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巫女之瞳05

我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凜然自持地道:“巫女翠娥,盼兮志存高遠, 賢德慧明。自日出乃至日落, 皆如所願也。”

翠娥道:“願如君言。”

我輕輕脫下巫服, 手掌摩挲着那凹凸在衣服上的古樸精致的圖案,錯落過流金的歲月, 那是屬于巫女素娥的過往。“從今以後, 你便是雲之村寨的巫女了。”

我為她披上那件砂綠色的巫服。

她按住我的手,泣語般泠然道:“姐姐。”

我慢吞吞地抽出自己的手,一邊說, 一邊笑:“大家都在看着你, 別鬧笑話了。”

之後的舞臺已經不屬于我,我向善輕輕地說了一聲, 我倆便在這樣一片熱鬧歡騰中無聲地退場。

春時百花缭,百鳥鳴。我漸漸地習慣了這副目不能視的樣子,雖然時不時還是會發生一些動亂,不過比起最初什麽都要善憂心那會兒,現在是一般的吃穿行動無礙。

也虧瞽目, 做不了什麽,我僅能把素娥一直以來侍弄藥花藥草的興趣一直保持了下來。

我聽着黃雀悠然自得的鳴啼, 在院子的牆角邊小心挪動着腳步,澆灌着菜地。不知不覺哼起了一支小曲。

“大人,你累不累,休息一下。喝點水。”善倒是從未阻止我養花侍草, 想是怕我寂寞,尋一些食物消遣也極好。他從外面走回來,後背挂着竹編簍子,裏面裝滿了東西,上方一捆野菜發出沙沙的響聲。善的氣息很平穩,只是嗓子有些沙啞,想是在外邊呆久了,還沒喝上水。“我今日去後山挖筍瞧見一片片紅豔豔的桑椹,摘了一籃子,一會兒洗了幹淨,吊在井水裏冰一會兒,日落西山的傍晚吃正适合。”

我把水壺放在一邊角落,道:“我不渴,倒是你,嗓子都幹了。茶桌上有水,你喝一些吧。”

院子裏的花架邊,置着石質地的茶桌,善出門前往茶壺裏添滿了水,這會兒都成涼白開了。但善脫下竹編籠子靠着石頭塊,走到茶桌邊倒了水囫囵地飲着,喝得暢快淋漓後,自舒了一口氣。

我笑了一聲,接着道:“下次若去山中,還是帶個竹筒載些水,路上若渴了也不用忍着。”

善提着竹編的簍子,到水井邊,“山中有泉水,我原想不帶竹筒也無妨,誰知回來的路上熱得很,口裏冒了火似的。”

我忍笑,往一邊搭着的銅盤上洗了一把手,用毛巾擦幹淨。“近來天氣變幻無常,晴了這麽久,也該有一場雨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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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地裏的莊稼都在盼着一場雨呢。”善自水井放下木桶,砸到水面一片震蕩之聲,猶如大風卷起海面的帆船。

我慢慢地走過屋檐,從藤椅上拿起紙扇子,扇着絲絲縷縷的涼風。

善提了一桶水在石板上清洗着帶回來的野菜桑椹。那淡淡的甜香仿佛熟透了一般的迎着風飄進我鼻尖。水流嘩嘩,倒灌在野蔬上,潺潺地撥過善的指尖,奏響一曲屬于鄉野的淳樸之聲。

我閑閑地坐在藤椅上,手裏把玩着扇子。“善,這把扇子是……你親自做的?”

“嗯,扇面畫了一串野葡萄。還提了跋。愛玩之物,掌中葡桃。”善邊忙邊說。

可惜我看不見,只能聽他這般描述,能夠送出手,說明技藝還是不錯的。我把扇子擡到上頭,用無光的雙目觀望,在我的世界裏自然是黯淡的,沒有跡象的。

“善,你一定不是一個普通人。”

善手裏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才繼續了,他不是很在意地問:“為什麽這樣說?”

“會做扇子,會畫畫,會做菜,我當初撿到你可能是老天爺給予的福氣。”

我這話大概讓善很開心,他一改之前的沉默,語氣很溫柔地和我聊着。“素娥大人總是這樣溫柔。當初是我應當要感激你。如果不是你,我大概也不會活到今天了。”

“那可不一定,像善這樣俊秀的少年想必若是被別人碰到,也一定不會見死不救。”

善道:“個人有個人的命數。我遇見你,一定是命運的安排。”

我嘆了聲,說:“善,你來雲之村寨快兩年了。當初你對我說你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那麽現在你有沒有想起來一點呢?”

“現在還沒有。”善的聲音很迷茫。“我不想和大人分開。”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輕輕地安慰着他。“只要你願意,可以一直留在這裏,我便是你的親人。”

“如果不止想成為親人呢?”

我還以為我聽錯了,問了一遍:“你剛才是說?”

“菜已經洗好了。晚上我們吃炖鍋?”

“底料吃什麽?”我咽了咽口水,問。

他笑了,清朗的屬于少年獨有的秀氣。“你吃不了太辣的,還是雞湯菌類底吧。”

雲之村寨這邊傳統的炖鍋,更像是後世的火鍋,一邊煮着,一邊吃着,畦地裏種着的莴筍,綠油油的葉子過湯一燙熱乎乎地吃下口,白綠色的莖肉刮絲用醋、鹽和辣椒拌着吃,爽口開胃。泡發好了的豆芽長齊了一截,洗淨了油鹽一炝就是一道菜。

善搬出小盆開始炖鍋,鍋裏是中午剝下的一只雞骨架子,投入水中放出不小的聲響。

善在底下用木炭燒起火來。

我坐在旁邊扇着風,聞着漸漸起來的香氣。聽見善扔下一朵朵蘑菇菌子,扔下切成片的火腿,扔下野菜,鍋裏的香氣越來越誘人了。

“桑椹應該很冰涼了,我去拿桑椹過來。”

善如一陣風來去,端着桑椹過來了,那讓人舌尖泛起甜意的味道,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很甜的,大人嘗一口。”他指尖捏了一顆喂給我。

我輕輕咬住那顆甜美的果肉。那甘甜的滋味在舌尖逗留,濃烈地裹着汁水,吞咽的那一瞬間蜜甜到心胸當中。

善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又喂了我一些,鍋裏咕嚕咕嚕地響着,似乎溢滿了,“糟糕——”

他連忙收拾着那邊。“差點把這邊給忘了。”

我偷偷地伸手到盆子裏拿桑椹吃,一吃便停不下來了,吃得臉頰上都染了汁水。善收拾妥當,說:“今年的桑椹真是大豐收呢,改明兒我再到山裏走一趟采多一些釀桑葚酒——”似乎是吃了一驚,他聲音有些顫抖的好笑,“大人,你的嘴唇都紫紅紫紅了。”

他拿出絲帕柔柔地擦着我的嘴角,“我都不知道大人這麽喜歡吃這個呢。”

我難道真有那麽狼狽?被他照顧着的時候,心頭飛過一朵陰雲,善拿着帕子的動作很細致,像是對待一件絕世的珍寶那樣擦過我的手指、衣角。

我忽然又釋然了。一個盲人,瞽目沒多久的人,在黑暗中初行無異摸着石頭過河,回到了童年時期,能夠好好吃在嘴裏已然很不容易了,又何必要求那麽多。

我由他溫柔地照顧着。

有時也覺世界之大,我的世界一片混沌,只剩下我一個孤獨的人。

因為善在,空寂的世界,多了幾分色彩。

不知不覺,我來到這個世界近一個多月來,看不到,只能去感覺,去聽。一個失去了勢力的前巫女,便如已經不經聞的昨日黃花。

我倒是想上演些故事,可是沒有角色,從翠娥繼承巫女儀式後,除了善,我再也沒有見過其他人。門前冷落凄涼,欄杆上泛着晨露的牽牛花也無人賞看。

早晨梳妝起來,我在鏡子前重重地哎了一聲,和我朝夕相處的善很快察覺到了我的這一點小情緒。

“素娥大人,怎麽了?”

我不得不吐之而後快。“善,我好久沒有聽到其他人的聲音了。”

善沉默了一會兒,說:“大人想到集市裏去看看嗎?”

我眼前一亮,随即又黯然。“不必了,我這副樣子出門也極為不方便,況且我也并不想出去,只是好久了,就只有你伴着我,實在是過意不去。”

“能夠陪伴着你,我很歡喜。大人,莫說這樣的話。”善道。

“其實……”他有些猶豫的語氣,“上個月時有很多有人想來看望大人,只是我害怕打擾你的休息,全部都推遲掉了。”

這樣才正常嘛。我松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的原因。我還以為家門一直是門可羅雀的。“善,我喜歡清靜的,也麻煩你繼續替我推辭了。”

其實過着這樣清靜的生活雖然有些無聊,但總比費腦子的針鋒相對要舒服啊。

“只要是你能夠為你做的事,我都不會覺得麻煩。”善如此說着,我似乎已經習慣了他時不時的剖析心意,當時只是一笑。

這一笑,在善看來,便是默許的暧昧,很多男女之情便是從誤會開始。

這誤會朦胧,遠看美麗,近看猙獰,像一只巨大的獸吞噬着人類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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