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肉包子打狗

王悅道:“既然是司馬家自己的事情,你為何兩次勤王都在洛陽?”

劉曜被當場打臉,一時啞口無言:我只為羊獻容,司馬家的人死多少都不關我的事。

劉曜道:“你這小子不要太嚣張,成都王空有賢王的虛名,其實天生涼薄——”

劉曜指着旗杆上陸機陸雲兄弟的頭顱,“與狼共舞,小心被狼吃掉,你趕緊找機會脫身,要不然曹淑會哭死的。”

劉曜回去複命,王悅回到營帳,他也感覺繼續留在成都王這裏很危險,而且幫不了什麽忙了,劉曜的警告是對的。

王悅想到了一個法子,他去求見成都王司馬穎,司馬穎裝醉不見他,還要幕僚傳話,“世子就安心在營地裏等候消息。”

成都王怕王悅提出離開這裏,去洛陽城找母親的請求。

王悅道:“我有一個不戰而勝的方法,還請轉告成都王。”

成都王有了興趣,立刻宣王悅進來。

成都王:“賢侄有何妙計?”

王悅說道:“我給王爺當說客,勸長沙王投降。”

成都王曉得自己的斤兩,根本沒有指揮作戰的才能,只能靠圍城,以人海戰術包圍洛陽城,如果長沙王肯投降最好,但是——

成都王拿出厚厚一沓信件,“這是我最近和長沙王的信件來往,他勸我退兵,我勸他投降,來來回回有十幾封信了,還是各執其詞。沒有用的,他這個人驕傲任性,又連勝了幾場戰役,根本不肯投降。”

七裏澗之戰,長沙王指揮得當,以少勝多,已經成為經典戰役了。

王悅說道:“長沙王看似一直打勝仗,但是他撐不了幾天了,如今正是青黃不接的春天,糧食瓜果都沒有熟。洛陽城人口衆多,百姓加上軍隊至少有六十萬,被圍困了一個月,城中的存糧應該耗盡了,再圍下去,洛陽就要發生人吃人的慘劇,饑餓的軍隊會起嘩變,百姓也會怨恨長沙王,與其被自己人殺死,不如開門投降,還能保住全家人性命,洛陽城的人也不會挨餓,我想長沙王會考慮我的建議的。”

成都王想了想,問:“你确定能夠說服長沙王?”

王悅道:“我不确定,其實說實話,我毛遂自薦進城當說客,并非為了王爺您。我是出自私心,想要進城看望家慈、保護家慈,怕家慈在洛陽城挨餓。家慈只有我一個嫡子,我的三個弟弟都是家中雷姨娘所生。家慈高傲倔強,與父親不和,但是為人子,應該孝順家慈。除了王爺寫給長沙王的

信,我還想帶十車糧食進洛陽城,以表示王爺勸降的誠意。”

王悅長得好看,眼神堅定,一看就很真誠,而且還直言說出自己的私心,讓成都王很難懷疑他。

為了母親的私心比為了成都王的霸業更加可信。

成都王很擔心一旦放了王悅進城,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但是,萬一……豈不是事半功倍?

成都王躊躇不定,問:“你确定洛陽城糧食即将耗盡?”

王悅反問:“王爺難道沒有注意到洛陽城方向的炊煙一天天的減少嗎?這說明城中已經有人開始挨餓了。”

這小子心眼真多。

成都王有自知之明,他曉得單憑自己并不存在的作戰指揮才能,是無法攻進洛陽城的。如果一直靠着包圍在這裏幹耗着,他的軍糧也不夠用——何況,他還要養那些帶着兵看熱鬧、光吃不幹的藩王軍隊。

思忖再三,權衡利弊,成都王還是同意了王悅的請求,要他當做使節,帶着自己的勸降書還有二十車糧食進洛陽城——為表示自己招降的誠意,成都王咬咬牙,把糧車翻倍。

就這樣,王悅帶着糧食,向着落日的餘晖方向而去。

與此同時,洛陽城,皇宮。

夕陽西下,到了吃晚飯的時候。

宮人端上七奠柈茶果。

一共七個碗,其中有五碗飯菜,一碗茶,一碗果品,這是上層貴族最簡樸的一種“套餐”,少了就是寒碜,拿不出手。

茶是曹淑從江南帶回來的清茶、果子是當季的紅櫻桃,五碗飯菜分別是一碗水引餅、一疊腌制的幹肉、一碗不知道是什麽菜葉的湯,寡淡的像是菜葉子在裏頭洗澡,另外兩碗都是鹹菜,都只裝着淺淺的一碗,勉強蓋住碗底而已,兩口就吃掉了。

清河将鹹菜倒進水引餅裏,簡單的吃了晚飯,其他五碗都沒有碰,說道:“我吃飽了,你們把這些拿下去分食。”

面色枯黃的宮人咽了咽唾沫,“是。”

清河将水引餅的湯汁都喝幹淨了,吃了個水飽。

以前總是讨厭吃油膩的東西,現在她渴望油脂,這種清湯寡水的食物不頂餓,晚上經常會餓醒,只是清河從來不說而已,還盡量把食物分給宮人們。

有白/面做的水引餅吃就很不錯了,長沙王這種帶兵打仗的男人,早就開始吃摻着各種雜豆的麥飯,這種東西吃不飽,還經常忍不住放屁。

吃了晚飯,天黑了,清河沒有點燈——燈油都用來做菜了。

清河借着月光,去了母親的正殿,這時候只有母親那裏點着幾根蠟燭。

老遠就聽見母親追着父皇喂飯,“陛下,再吃一口吧。”

皇帝:“不吃不吃!太難吃了!”

羊獻容:“不吃晚上又要餓醒的。”

皇帝:“我不吃這個,我要吃胡炮肉。”

胡炮肉是将肥瘦相間的羊肉片裹上鹽巴,胡椒等等十幾種調料,放進羊肚裏,然後埋在木炭裏烤熟,入口鮮香。

洛陽城早就沒有羊了,不僅如此,就連金鈎馬場的馬都牽出去殺了吃,去那裏給皇帝弄胡炮肉啊。

羊獻容只得騙他,“今晚廚子累了,已經回去休息。明天一定給陛下做胡炮肉。”

皇帝這才不鬧了,胡亂吃了幾口,被宮人帶走洗漱睡覺。

清河借着月光,看着羊獻容吃父親吃剩下的飯菜,很是揪心,又怕母親尴尬,心裏會更難過,就悄悄退了回去。

剛好荀灌來了,提着一個籃子,從裏頭拿出一窩雞蛋,還有一只燒雞。

皇宮養着幾千宮人,不事生産,卻都要吃飯,如今窮得快要揭不開鍋了。

不過洛陽城士族們祖先歷經戰亂,家族習慣存着至少能吃半年的糧食,像颍川荀家,家裏還能吃得上新鮮的雞。

荀灌隔三差五從家裏偷食物送給清河——荀灌也想天天來送,但是家族管的嚴格,她每次都要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偷着東西、偷跑出來送到宮裏。

清河嘴饞,沒有客氣推脫,借着月光撕開一只雞腿就啃,一口就咬掉了大半。

荀灌吓得趕緊給她倒水,“慢點吃,別噎着,一整只雞呢,還有十幾個蛋。”

這些蛋都是荀灌從自己嘴裏偷偷節省出來的。

清河嘴裏有雞腿肉,含含糊糊說道:“我吃一只雞腿就夠了,剩下的都分給父皇母後還有潘美人他們。”

荀灌問:“紀丘子夫人呢?”

清河道:“被尚書令王戎接回去了,永康裏琅琊王氏如今十室九空,先前儲備的糧食還夠吃,王戎說紀丘子夫人畢竟是王家婦,他們琅琊王氏養一個媳婦還是養得起的,用不着吃別人家的飯。”

羊獻容舍不得曹淑,但是她總不能讓曹淑在宮裏跟着自己挨餓、吃剩飯啊,所以要曹淑先回家。

曹淑是個能屈能伸的性格,就回到族裏蹭飯去了。

荀灌很是意外,“摳門戎居然如此大方?現在糧食可貴了。”

清河道:“族裏的儲糧,又不是王戎的私産。借花獻佛而已。”

原來如此。荀灌看着清河都開始嗦雞骨頭了,遞上手帕,“你們為何不向各大士族求援?”

士族家裏目前都還有餘糧。

清河咬開雞骨頭吸着骨髓,“我們司馬家就是餓死,也不能向士族伸手要飯。”

這是尊嚴的問題,皇室連這點面子都沒有,怕是要被士族輕視到泥土裏,那來的威儀呢?

士族等着皇室低頭。

皇室等着士族主動進貢糧食。

皇室就是幹耗着,反正士族總不能眼睜睜看着皇室餓死,看誰先繃不住。

這是一場博弈。

連雞骨頭都嚼碎咽下去了,清河意猶未盡的舔手指。

荀灌實在看不下去了,拿出一個雞蛋放在桌上滾了滾,撥開蛋殼,“你看,我都扒皮了,你就吃了吧。”

清河沒能忍住誘惑,嗷嗚一口,嘴裏有食,心裏卻有種罪惡感。

清河趕緊把潘美人叫來,把籃子遞給她,“美人拿去吃,我剛才已經吃過一只雞腿,一個雞蛋了。”

趕緊把罪惡之源送走,免得她被引誘。

清河這五天第一次吃飽,立刻有了力氣,說話都有中氣了,“外頭可有退兵跡象?”

荀灌搖頭,“成都王每天派人挖溝,害怕長沙王的刺猬軍,我看那些挖溝的都吃飽着撐着,他們不缺糧食,自然一直圍着。”

成都王不退兵,外頭也沒有勤王的軍隊來救駕,洛陽城成一座孤島。

清河聽了,很是焦心,“我去城樓看看。”

荀灌不肯帶她出宮,“外頭很危險,糧食瘋漲一百倍,還經常買不到,普通百姓已經開始斷炊了,

像我們這些大家族開始在外面施一些麥粥,一碗粥的米麥屈指可數,勉強餓不死人罷了。”

有權有勢的人家施粥也是無奈之舉,因為饑餓讓人瘋狂,铤而走險,如何這些百姓為了活命,豁出命去搶糧食的話,士族用來保護族人的幾千部曲私兵也會被十幾萬饑餓的百姓撕碎的。

只要有口粥喝,就餓不死,就有希望,只要不絕望,這些人就不會鬧事。

清河聽了,心裏越發難過,道:“灌娘,我是不是做錯了?如果我不煽動長沙王滅齊王,成都王是不是就不會圍城?洛陽城也不會像今天這樣遭遇饑荒。”

荀灌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別瞎想。成都王擺明了早有企圖,他本想讨伐齊王的,結果長沙王提前把齊王給滅了,他沒有辦法,只得改口說要滅長沙王和你外祖父羊玄之,狼要吃羊,還怕找不到借口?不是你的錯,是成都王的野心——其實沒有成都王,也會有其他什麽王,不想當皇太弟的藩王不存在的。”

兩人說着體己話,郗鑒來報,“公主,王悅進城了,帶着二十車糧食,正在城裏分發給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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