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個故事
關靈道睜開雙目。
聲音是從鎮裏傳出來的,空蕩悠遠,凄厲蒼老,叫人根本無法入睡。四周的人或者在打坐,或者在躺着休息,很明顯的誰也沒聽見,只有關靈道自己。
他立刻翻身坐起來。壞事了,有魂修在殺人!
聲音悠悠蕩蕩地滿含痛苦怨憤,在寂靜的夜裏讓人寒毛直豎,關靈道的呼吸略微加重,又冷靜地躺下來。就算有魂修也不妨事,莫仲賢一定也聽到了,不多時就會開門出來。
他閉上眼等待,莫仲賢的門緊緊關着,沒有打開來的跡象。遠處痛楚的聲音卻絲毫沒有減緩,反而有飄飄蕩蕩越來越近的跡象。
怎麽?被殺死的靈魂竟然朝着這裏而來?
關靈道望着莫仲賢的屋子,慢慢地坐了起來。這次的魂修與上次在西華村的不同,有條不紊,不像邱之葉那樣雜亂,魂力似乎也更強大,足以讓靈魂痛苦得恨不得魂飛魄散。
關靈道悄無聲息地來到莫仲賢的門口,用手指頭沾了唾沫,輕輕在窗戶的油紙上捅出一個小洞。周圍起了一陣若有似無的清風,關靈道周身微寒,卻沒太在意,只是透過那小孔往房間裏看着。
很黑,很暗,什麽也看不清,卻隐約有火燒的味道。
關靈道皺着眉站直了身體,悄悄把門打開,突然間木門一聲響亮的斷裂,關靈道立刻回頭,只見計青岩只穿了白色的道袍,清冷似冰地站在身後,面色陰沉。
屋子裏瞬間點了燈火,傳來莫仲賢的聲音:“誰?有什麽事?”
計青岩邁步走了進去,關靈道在門口站着不動,不多時,裏面響起一陣動靜,只聽見莫仲賢平靜地說:“計宮主有事找我?”
周圍睡着的人逐漸驚醒,火把亮起,紛紛擾擾不清楚出了什麽事。宋顧追疾步走過來,面色凝重地進了屋子:“出事了?”
莫仲賢雙腿盤着坐在床上,完全沒有剛才睡覺的跡象,身上布滿莫伯賢的屍體留下來的血痕,屍腐氣彌漫着還沒有散去。他的身邊有個火盆,裏面是剛燒過的黑色灰燼,莫仲賢的臉像塊白板一樣無動于衷。
宋顧追一時之間難以反應,閉着嘴說不出話來。
計青岩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袖子輕拂,門“砰”得一聲關上。“誰教你的?” 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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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雜亂聲頓時隔絕開來,房間裏隐蔽許多。
“什麽誰教我的?” 莫仲賢的模樣看起來有些不明所以,睜着一雙大眼,“我晚上睡不着,起來思念哥哥,計宮主是什麽意思?”
計青岩冷淡地看着他。
宋顧追心裏面發涼,勉強道:“三宮主殺魂修已有五年,你別讓他試探你體內的魂氣,痛苦難受不說,如果有,那就是死路一條。”
莫仲賢的臉色忽青忽白,像是被戳到痛處一樣,看着他們不肯說話。
“去派人看看白霖是不是已經死了。” 計青岩淡然地開了口。這話是對着宋顧追說的,目光卻望向莫仲賢。
宋顧追的思緒紛亂,一聲不吭地走了。
“誰教你的?”
莫仲賢的臉色陰沉,咬牙切齒:“關你什麽事?”
計青岩不再出聲,閉上了眼睛。不多時,莫仲賢的呼吸聲越發沉重焦躁,惱恨地說道:“我和我哥哥的事,你們懂什麽!”
計青岩還是沒有出聲。他從來就不是個很好的聆聽者,對人也難以産生同情,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恩怨和過去,誰也不比誰活得舒服。
修仙界如同凡間一樣有了律法,那正是再好不過的事,做決定也簡單明快許多。奪舍者死,邪魔外道者死,魂修者死,與他的願意或者不願意沒有關系,黑白分明,破律者死,沒有回旋的餘地。
莫仲賢的聲音哆嗦:“你這個狠心無情的人,冷血、傲慢,看你的樣子就知道從來沒人欺負過你!你有沒有被人用石頭扔過,有沒有被人嘲笑過醜陋矮小,有沒有被人罵過是個不詳之人?肯定沒有是不是?因為你就是命好!”
計青岩閉着眼睛,看不出心裏在想什麽,只讓人覺得他生性就是冷漠沒有感情,對什麽也無動于衷。
“我們兩兄弟從小就被被鎮上的人欺負,但我們相依為命,也沒有什麽癡心妄想。前些日子我哥哥救了白蘭心,白霖不但不感激,反而放任下人們冷嘲熱諷地把他打發走。你不是派人查了麽?我哥被人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鵝肉,鎮裏的人也侮辱踐踏我們,根本就是白霖暗中叫人把我們逼走!哥哥當時除了救人,規規矩矩地什麽也沒做,白霖為什麽要仗勢欺人?他能仗勢欺人,就不允許哥哥仗着上清宮的勢來欺負他?我才不管白蘭心是不是喜歡哥哥!他孫女出身高貴是麽,那就讓她嫁給一個誰也看不起的侏儒!”
計青岩像是沒聽見似的,還是沒說話。
莫仲賢的聲音不自然地顫抖:“你以為人性本善麽?要不是我聽魂的本事難得,誰會管我們?我求着你們給我哥哥結親又怎麽了?白霖不就是這麽霸道行事的,還創下了這麽大的家業?我們就是不如他心思深沉,兩面三刀,信了他的話。他比我哥哥更該死!”
說着說着,他又忽然笑起來,陰森森地有些詭異,像是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你想過麽?其實,要不是鎮民把我游街,你們上清宮也不知道這白屏鎮中有我這個聽魂的人在。你們不來,我哥不會死,他也不會死。說到底,還不是白霖最終害了自己?”
計青岩靜靜地開了雙目,門開了,宋顧追疾步走了進來:“白霖已經死了,睡夢中安安靜靜死的,要不是我半夜裏去問,怕是明早才能發現。”
說這話時他轉頭看着莫仲賢,只見他陰沉發青的臉突然間顫着笑了笑,宋顧追的表情複雜難受,轉頭又繼續看着計青岩。
“讓青衣傳信給老宮主,就說莫仲賢修煉了魂術,不能跟着我們回去了。” 計青岩站起來,仿佛已經不想再多說什麽,“把紫檀使請來這裏。”
莫仲賢的臉色微微一變,慌亂地對宋顧追說:“你們要做什麽?我不跟他們走。”
宋顧追這時候沒有看他,向着計青岩低聲道:“宮主,他不過才殺了一個人,是不是還有回旋的餘地?”
計青岩以沒有起伏的聲音道:“誰教你魂術的?”
莫仲賢低着頭不說話。
計青岩不再多說什麽了,簡短地道:“魂修者死。”
莫仲賢從床上跳下來,聲音激動:“我殺了、殺了害我家人的兇手,雖死無憾!你們以為報官能夠秉公處理?你告訴我附近哪個衙門跟他沒有勾結,哪個衙門會判他的罪!沒有人給我活路,我報仇還要我的命,你們修仙界活該完蛋!活該全都死幹淨!我告訴你們,我恨不得魂修遍布南北朝,恨不得人間變成一片煉獄!”
死前怨念叢生,死後必成戾氣。
宋顧追鐵青着臉,袖中擒風,把莫仲賢摔在地上。莫仲賢的嘴角流出血來,捂着前胸的肋骨,臉色發白。
莫仲賢吃力地坐起來,眼眶含淚:“你們沒有一個人真心想幫我,這個人才真的是我的救星。”
關靈道一直站在門口聽着不語,石敲聲就站在他的身邊,也在随着他注意裏面的動靜。兩人聽莫仲賢說了那番話,全都沒吭聲,石敲聲突然輕聲嘆了一口氣:“人間、修仙界,其實也差不了多少,只要不能與天齊命,誰也是自私為己。要不是莫仲賢有這聽魂的本事,誰會把他放在眼裏?不過都是互相利用罷了。”
關靈道沒回應,他現在想的不但是這個,還有另外一件事。剛才他偷偷摸摸來看莫仲賢,不知道計青岩在他身後站了多久,會不會已經看出來些什麽?
忽然之間,門從裏面打開了,計青岩垂眸走了出來。關靈道不知道是不是心懷鬼胎想多了,總覺得計青岩路過他身邊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關靈道笑着打了聲招呼:“三公主。”
那聲調聽起來就不正經,計青岩沒理他,只是在他身邊不遠處站着。
弟子們全都望着計青岩不吭聲,也不清楚發生了什事,等候他的吩咐。不多時,人群中慢慢起了一陣騷動,紫檀使越過衆人走了過來。
“莫仲賢修習了魂術?”
“不錯。”
“莫仲賢是個能聽魂的人,需得跟我去中原。”
計青岩望着他:“魂修者一旦開始修煉,從此就難以停止。紫檀宮為了一個聽魂的人,連仙界律例也要打破了?”
“不錯。” 紫檀使腰間的鎖鏈輕晃,“紫檀宮最近研習出一種清除魂氣的術法,道行淺、殺人少的魂修修習此術法後,或有恢複常人的可能。上清宮雖沒有本事,但有我們好好看着莫仲賢,他不可能再魂修。”
計青岩的眼眸不經意地擡了擡。
宋顧追從屋子裏走出來,悄然無聲地站在計青岩身邊,極想開口說話,卻還是有分寸地忍着沒有出聲。
紫檀使又道:“莫仲賢到了如此地步,上清宮已經無能為力。南朝北朝中能聽魂的人不超過十個,珍貴之極,讓他跟着我們回去,才能将功補過。”
計青岩沉默着沒有出聲,突然之間,四周傳來輕微的翅膀撲打聲,計青岩的手擡起,迅速接住從空中落下來的東西。
關靈道輕聲道:“那是什麽?”
“應該是老宮主傳過來的信。” 石敲聲壓着嗓子。
計青岩攤開紙條看了一眼,轉頭向宋顧追低聲道:“老宮主有令,莫仲賢已經修習了魂術,從此與我們無關。紫檀宮如果想帶他走,上清從今以後不會插手——把莫仲賢帶出來。”
散塵的信傳來,那便是塵埃落定了。
“是。” 宋顧追的神色雖還是平靜,背上卻早已經被汗水濕透,轉身回了房間。
衆人忙活了這好幾日,覺也沒能好好睡,這時候聽說事情解決,雖然還是沒把聽魂的人收進上清宮,卻總算有了個結果,歡喜地竊竊低語。
不多時,宋顧追把莫仲賢拉出來,莫仲賢低着頭不肯說話,身體卻有些顫抖,低聲道:“我不去,我不去紫檀宮。”
那聲音實在是害怕得要命,宋顧追卻沒再理他,紫檀使接過莫仲賢的手腕:“你想帶些什麽?”
莫仲賢看着他的面具就有些心驚膽戰,好半天才說:“我、我要收拾些東西再走。”
紫檀使點了點頭,吩咐身邊一個黃衣使:“帶他去裏面收拾。”
莫仲賢又轉頭看向宋顧追,宋顧追望着地面沒有理他,莫仲賢眼圈通紅,只得随着黃衣使進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莫仲賢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走出來,身上背着一個小包袱。紫檀使以腰間的鎖鏈铐住他的一只手腕,莫仲賢身不由己地随他前行,垂着頭不言不語。
他是不情不願地走的,腳步也有些拖沓,像是心事未了,情緒難以平複。拖拖拉拉地走了幾步,計青岩的聲音自在他身後傳來:“白霖答應你哥哥與白蘭心的婚事後,白蘭心當夜就上了吊,好在被丫鬟發現救了下來。”
這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沒了後文。莫仲賢的腳步一停,呆滞地站着沒有說話。
有時候要殺一個人,其實不需要什麽魂術,也不需要放狗。
“白小姐可還好?” 莫仲賢靜了片刻,聲音顫抖沙啞,眼眶也有些紅了,“鎮裏、鎮裏面對我哥好的人很少,白小姐可還好?”
“如今安然無恙。”
莫仲賢哽咽着,喉頭忍不住發出怪異的聲音,許久都不能控制。
終于,他冷靜下來,勉強維持着沉着的表情:“教習我魂術的人,是昨天從夢裏進來的,我也不清楚他是誰。” 話到這裏也沒什麽再可以說的了,莫仲賢再也沒回頭,對着紫檀使道:“走吧。”
一行人逐漸遠去,在路的盡頭消失。
雜亂的夜終于結束,晨曦的天空露出一絲白色。
計青岩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看着關靈道一眼。關靈道看到他這眼神心裏就不由自主地發毛,輕咳一聲笑着說:“三公主英明蓋世,這麽困難的事就這麽輕易地解決了呢,最後那段話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要不是三公主的聰慧過人,那莫仲賢——”
“關靈道,從明日起,你去丹房為我看爐。” 計青岩打斷他的長篇大論。
關靈道站在原地,閉上嘴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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