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文武
“傻瞧着朕做什麽?”
吳骜瞪着一雙虎目,憤然的模樣讓宇文睿的心情登時大好,仿佛又回到了幼時無拘無束的逍遙日子。
“再看?再看,朕可要揍你了!”宇文睿呲着兩顆小虎牙,故意吓唬道。
何沖等一幹随從聽她說出這等大失身份的話,恨不得掩面:我們不認識她,不認識她……
吳骜眼見皇帝就這麽放走了秦爍一行人,射熊一事就這麽不了了之,心內不平。可對方是皇帝,他一個小小軍士沒有置喙的資格,只能幹瞪着眼以洩心頭之怒。
宇文睿飄身下馬,把渾身上下的零碎飾品幹脆地丢在一旁,收拾得緊趁利落,笑忒忒地看着對面已然看呆了的吳骜。
“嘻嘻,吳骜啊,你長大了還是比朕高。”
宇文睿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算是高挑的,何況她還沒全然長成。而吳骜,虎背熊腰,加上臉膛兒微黑,當地一站,俨然一尊黑鐵塔一般。
宇文睿朝吳骜勾了勾手掌,渾不知自己清麗的模樣看在黑壯少年的眼裏,是何等的震撼。
“來來來,吳骜,讓朕瞧瞧你這七年來功夫長進了沒有。”
說罷,宇文睿再不廢話,摟頭蓋腦一拳直奔吳骜的面門。
吳骜猶自驚嘆于少女的美麗,卻不料這人就這麽揮拳過來了。幸好他武人的本能未失,顧不得多想,急轉身形躲過了宇文睿這一拳。
不錯啊!宇文睿暗嘆。別看這黑大個兒身子壯實,靈活度卻是分毫不差。
她一拳尚未使老,如鶴般輕巧身姿一旋,左腿揚起,猛抽向吳骜的胸口。
吳骜将将躲過那一拳,哪裏想到這麽快又來了一腳?
他幾乎被驚出了一身冷汗,想要擡臂格擋,電光火石間突地想到皇帝小時候就得名師指點,這麽些年過去了,內力修為定然不凡。他唯恐這一擋被震斷了臂骨,是以不敢硬迎,只好臨時身體後仰,使了個“鐵板橋”的功夫,堪堪躲過了宇文睿這一腳。
見吳骜露了這手功夫,之前還想掩面遁走的何沖忍不住要沖口而出一聲“好功夫”。
這“鐵板橋”的功夫,實非一朝一夕可以練就的,乃是躲避暗器和突至殺招的絕好手法。何況,以吳骜壯大的身體,竟然可以這般輕巧地使出這手功夫,可見這個少年平日之用功。
何沖看得出,這少年并沒有內力,只是仗着天生的好氣力,再輔以時時刻苦,才能年紀輕輕就能在陛下手下走上幾十招。這少年長得高壯威武,心思又正直,還知道刻苦上進,何沖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愛才之心。
就在他思索間,宇文睿和吳骜二人已經來來去去過了三十餘招。
宇文睿尚自從容得很,嘴角邊噙着一絲笑意,頻頻向吳骜發招。吳骜可就狼狽許多了,初初十幾個回合,他還能偶爾還手向皇帝進招,可之後,他就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了。這會子,他渾身的衣袍都濕透了,汗水涔涔順着額角而下,顯然已是體力不支。
宇文睿見他模樣,默默點了點頭:很是不錯了。被自己急攻近四十招還能勉強支撐,而且戰意毫不退縮,嗯,朕想要的便是這樣的将軍。
想罷,她再不客氣,霍然騰起,如蒼鷹展翅般撲向吳骜。
吳骜一時看得眼花,竟辨不清她要從上中下哪一路進攻。不及他思索明白,宇文睿已然欺身而至,兩手一錯,扣住他的手臂和脖頸,迫使他臉面朝地,膝蓋壓制住他的後背和雙腿,防他暴起。
何沖見此情狀,很想自戳雙目——
一國之君,“騎”在一個年輕男子的身上,這成何體統?
他很想問問宇文睿:陛下,您是女子,您自己……知道吧?
宇文睿壓制着吳骜,臉上卻笑吟吟的:“吳骜,你輸了。”
吳骜被她欺身靠近,尤其是嗅到那淡淡的木樨氣息,又被她修長的溫潤手指扣住手腕的一刻起,臉就已經漲得通紅了。
“我輸了。”再不似小時候被宇文睿打敗的時候尚自掙紮和不服氣,吳骜滾燙的臉埋到地上,悶悶地認輸。
你倒是學得坦率了。宇文睿眉尖一挑,啧啧稱奇。
宇文睿松開他,自己盤膝席地而坐,又去拉吳骜也坐起來。
吳骜別扭地側過臉,不敢看她。
宇文睿只當他輸了陣心內沮喪,也不在意,而是溫言道:“吳骜,你看,你打架輸給了朕,肯定心中不服,卻又無可奈何。朕也一樣,就算朕貴為天子,這世間的事兒,也有讓朕心中不服卻又無可奈何的。”
吳骜扭過頭,擰着濃眉凝着她,似懂非懂。
宇文睿嘆息一聲,知道這中間的彎彎繞,這質樸少年一時間是沒法理解的。她亦不想為他解說,等他到了一定的位置,有些事自然就會懂得了。
細問之下,宇文睿方知吳骜十四歲就從了軍,從行伍而起。因為性子直爽,腿腳勤快,又不十分計較得失,是以很得上司的喜歡,于是那上司就做個人情,為他讨了個華陽圍場護衛的閑差。
宇文睿聞聽,暗哼。她很想把吳骜的這位上司拎過來好好抽打一頓——
好端端的一個大将軍的苗子,險些就被這樣埋沒了。庸吏誤事!
一輩子做個圍場的護衛有什麽趣兒?整日價無所事事,養尊處優,那是垂垂老者做的事,哪裏是生龍活虎的少年該做的?
“吳骜,你可喜歡在這裏做護衛?”宇文睿問道。
吳骜嗫嚅着答不出來。若說“喜歡”,則違背了自己的本心;若說“不喜歡”,似乎又辜負了老上司的厚待。
宇文睿豈會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她微微一笑:“你之前說要讓朕給你個公道,如今朕就給你個公道如何?只不過這‘公道’能不能得到,要靠你自己努力。”
吳骜仍是不解。
宇文睿揚聲對何沖道:“何愛卿,你瞧朕幼年時的這個朋友如何?”
何沖等人早就下馬侍立在了一旁。聽皇帝如此問,何沖微訝,坦言道:“吳軍士不錯。”
宇文睿輕笑,知道何沖是刻意避開“朕幼年時的朋友”,表示只是就事論事,不摻雜絲毫對皇帝的谄媚。
“前日不是說侍衛班值人手不夠用嗎?就把吳骜充進去吧!”宇文睿道。
何沖眼睛一亮,他宦海十餘年,又是看着小皇帝長大的,知道她意在提拔吳骜。他也很是喜歡這個黑壯少年,遂朗聲道:“謹遵聖命!”
吳骜已經聽傻了——
自己居然就這麽成了皇帝的近身侍衛?誰不知道內廷侍衛大多為貴介子弟,是一等一的培養外放武官的所在。
他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時間渾忘了與秦煥争執一事。
“傻了?”宇文睿把金弓挂在腰間,拍了拍,“朕知道你弓法超群,不過口說無憑,來人,給吳侍衛找匹馬,尋一副弓箭來,朕要瞧瞧,你到底厲害到何等程度!”
宇文睿已然跨上敖疆,絕塵而去。
吳骜激動地撫摩着侍衛遞給自己的弓與箭,遙遙望着皇帝遠去的背影,熱血上湧,翻身上馬——
這樣的君主,他願意一直追随她,無論何時何地。
傍晚時分,各路人馬陸陸續續回轉大本營。
各人打得的獵物亦被運了回來,各自堆放着,等着負責計數的內監計算停當,報呈皇帝。
宇文睿聽着各家子弟獵得的數目,只笑吟吟地沒言語。
獵得最多的,果然是秦煥。
不知搶了幾家的!宇文睿暗嗤。
奪得第二的是相王長子宇文克勤。
勤皇兄果然勇武。宇文睿暗暗點頭。
夕陽西沉,天色暗了下來。
衆侍衛點起幾叢篝火,君臣各自圍坐,內監忙着将諸般獵物洗剝幹淨、燒烤烹饪,又将宮內帶來的各色吃食果品擺了上來。
大周朝的傳統,每年秋狝當日入夜,君臣同樂。一則,彰顯皇帝與衆臣工同甘共苦;二則,也是總結秋狝成果,論功行賞的時刻。
宇文睿端起滿滿一盞酒,清朗的聲音回響在空曠的原野上。
“衆卿,今日乃朕親政後的第一遭秋狝,此番,朕當真收獲頗豐啊!”
衆臣都舉着杯,恭敬地等着皇帝的下文。
卻不料宇文睿突地話鋒一轉,哈哈一笑:“來來來!衆卿,今夜一醉方休,不醉不歸!”
說罷,自己先一揚脖,一口喝幹了杯中酒。
衆人都是一愣神。他們還擎等着皇帝論功行賞呢,卻不料皇帝什麽都沒說,直接幹了杯了?
皇帝不說,誰敢問?衆人只好乖覺地恭祝一番,喝幹了杯中酒。
宇文睿白玉般的臉頰因着酒力微微泛紅,黑夜之中火光映照之下,更顯得明媚動人。離得近的大臣一眼瞥見,心口突突猛跳,忙收斂心神,低頭且看杯中物。
只聽她又道:“聖人曾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意在主張治國理政,既不可過松,亦不可過嚴。然,究竟何為‘文’?何為‘武’?自古拼殺疆場為國征伐都是武将的職責,似乎武将只要征伐有功,占得敵城、敵國,有這個結果便什麽都不用計較了。文官呢,為國謀劃輔君理政,就是本分,似乎只要做到這一點,其他的皆可不論。可朕想,當真如此嗎?難道只要謀得了敵國、敵城,哪怕是如武安侯一般殘忍跋扈,坑殺四十萬降軍,也是值得歌頌的了?難道為了一個結果,就可以不顧忌過程如何違背道義嗎?還是,衆卿想讓朕做那一統天下的秦始皇?”
宇文睿聲音突地拔高。
群臣都是聽得脊背泛上了涼意。皇帝口中說的是“一統天下的秦始皇”,其實言外之意,是在斥責某人違背了道義,置君王臉面于不顧。秦二世而亡。皇帝這是在質問衆人:你們是想要我大周朝短命嗎?
這般隐語,衆臣焉能不懼?
可是,皇帝所指,究竟為何人呢?
絕大多數人皆不知內情,唯有成國公狠狠地剜了一眼呆怔的二兒子:小兔崽子!是要坑死老爹我嗎?
他忖度着皇帝的心思,越想越是心驚。皇帝如此隐喻,并不挑明,已然給了成國公府極大的面子。成國公心驚之餘,暗自想着要把二兒子送去軍中歷練,以削皇帝的火氣;更要回家知會夫人,再不敢動“做後君”的念頭了。
宇文睿見衆人凜然的模樣,尤其是瞥見了成國公父子煞白的臉色,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她于是話鋒一轉,緩言道:“朕如此思索着,于治國之道似乎又有心得,願衆卿也能如朕一般,日日有所得,時時将‘道義’二字牢記于心中,匡扶我大周,君臣戮力,才是我大周之福啊!”
群臣這才神色一緩,俱都躬身道:“陛下所言極是!臣等謹記于心!”
宇文睿滿意地點點頭,一指侍立在身側的吳骜:“朕方才說今日大有收獲,除了剛剛與衆卿分享之心得,還有此人。”
吳骜見皇帝指點自己,一凜。
衆人瞧着皇帝所指的,不過是個黑壯的少年,俱都不明所以。
秦爍看到吳骜立在皇帝身側,驚住了。
宇文睿淡笑道:“朕見識了吳侍衛的箭法、武功,很是欣賞,想這等人才留在圍場實在是可惜了,便央着何愛卿将他納入內廷侍衛之中……”
何沖聽到自己被點名,連忙朝皇帝抱拳行了一禮。
“朕希望衆卿并大周民衆皆省得朕的惜才愛才之心,但有才幹,朕都會予以重用。”
“陛下聖明!”衆臣恭敬道。
宇文睿微微一笑:“朕想好了,今日得一良才,又深悟‘文武’之道,便賜吳侍衛名為‘吳斌’,以記今日之盛事。”
吳骜,不,吳斌已經聽得傻了。
衆臣偷眼觑着這個黑壯少年,心中想的卻是:這個小子,被皇帝如此重視,将來前程不可限量啊!以後見着,可得恭敬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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