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五郎覺得這五年的賬目可還有繼續對賬的必要?”三皇子負手站在姚顏卿對面,兩人相隔一張桌子,他身子微微俯下身來,輕聲問道。

姚顏卿不喜歡三皇子這種具有壓迫性的姿勢,搭在算盤上的手指輕輕一撥,随後身子朝後一靠,淡聲道:“賬目上必然不會出錯,這點賬若都抹不平,肅州貪墨一案也不會到現在才爆出,依微臣之見,眼下緊要的是查出戶部是否每年調撥出二十萬兩的赈災款下去,然後順藤摸瓜查出牽扯在其中的地方官員。”

“只查地方官員?”三皇子眸中閃過一道厲光,五年加起來從戶部撥出的銀子達百萬之多,他卻不信這麽一大筆巨款若沒有京裏人關照,地方官員會有膽子私吞。

姚顏卿嘴角輕輕勾起:“臣無能,一切都聽殿下的指示。”姚顏卿自不會主動說要查京中的官員,別說他眼下根基不穩,便是真在京中立足的那一日,他也不會輕易動大批京官,京裏關系錯綜複雜,動一發則牽全身,若無完全把握貿然行事,只會賠了夫人又折兵,這樣的蠢事他怎可能做得出。

三皇子眸光一閃,深深的望了姚顏卿一眼,随後一笑道:“五郎随我走一遭大理寺,咱們會一會吳侍郎。”

姚顏卿潇灑起身,比了一個請的姿勢。

大理寺離戶部只相隔了一條街的距離,兩人打馬同行,不過片刻便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徐大人得了消息匆匆出來相迎,徐大人比姚顏卿官高三品,見了上官他自是要行禮作揖。

徐大人面相和藹,笑起來像一尊彌勒佛似的,他呵呵一笑,雙手拖住姚顏卿的手臂,說道:“姚大人客氣了。”他是個聰明人,雖姚顏卿官職不高,可能卻被聖人欽點與三皇子同理肅州貪墨案,便知他是得了聖人的青睐,青雲直上那日是指日可待,他自是願意結下一個善緣。

徐大人贊姚顏卿年少有為,姚顏卿自是投桃報李,先是自謙一番,随後也贊徐大人秦庭朗鏡,兩人互相吹捧了一番,才在三皇子一聲清咳中相視一笑。

三皇子瞥了一眼姚顏卿,見他眉眼彎彎,心下暗忖,一個老狐貍一個小狐貍,倒是氣味相投了。

吳侍郎雖說是被下了的大獄,只是他罪名未定,只暫且被關在了獄中,故而在獄中待遇尚可,身上穿着白雪的內衫,精氣神不錯,被獄卒請出來的時候,還負手于背後,悠悠然的邁着步子,很有些閑庭信步的意思。

姚顏卿立在灰牆之下,冷眼看着吳侍郎,目光又落在了他所在的牢房中,裏面比較其餘的牢房自是幹淨許多,想來是被人仔細打掃過的,木板子床上鋪着厚厚的軟褥子,上面一錦被被疊的四四方方,還有一個黃花梨雕葡萄紋矮桌擺放在其中,與這牢房格格不入,吳侍郎并未注意到姚顏卿,等他被帶走後,姚顏卿才提步進了牢房,哪怕被收拾了個幹淨,裏面隐隐還散發着一股子黴味,混合了熏香的氣味更家作嘔。

姚顏卿掏出帕子捂住鼻口,目光落在黃花梨雕葡萄紋矮桌上,上面放着一碟糕點,還有一壺茶,上面還有兩個杯盞,他伸手摸了摸壺茶,尚有餘溫,随後又拿起一塊糕點碾碎,觸感很是軟糯,姚顏卿忍不住冷笑一聲,吳侍郎實在是猖狂,竟這般有恃無恐。

姚顏卿出了牢房,拿着帕子仔細的擦拭着手指,随後把帕子丢在了地上,轉身出了牢房,他到時,吳侍郎正站在廳中,許是被關了一日,猛地一見亮讓他雙眼不适,那雙細長的眼正微眯着,他聽見腳步聲,扭頭一看,見一個穿着石青色廣袖官服的少年郎信步而來,身形尚算高挑,腰身極瘦,猶如墨染的長發用玉冠束其,那張臉卻極其俊美,他覺得有些眼熟,思量了許久才想起了此人是誰,心裏冷笑,一個毛頭小子也敢來審他。

姚顏卿拱手一揖,三皇子指了指下首的位置讓他坐下,随後淡淡開口道:“吳侍郎是也父皇的老臣了,極得父皇信重才會叫你任戶部侍郎一職七年之久,你可對得起父皇對你的看重?”

吳侍郎淡淡一笑,從容不迫的看着三皇子,說道:“臣不解殿下之意,臣在戶部一直兢兢業業,不敢有一絲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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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臉色沉了沉,冷笑一聲:“自五年前肅州鬧災,經由你吳侍郎調撥下的款項總達紋銀百萬之多,可肅州百姓卻連年叫苦不疊,以至于在今年鬧出暴動一事,這就是吳侍郎所說的不敢有一絲懈怠?”

吳侍郎朝大明宮的方向拱了拱手,正色道:“臣依照聖人旨意挑撥糧款何錯之有,銀子不撥下去後再不經下官之手,從京中到肅州千裏之遙,經手的地方官員達數十人之多,臣如何能得知是何處出了纰漏,已至于肅州百姓連年叫苦。”吳侍郎這番話說的義正辭嚴,更兼有激憤之情。

姚顏卿嘴角輕勾,笑出了聲來,惹得吳侍郎怒目而視。

三皇子看了姚顏卿一眼,随後冷笑道:“吳侍郎好利的嘴,既這般能說會道,一會便叫你說個夠。”說完,他點了姚顏卿的名。

姚顏卿白皙修長的手指輕叩在腿上,薄唇一挑,便開口道:“吳大人可知五年前一鬥米只需五文錢,一兩銀子可買兩百鬥新米,陳米可買四百鬥,糙米可買千鬥,按照你每年挑撥下的糧款,肅州百姓雖不至于鼓腹含和,卻也不至于出現餓死的災民。”

吳侍郎眸光一閃,眼中帶了幾分憤慨之分,冷聲道:“姚大人是吧!你與本官說這些作甚,糧款本官一分不少的調撥下去,至于你說米多少銀子一鬥,我吳家乃是世祿之家,怎會如姚大人這般精通。”

被吳侍郎暗諷一番,姚顏卿也不動怒,只淡淡一笑:“吳大人既不知糧食價值幾何,為何會調撥出二十萬兩的糧款?”

這個問題問的好,三皇子嘴角翹了一下,沉聲道:“吳侍郎不是生了一張利嘴嗎?怎麽如今卻閉口不言了?”

“自有屬下計算出來,臣是戶部侍郎,焉能在這等小事上也事事照看。”吳侍郎淡聲說道,眼底終是有了波動。

“吳大人說的是,只是下官有些好奇,當日是何人給出的這個數目,吳大人過目後便不曾提出過疑問?”姚顏卿從座位上起身,微微一笑,度步到吳侍郎身邊。

“當時本官只是吩咐下屬去計算需多少糧款,并為細問過是何人經手,且年頭久了,我也記不得我當時是否提出過疑問。”吳侍郎見姚顏卿近身上前,那雙眼形優美的桃花眼卻冷沉的有些駭人,忍不住退後了一步。

姚顏卿長眉一挑,繼續問道:“便是如此,吳大人也該說出一個人來,便是五年前的事記不得了,莫不是今年的事也忘了?吳大人可不像是忘性如此之大的人。”

吳侍郎臉色徒然一沉,喝聲道:“你是在審問本官嗎?你一個小小的從六品翰林院修撰有何資格審問本官。”

“父皇命姚大人與我同理此案,他自然有資格審問你。”三皇子冷冷的出言道,知吳侍郎已有些失了分寸。

姚顏卿好整以暇的望着吳侍郎,淡聲道:“吳大人可想出了當日吩咐的何人。”

吳侍郎目光沉了沉,說出了一個人來:“往年的記不清了,今年是許主事。”

三皇子聞言看了姚顏卿一眼,想到了這許主事與他尚有那麽幾分幹系,許尚德的弟弟娶的正是他的姐姐。

姚顏卿眼睛眨了一下,面不改色的說道:“殿下,可要派人召許主事?”

三皇子眼底帶了幾分探究之色,許家和姚家的事他多少有些耳聞,內情如何卻是不知,只是這事既牽扯到了許尚德的身上,他便需讓姚顏卿避諱一二了。

“先帶吳侍郎下去。”三皇子沉聲吩咐道,知沒有确實的證據是撬不開他的口,與其繼續在這浪費時間,倒不如從下面的人着手。

吳侍郎被帶下去後,三皇子開口道:“五郎可知這許主事許尚德是何人?”

姚顏卿露出疑色,輕聲笑道:“殿下這便是為難臣了,臣進京才多少日子,打過交道也不過是翰林院的同僚,戶部的官員卻是一個都識得。”

三皇子笑了一聲,這話若是初次見面時他這般說,他倒是會相信,如今卻是不信的,這個小狐貍既敢應下父皇與他同理此案,焉能不調查戶部的官員。

“許尚德出自宣平侯府,正是你姐夫的二哥。”

姚顏卿露出驚訝之色,美如冠玉的臉上笑意微僵,随後道:“既如此臣應當回避才是。”他當然知道許尚德是何人,也料到吳侍郎會交代出此人,戶部四個主事中唯有許尚德列侯出身,不論肅州貪墨案吳侍郎是否是主謀,能在戶部與他同流合污的必然不會是寒門出身的官員,若不然早被推出來做替死鬼了。

三皇子原有讓姚顏卿回避的意思,不知怎的,聽了這話卻是轉了心意,反倒是笑道:“五郎何須回避,雖你與宣平侯府有姻親之緣,可據我所知你進京後卻不曾與宣平侯府有什麽往來。”

姚顏卿眼皮微跳一下,竟不知他的行蹤在三皇子的掌握之中,心裏一怒,心裏冷笑一聲,卻是垂眸掩下眼底的沉色,口中道:“不瞞殿下,臣的姐姐正與宣平侯府四郎君鬧和離,只怕不日便要離了宣平侯府,此案牽扯到了宣平侯府的二郎君,臣實在擔心會有人非議,殿下還是容臣回避吧!”

三皇子一怔,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隐情,來不及細想,口中已道:“許尚德只是許四郎的兄長,細說起來也與你并無幹系,無需回避,還是五郎實在擔心會惹人閑話?”

“臣倒不擔心自身,身正不怕影子斜,臣自是問心無愧,便是讓人潑了髒水,相信聖人亦會還臣一個清白。”姚顏卿一臉正色說道,拱手朝着大明宮的方向深深一揖。

三皇子見他一副浩然正氣的模樣,眼中染上了幾分笑意,說道:“不用父皇還你清白,我便會為你一證清白,斷不叫你清明受污。”

姚顏卿朝着三皇子一揖,輕聲道:“臣先謝過殿下。”

三皇子從高位上起身走了下來,離姚顏卿不過兩步的距離,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你我本是表兄弟,何須如此客氣。”這回不等姚顏卿說出疏遠之言,便問道:“剛剛你去了牢房,可有看出什麽不妥?”

姚顏卿不着痕跡的側了下身子,借着這個姿勢後退一步,随即說道:“牢房中被打掃的一塵不染,想來吳大人這個牢做的也挺舒坦的。”

三皇子聞言便笑了起來,他看那吳侍郎一身雪白裏衣便知他這牢做的不實了。

“不過家中人有所打點也是難免的,倒算不得稀奇,叫人驚訝的是裏面有一矮幾,上面擺置着一壺溫茶,兩個杯盞,想必在獄中與人品茶也是別具風味的。”姚顏卿冷笑一聲,譏諷而道。

姚顏卿說的嘲弄,三皇子聽的卻覺得有趣,心裏明白他這是記恨吳侍郎剛剛嘲諷他出身的言論。

“茶既是溫熱的,想來那人走了頂多半個時刻。”三皇子說着臉色便沉了下來,能出入大理寺又不驚動徐大人,此人身份必不簡單。

姚顏卿贊同的點了下頭,說道:“殿下不妨着人去甘盛齋走一遭,剛剛在牢房中見到了甘盛齋糕點,上面的桂花蜜還不曾滲透糕點,想來買來也沒有多少時辰。”

三皇子神色一動,眼中露出贊許之色,忍不住撫掌笑贊,對姚顏卿再次刮目相看,他實在沒有料到他會心細至此,以他的年齡,行事卻如此老道,竟不讓朝中老臣,實在叫人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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