了指是這一段,他清清嗓子,沒有絲毫停頓的念起來。

李言蹊用餘光瞄了後面一眼,讀英語的賀忻,身上那股子懶洋洋的勁兒還在,卻少了點桀骜嚣張,李言蹊忽然想起了今早他跟蔣志鳴打起來的話。

“為什麽打你,因為你醜。”

“因為你讓我惡心了,理由夠嗎?”

“打你,就跟玩似的。”

夠目中無人,夠放肆恣意,夠狂,跟現在站着一字一句讀課文的家夥簡直判若兩人。

李言蹊低頭看了一眼檸檬頭像,将餘光從他鼻梁側影上晃回來,轉了下筆。

挺神奇的,這個人。

下午的兩節自修課李言蹊又遛了,果不其然王立春老師放學前還是叫住了賀忻,讓他順路把新發的試卷給對方送過去。

賀忻有點不滿,“老師,要我以前不跟李言蹊住一起呢?”

“那我算了呗,有空我自己跑跑。”王老師笑着說,“我家住在西坪,太遠了,你不正好嘛。”

“........”賀忻說,“幹脆讓他辭了班長這職位吧,反正也不像。”

“辭了你來做啊?”王老師看了他一眼,“你打架的事我還沒找你呢。”

賀忻扯扯嘴角,“正好,一路批評了吧,我怕麻煩,讓我再特地跑一趟挨批,我竄起火來又要揍人了。”

王老師笑了笑,接着嘆了口氣說,“我不批評你,但也不會贊揚你懲奸除惡,你剛來,我們學校的事情還不清楚,費勁和蔣志鳴的事情很複雜,複雜到我們校方也管不了。”

“不就是校園欺淩嗎?”賀忻說。

“不完全是。”王老師說,“總之,這件事跟你沒關系的話,盡量別插手,如果你幫費勁出頭,警方一出面,這事兒的性質就不一樣了,費勁的爸爸會更麻煩。”

賀忻越聽越糊塗,索性不再去想,“我根本不是為了幫費勁才打蔣志鳴的,我就是看他不爽,跟費勁沒半毛錢關系。”

“那你也适可而止點兒,打得人家鼻血流了一天。”王老師笑笑說。

“哦,我下回注意。”賀忻拿着試卷轉身,“沒事兒我放學了。”

“記得寫作業!你明天語文作業再不交,我就要去你家家訪了。”王老師在後面喊。

賀忻戴上耳機,晃下了樓。

晚上李言蹊從銀行取了錢出來,紀凡給他的工資已經算到了下個月,他不可能再提前要,之前零零總總的工資加起來,還是缺八千塊,算上他下禮拜去廣場表演的三千,那還差五千塊。

今天去醫院的時候弟弟狀态不太好,但一直笑着跟他聊天。

他們聊了一會兒做手術的事情,弟弟忽然很認真的叫了一聲李言蹊的名字。

“那你是怎麽想的?”李言蹊問,“告訴哥哥。”

李岸眨巴了下眼,依舊是笑着的,“哥哥,我不治病了好不好?你看我現在挺......”

“不行!”李言蹊大聲打斷了他,小家夥縮了縮脖子,擡頭看着他。

“對不起。”李言蹊說,“但這件事不行,你要聽哥哥的話。”

李岸耷拉下眉毛,顯得有點委屈。

“哥哥,我有點怕。”李岸說,“警察叔叔今天來醫院了,說是要找爸爸。”

李言蹊頓了頓,即刻俯身抱住了他,在他背上輕輕拍着,“沒事,你就跟警察叔叔說,我們跟李繼明已經沒有任何聯系了,他不是我們的爸爸了,你說,有什麽事直接找哥哥就行了。”

李岸揉着眼睛,“可是哥哥你不會怕嗎?”

李言蹊笑了笑,嗓子有點啞,“不會,哥哥是大人了。”

想到這裏,李言蹊重重地呼了口氣,馬路上人來人往,吵得他有點兒頭疼,跟着人潮走到某一處的公交站臺,他緊緊攥了下拳頭。

李言蹊望着前面的路,突然感到很迷茫。

也有點害怕。

害怕唯一的親人離他而去,害怕他爸摻和的那件事會影響到他現在好不容易維持的平靜生活,害怕.......他變得越來越冷漠,直到失去自我。

就像海水沖上來,沒過他的腳踝,又快速抽離,他能感到腳下沙子的流動,卻什麽都抓不住。

那種深深的,不斷下墜的無力感。

很想有個人把他從深淵裏拉起來,對他說,李言蹊,你不需要再跑了,你停在這裏就好,下面的路我帶你走。

李言蹊笑了笑,覺得自己難得出現這種示弱的情緒很傻逼。

他擡頭看着星星哼了一句,“也許我依然這麽渺小,但我想站在最高處。”

這時一串滴個不停的喇叭聲在他耳邊響起,車燈忽閃了好幾下,李言蹊用手擋了擋,強忍着刺眼的光微微睜開眼睛,面前有一輛拉風的黑色機車,男孩一雙筆直的長腿跨坐在上面,動作潇灑地摘掉了頭盔,抓了一把利落的短發,繼而腳尖點地,臉上挂着點不耐煩的戾氣,嘴裏還叼着一根煙。

是賀忻。

“操,我他媽開車溜達到西坪都能碰見你?”

李言蹊咳嗽了一聲,低頭收斂好情緒看了下表,這才發現自己坐在這裏已經半個小時了,公交站牌上的電子屏閃過一行紅字:今日班次已結束。

“操。”李言蹊挺想罵人的。

賀忻的視線也晃到了電子屏上,他今天買了新車心情不錯,溜了一圈肚子倒有點餓了,看向李言蹊時,他眯着眼睛笑了笑,“塔哥,做個交易怎麽樣?”

李言蹊被對方一句塔哥弄得有些懵,半天才問,“什麽?”

賀忻彈了彈煙灰,抱着安全帽半彎下腰來,“給我做一個月的飯,我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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