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抓緊希望
果不其然,班會結束後,賀忻就被王老師三臺大轎請到了辦公室裏。
賀忻那校服穿得松松垮垮,不正經中透着點酷勁兒,王老師也就多看了一眼,咳了一聲後嚴肅道,“老師想跟你談談。”
賀忻嘴上說着“我倆沒什麽共同語言”,卻還是拉開了椅子坐下來。
“那就找找共同語言。”王老師看着他一臉不耐煩的樣子,拍拍桌子說,“這是你對一個迷妹該有的态度嗎?”
賀忻笑起來,“王老師,您這種重量級別的迷妹我承受不起。”
“都說了解愛豆脾氣以後,大部分粉絲都要粉轉黑,你老師我差不多了。”王老師喝着茶,翻了會兒試卷說,“咱們認真聊聊,你其他科目什麽水平我不知道,但是滕老跟我說過,你英語非常好,詞彙量和口語遠在所有人之上,為什麽這次你才考了三十分?”
賀忻淡淡地開口道,“我不會。”
“是不會還是不想考?”王老師一針見血地說,“我不相信你脫口而出就是一串高級詞彙,連這些題目都做不出來,連這幾個簡單的單詞都不認識,這不是你會不會的問題,這是态度問題。”
王老師見他不說話,輕輕嘆了口氣,“如果你智商真有這麽捉急,擺這兒的題一道也不會,交白卷我都不會這麽生氣,我氣的是你的态度,明明你是可以做好的,為什麽自我放棄?”
賀忻聽完她的話笑了一下,“自我放棄?我沒有啊,我本來就是這個樣。”他腦子裏閃過父親對他的罵聲和母親的哭泣,一字一句道,“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兒。”
王老師被噎了一下,看着賀忻那副“我與全世界都無關,別把我算進去,讓我自生自滅”的樣子有些心塞,她大概能猜到他的家庭情況,這樣的案例在她教學生涯中也不是第一次遇見了,王老師清清嗓子,試探着開口,“給你灌毒雞湯也沒用,你比誰都門兒清,我只是想說,既然你現在只有一個人,就更應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不是嗎?不然你從老家跑到南溪來,還有什麽意思呢?如果不想改變現狀,你為什麽要來?”
賀忻沉默地看着她,眼底并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跡的變化。
王老師把試卷遞給他,“別的我也不多說了,你回去把試卷改改,會填的填上去,不會的就來找我。”
這段談話持續得有些久,馬上就要入秋了,天黑的比之前快了點,賀忻看着教學樓裏一盞盞亮起來的燈,心裏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接過試卷,低頭道了聲再見,轉身走了。
王老師又喊住他,“對了,李言蹊最近怎麽樣?你倆住一起,他有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賀忻偏了偏頭,“你覺得他是那種會讓人發現他不對勁的人嗎?”
王老師對這話表示贊同,笑了笑後托腮自言自語地說,“你們兩個,長得最帥,偏偏最不讓人省心,李言蹊成績雖然好,但脾氣也倔得跟驢似的,跟他說什麽都不聽,叛逆少年啊,你倆能互相拯救一下嗎?我是沒轍了。”
賀忻停下腳步,好半天才問,“他爸爸那事兒老師你知道嗎?”
王老師說,“不全面,也都是聽別人說的,你想聽?”
賀忻不置可否,轉身時手摸到褲袋裏的煙,摩挲着搓了下說,“算了,我想知道的時候會自己去問他。”
雖然那人用豬飼料給他裝吃的,但這種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再怎麽顯得善意的談資,也會有點不尊重的意味,賀忻還做不到那麽混。
李言蹊今天把弟弟從醫院裏接回來了,一次性多配了點藥,加上醫藥費,幾乎付掉了身邊所有的錢,他不得不重新找了個工作補貼生活費,在學校旁邊的一家土菜館當服務員,做夜場,晚上八點半到十二點。
但他沒想到費勁也在那裏工作,領班互相介紹的時候,他倆都有些尴尬。
不過晚上生意很好,李言蹊沒分出岔來想事兒,一直到夜班結束,他收拾完油膩的餐桌,把殘根剩飯都倒幹淨,地也拖了一遍,正準備下班的時候,在店門口看見了比他早一個班次下班的費勁。
費勁蹲在地上畫着圈,看見李言蹊出來了,立刻拍拍屁股站起來,也不說話,就看着他。
李言蹊避開他的目光,轉身離開。
“李言蹊。”費勁叫了他一聲,“你.......等一等。”
李言蹊停下腳步,并沒有回頭,“怎麽?”
費勁小跑了兩步,搓了搓手,有點緊張的說,“我爸爸的案子馬上就要重新再審了。”
李言蹊立刻打斷了他,“跟我無關。”
“我知道。”費勁說,“你本來就沒必要再趟進這淌渾水裏,叔叔跑了,你更沒有責任替他承受這些非議。”
“可是我聽人說,你有收到叔叔寄過來的信,我想問你,信裏是不是有什麽證據,證明當時.......”
李言蹊聲音很冷漠,“我不知道,我沒拆開過。”
費勁有點急,他呼了口氣看向李言蹊,“我不需要你出面說什麽,可不可以把那幾封信給我,我.......”
李言蹊閉上眼又睜開,睫毛沾了些許濕意,“你能保證這次能贏嗎?你能保證如果我出頭了,當年那件事情就會逆轉成功嗎?如果輸了,蔣志鳴家會放過你嗎?會放過我嗎?你還有媽媽在身邊護着你,我只有一個人,還帶着一個患有心髒病的七歲大的弟弟,我沒辦法豁出一切站在你那頭。”他沉默地呼了口氣,竭盡全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當年,我爸沖動了一次,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敢做卻沒種,所以跑了,六年,現在都不知道躲哪個犄角旮旯裏跟蒼蠅一樣活着,但我不可以,我弟弟只有我,他只有我了。”
李言蹊看着費勁失落的臉,嗓音幹澀,“.......對不起,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
費勁抓了抓衣角,不住搖頭,“是我要跟你說對不起,我強人所難了,你本來就是無辜的。”
李言蹊沒有說話,他憎惡自己的冷硬,可又不得不為了生活低頭。
費勁沖他笑了笑,然後揮揮手,說了句再見。
店門口那面牆皮剝落了,李言蹊摸着它,指尖傳來突兀的刺痛感,狹窄逼仄的弄堂裏,他感到黑暗裏不斷滋生的絕望,李言蹊将臉埋在胳膊裏,狠狠喘了口氣,他到底該怎麽辦?
該不該相信那位警察,該不該就這麽賭一把?
他很矛盾,也很害怕。
李言蹊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摸黑掏出鑰匙開門,李岸正趴在床上拼拼圖,一見他來了,立馬跳下床,蹦跶到了他懷裏,李言蹊将他抱起來,捋了捋他的頭發說,“洗澡了嗎?”
“還沒有。”李岸說,“想等你回來了再洗。”
“快去洗,哥哥把衣服洗了。”
見李岸拎着水桶進了浴室,李言蹊在屋裏轉了一圈,外面樹影搖曳,風很大,大概快下雨了,踱步很久後他最終來到書桌前,雙手剛搭上裝滿信的抽屜,門外就響起了一陣野蠻的敲門聲。
李言蹊縮回手,走到門口開門,看見賀忻拿着手機,疲憊毫無保留的顯露在他的黑眼圈上。
“門又被鎖了?”李言蹊側身,讓他進來。
“沒有,我睡不着,藥吃完了。”因為外面突然降溫,賀忻披了件外套,将衣服拉鏈一直拉到下巴上,那模樣有點随心所欲的痞氣,門關上後,他半倚在牆上開口道,“你之前跟我說的有個促進睡眠的app是什麽?”
“聽雨。”李言蹊把手機拿出來指給他看,“就這個。”
賀忻看了一眼,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下載起來。
那小板凳又窄又小,他腿蜷縮的姿勢不太舒服,李言蹊若有所思的沉吟了片刻,“你坐床上吧,看你這樣,我感覺跟擰麻繩似的。”
“哦。”賀忻站起來,挪位到了他床上。
李言蹊新鋪了毯子,一屁股下去還挺軟,賀忻下載完了以後,打開app聽了兩首催眠的雨聲,也不怎麽犯困,腦子裏還嗡嗡嗡吵成一片。
他撂了手機,頗有點興師問罪的意思說,“不好用,我沒感覺,你還有別的方法沒有?”
李言蹊轉身看他,“你幾天沒睡了?”
“三天。”賀忻啧了一聲,“你檸檬蛋卷裏是不是兌興奮劑了?”
李言蹊無奈地笑笑,“你是因為嘴欠才睡不着吧。”說着斜了一眼桌上的試卷,“我給你講個題,看看有沒有效果。”
賀忻很爽快地點頭了,伸長手臂把桌上的試卷拿下來,那是李言蹊的滿分數學卷,沒多少塗塗改改,基本上都是一筆下去的,看得出條理非常清晰。
“看這題。”李言蹊拿出紙筆往他身邊坐了下來。
賀忻屁都聽不懂,純屬為了找困意,這招倒是比雨聲app好用的多,不知道是不是那堆數字像馬賽克一樣飛進了賀忻的腦子裏,把他攪得一團亂,還是李言蹊講課的聲音太低沉,導致催眠效果翻了個倍。
賀忻盯着他握着筆的修長的手指,還有被朦胧的光照得一片柔和的側臉,聞到了床頭櫃邊散發出的淡淡薄荷香薰味,困意一點一點湧上了腦門。
“會了嗎?”李言蹊偏頭問,發現賀忻迷迷糊糊快睡過去了,腦袋晃到了另一邊,差點撞上床頭櫃,他伸手攔了一下,摸到了他刺刺的頭發。
他的一只手摟在了賀忻的腰上,整個人往前撲了一下,模樣大概有點兒蠢,導致洗完澡出來的李岸沒忍住笑出了聲。
李言蹊瞬間收回了手,低頭咳嗽了一聲,賀忻被他丢到床上,順勢抱着被子翻身睡了過去。
李岸走到他身邊,好奇地左右打量着,擡頭問李言蹊,“哥哥,他就是檸檬精嗎?”
李言蹊從床上下來,盯着賀忻無處安放的長腿嘆了口氣,又覺得自己弟弟的語氣很好笑,低頭揉着李岸的頭發說,“是啊。”
“他怎麽就睡着了?”李岸眨巴着眼睛問。
“不愛學習的小孩兒長大了就這樣。”李言蹊拿起旁邊的水杯喝了口水。
李岸拿小爪子戳戳賀忻的腿,“哥哥,我知道為什麽,我在你身邊也很容易睡着的,廖妹妹哥哥說,那是因為哥哥有安全感,才會讓靠近你的人放松下來,然後就困了。”
李言蹊順着話茬笑了笑,“那你是不是該去睡覺了,都十二點多了。”
小家夥圈住他的脖子,仰頭,李言蹊在他額頭上親了下,“晚安,寶貝兒。”
李岸爬到自己的小床上蓋上了被子,李言蹊拿着換洗衣服去洗漱,走到他床邊的時候,被人攥住了衣角。
“怎麽了?”
李岸說話的聲音很輕,怕吵醒對面的人。
“你給檸檬精哥哥蓋床被子吧,晚上會冷。”
李言蹊突然有些醋意湧上心頭,“才見一面,你就這麽關心他啊。”
李岸吸了吸鼻子,“因為他是哥哥的好朋友啊。”
李言蹊長久沒有說話。
好朋友嗎?他回頭看了一眼霸占了他半張床,睡姿極其散漫恣意的賀忻,眼神驀地深沉了起來。
洗完澡出來,李岸已經睡着了,李言蹊過去給他掖了掖被子,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了自己的床上,賀忻興許是真累了,睡得很熟,打起了無傷大雅的小呼嚕。
李言蹊靠着床墊,他很困,卻一點也沒睡意,閉上眼,腦子裏亂成一片,很多情緒都湧了上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賀忻在說夢話,聲音很輕,帶着點兒顫。
李言蹊想從他那兒扯點被子,剛靠過去的時候就聽見他重複着一句話,“媽,我錯了,對不起。”
借着窗外微亮的月光,李言蹊注意到了賀忻清瘦漂亮的鎖骨上有一道斑駁的疤痕。
很深的一道,看樣子年數已久。
腦海裏突然響起賀忻那晚語調平淡的自嘲。
你被你媽媽打過嗎?
賀忻翻過身,右手搭在他腰際,明明是很輕的觸碰,李言蹊卻覺得他好像在緊緊抓着點什麽。
那種強行被壓在心口的憋屈感又來了,李言蹊的手指下意識地蜷起來,緊緊握成了拳。
他突然發現,他和賀忻很像,卸下了铠甲,沒有了武裝,他們就像空曠的廢墟裏一棵搖搖欲墜的草,在幹燥的土壤裏,在惡劣的環境中夾縫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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