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較技

“在那兒杵着幹嗎?還不趕緊滾蛋!惹得少爺發了脾氣,連皮剝了你的!”華服少年端坐在馬上,手中的馬鞭子猛地揮向地上那人。

那人身手倒也迅捷,側身躲過了夾風而來的鞭子,右手一探,“砰”的一聲緊緊攥住了馬鞭。

“作死!”華服少年大怒,探手就要抽腰間的佩劍。

幾個幫閑的随從此時恰瞧見一副看好戲狀的宇文睿。他們之前遙遙遠望見過皇帝,雖然看不十分真切,可仕宦貴族家的奴才總也是有幾分眼界的,宇文睿的穿着氣度,以及随從人等,已經讓他們清楚意識到了來者是何人。

幾個幫閑臉色驟變,鼓着腮幫壓低聲音喚着不知禍事臨頭的華服少年。

“二爺!二爺!”

華服少年卻也有幾分能耐,他已然覺察出了氣氛的異樣。他一扭身,驚見身後的小皇帝,一張臉瞬間煞白,馬鞭也顧不得了,手一抖,又一松。地上那人正用力扯着那馬鞭,不提防他脫手,一個趔趄跌坐在地。

一衆人連滾帶爬地下了馬,俱都拜伏于地。

華服少年更是虔誠:“臣秦爍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宇文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內心很想在他撅起的屁股上揣上那麽一腳,然而,她說出口的卻是:“成國公家的二公子?”

秦爍聽得皇帝不僅知道自己是哪家的,還知道自己在家中的排行,不由得心中暗喜,言語中更是難掩的得意:“正是臣!陛下好記性!”

好記性個屁!朕還不是剛剛聽阿嫂說的?

宇文睿暗暗磨着牙:就這幅纨绔模樣,還想給朕當後君?哼!你才該撒泡尿照照!

“秦二公子好興致啊!”宇文睿勾起唇角,臉上卻沒有分毫的笑意。

秦爍聽得皇帝這般說,愈發得意,竟渾然忘了禮數,揚起臉直直盯着皇帝的臉——

離得這般近,皇帝的面容他看得更清楚。那張臉雖然不是他見過的最美最驚豔的,但是那份英氣與貴氣交相輝映的氣度,絕非他所見識過的女子可相比拟的。見皇帝竟然對着自己勾起唇角,秦爍一顆心砰砰亂跳,喉頭難抑地用力吞咽了一下。

宇文睿豈會看不清楚他此刻的模樣?不由得怒從心頭起。

她臉色突地一變,仿佛晴空萬裏“喀啦啦”幾聲驚雷,瞬間便陰雲密布、狂風怒號。

“你是哪門子的臣!”

秦爍聽得那一聲夾着內力的質問在耳邊炸響,身軀一哆嗦。他一時想不明白皇帝何以勃然變色。

“《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管理着朕的哪一州、哪一府?也敢自稱為‘臣’!”

在宇文睿的逼視下,秦爍早就吓癱了。他讀書本就讀得糊塗,一時之間哪裏分得清這個“臣”字說的是“臣子”還是“臣民”?

迫于皇帝的氣勢,秦爍嗫嚅着,張了幾次嘴,都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宇文睿冷冷一哼,道:“看來朕真該督促督促學官了!我大周子弟的學識修養堪憂啊!”

她說着,涼涼地睨着秦爍。

秦爍垂着頭,已然感到來自頭頂的壓力。他并非全然愚蠢無識之輩,聽皇帝此言,已是清楚皇帝聽到了自己之前的辱罵跋扈話語,這是在諷刺自己無知無識,更是不知禮,失了世家公子的身份。可面對這個大周江山最最尊貴的女子,又是初見便令自己怦然心動的人,他不甘心就此被劃出後君的“備選圈子”。

秦爍心一橫,索性豁出去了。他雙手抱拳,向上拜道:“陛下教訓的是。秦爍必當謹記于心,時時自省!陛下躬臨華陽圍場主持秋狝,實我大周之幸事!秦爍方才射得黑熊一只,瑾以此敬奉我主。恭祝我主芳華萬盛、龍騁萬裏!”

宇文睿倚在馬上,笑吟吟地睨着秦爍。

好一張滑嘴!倒是祝得別致!

只是不知這張嘴糊弄過多少女子。哼!當朕是那起子庸脂俗米分嗎?幾句好聽的就想哄得朕開心了?

“這熊是你打的?”宇文睿一指地上的黑熊。

“正是!”秦爍肅然道。

“哦?”宇文睿眉尖一挑,“這兩箭射得倒好……”

“是小人射的?不是這位公子……”被忽略在一旁的雄壯少年突地開口。

宇文睿轉臉看向他,眼中含笑。

少年穿着軍士服色,應該是這華陽圍場的護衛。

他被宇文睿盯着瞧,微黑的面龐突地一紅,聲音便小了下去。

“胡說!”秦爍搶白道,“陛下!這小兵不知從哪裏來的,居然膽大包天來搶功勞……”

“這位公子,你方才身陷險境,若非小人一箭,這會子你命都沒了!倒說小人搶什麽功勞?”

宇文睿此時呵呵一笑:“有趣!既然你二人各執一詞,口說無憑,來來來,讓朕瞧瞧你們各自的本事!”

秦爍與那雄壯少年聞言,同時一呆。

宇文睿摘下自己的馬鞭,揚手遞向何沖:“去把朕的馬鞭挂在那棵樹的樹枝上。”

她遙遙一指三十步開外的一棵粗樹。

何沖領命而去。

宇文睿點指着那棵樹道:“你二人各自射上一箭,讓朕瞧瞧你們誰的箭法高深。”

秦爍忖着眼前的情狀,暗自思量。他平日裏弓馬騎射還算不錯,百步穿楊于他而言并非十分難事。可,眼下皇帝把自己的馬鞭懸在三十步遠的近處,這又是什麽意思?不是該懸得遠而又遠,誰射得中誰的箭法高明嗎?

秦爍有些看不懂了。可他不甘心,皇帝讓他射一箭便射一箭,難道堂堂國公爺家的二公子還怕了個小兵不成?

彎弓搭箭,秦爍微一沉吟,“嗖”的一聲,箭已脫手而去。

宇文睿細聽那弦響箭去的聲音,心中已了然。

“該你了!”她一指軍士服色的雄壯少年。

少年突地面露難色,秦爍鼻孔哼道:“敢驚了聖駕,要你好看!”

宇文睿知他意在威脅,沖着雄壯少年悠悠道:“怎麽?不敢?”

少年聽她言語,只覺得血撞腦門,濃眉一豎,凜然道:“非是小人不敢!小人的弓,被他們拗斷了!”

他憤然指着秦爍的一衆随從。

衆人脊背上都泛上了涼意,怯怯地偷眼瞧皇帝,唯恐皇帝一怒之下再治了自己的罪。

卻不承想,宇文睿哈哈大笑:“成國公果然家風彪悍!不妨事。”

她說罷,摘下腰間的金弓,擲給少年,又掣出一支箭甩在少年的面前:“讓朕瞧瞧你有幾分能耐!”

雄壯少年接過她的金弓,渾身的血液俱都沸騰了。他面色複雜地凝着宇文睿,卻不動作。

宇文睿雙眸一眯,微含愠怒:“怎麽?沒膽子比試了?”

少年驟然抓緊弓背,莫大的壓抑之感迎頭而來。他繃緊脊背,鼓足勇氣迎上宇文睿的目光,沉聲道:“不論結果如何,請陛下給個公道!”

“好!朕定會給你們個公道!”宇文睿爽朗道。

雄壯少年聽到她刻意将重音放在“你”字上,神情一震,拾起那支箭,搭于弦上,緩緩拉動至極限。

随着“嚓”的一聲脆響,箭離弦而去。

宇文睿嘴角含笑,且不論結果,如今勝負便已分明了。

皇帝把金弓擲給少年的一瞬,秦爍心裏就不自在了。那張金弓,秋狝開始時,皇帝便承諾要将其賜給狩獵最豐者。那弓是皇帝的禦用之物,此刻卻擲給這個膽大的小兵用。這其中……莫非有什麽玄妙?

哎呦!秦爍恍然大悟——

陛下命人将馬鞭懸在三十步開外,哪裏是考較二人誰射的遠?明明是比誰的箭射得深!

能将箭順着熊眼射入熊腦深處,這哪裏是僅憑眼力好就能做得到的?

何況,皇帝禦用的金弓哪裏是國公府的精弓比得了的?就是比得了,秦爍他也不敢比。比皇帝家的兵刃鋒利?活膩了嗎?想造反嗎?

想及此,秦爍身上的袍子都被冷汗透了。他今日不過一時興起想貪了別人的獵物,卻不想竟是平白惹來了大禍!

這可如何是好?

若是皇帝想整治他,無論他是輸是贏,都絕沒有好果子吃。

秦爍急得火燒眉毛。宇文睿卻悠閑得很,她并不急着看結果,而是右手兩指搭在唇邊,一聲唿哨。

“撲啦啦”一陣聲響,白羽聽到宇文睿的呼喚,從高空中直直飛了過來,落在她的肩頭。

宇文睿撫着白羽的羽毛,點指着懸在遠處樹上的馬鞭,“白羽乖,去,替朕取回來!”

白羽得了令,呼嘯騰起,轉瞬間便飛至樹上,銜起馬鞭,再次騰空飛起。

剛撲扇了兩下翅膀,宇文睿突地又一聲唿哨。白羽聞聲,展翅而起,一飛沖天,直上九重雲霄。

“哎!哎!飛哪兒去!”宇文睿驚呼,忙打唿哨。

可,碧空萬裏,哪裏還有白羽的蹤跡?

“這……這畜生!沒得誤朕的事!”宇文睿無奈地仰頭望天。

小皇帝悻悻地撇了撇嘴:“沒勁得很!朕還想瞧瞧結果呢……”

她興趣缺缺地掃過衆人:“都散了吧……”

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語:“都沒有打獵好玩兒……”

秦爍見此情狀,不由得大松一口氣。皇帝到底還是小孩兒心性,愛玩兒。之前,是自己想多了吧?

他不敢再在此處多做逗留,寒暄幾句,便帶着手下随從馳遠了。

宇文睿凝着他遠去的背影,面無表情地淡道:“何愛卿,朕是不是太過軟弱了?”

何沖被點名,一愣,忙躬身道:“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

宇文睿輕笑:“這話雖是套話兒,卻也不錯。大戰在即,朝廷用人之際,朕也是有苦衷的啊!”

她想到成國公家的那位大公子,正任着兖州的節度使,心頭一沉,眉頭擰得更緊了。

如今大事,便是讨伐北鄭。此事一了,恐怕沒有什麽比改革兵事更重要的了:國家軍權分散,有外敵時可互相照應,是好事;可一旦外憂不存,江山一統,散于各州手握兵權的節度使對中|央政權便是極大的威脅。想當年,盛唐豈不是毀于節度使之手?北鄭僞朝豈不是身為節度使的楊燦依仗手中兵權建立的?

思及本朝各州節度使與朝廷千絲萬縷的聯系,宇文睿更覺憂心。可當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滑向鼓着腮幫、梗着脖頸,一臉不甘心地瞪着自己的雄壯少年時,不禁失笑。

“吳骜,七年未見,你怎麽還是這副熊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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