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十四

回去的時候,陶嫤還惦記着她的魚竿。

魚線輕飄飄地浮在水面上,顯然是一條魚也沒釣到。她有些遺憾,畢竟是要跟江衡一起釣魚的,目下他被人叫走了,反而只剩下她一個人。

陶嫤收起魚竿,交給李鴻拿着,她領着将軍走在前頭,“前院都來了什麽人?”

李鴻把那些官員的名字挨個說了一遍,陶嫤記不住,只認得秦知府和武縣尉兩人。說起秦知府便想起秦慕慕,也不知道她怎麽樣,這幾天沒見她有任何動靜,難道是就此偃旗息鼓了?

眼珠子轉了轉,陶嫤笑眯眯地問:“上回魏王說替趙副尉說了一門親事,現在怎麽樣了?”

她對這事多少知道一些,是從江衡嘴裏問出來的。

那秦慕慕不是擔心自己嫁不出去麽,正好有一個現成的,她應當無話可說了罷?

可惜李鴻搖了搖頭,一手提着魚簍一手握着魚竿,還要時不時地方将軍的突襲,模樣頗有些狼狽,“郡主有所不知,秦府拒絕了趙副尉的登門求親,似乎有意将秦姑娘多留兩年。”

不知這家人怎麽想的,十六歲不算小了,再留兩年,等到十八歲時還嫁得出去麽?

何況上回在魏王府落水之後,秦慕慕的名聲便不怎麽好,再拖下去可就真沒人要了。

陶嫤聽罷倒不詫異,那秦慕慕本就奔着側妃之位來的,趙副尉妻子的身份如何能滿足她?不過她使這種拙劣手段還真是讓人不齒,最好能讓全松州的人都看清她的面目,這樣誰還會娶她?

陶嫤覺得自己有點惡毒,然而轉念一想,她是為了江衡日後的生活考慮,她是為了他好。

如此一想,心安理得多了。

回到杜蘅苑門口,李鴻跟她辭別,“屬下到前院一趟。”

陶嫤嗯一聲,三兩步跳上臺階,她披着江衡寬大的衣服,一直拖到地面上,落地時不甚踩到一角,踉跄着便要往前倒去。門口的玉茗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喊了一聲小祖宗,“怎麽這麽不當心?萬一摔着怎麽辦?”

陶嫤提着衣服皺了皺眉,絲毫沒把她的話聽進去,“踩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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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茗這才注意到她穿着魏王的衣服,而且瞧着還挺狼狽,“姑娘不是跟魏王釣魚去了,怎麽弄成這樣?”一壁說一壁引她入院,讓霜月去準備幹淨的衣裳。

這事一言難盡,陶嫤瞪向腳邊若無其事的豹子,“都怪它,非要玩水,結果自己掉進湖裏了,還要我去搭救,害得我一身的水。”

将軍早已從方才的挫敗中緩了過來,懶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去角落裏挑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在地上邊曬太陽邊睡覺。

陶嫤氣得牙癢癢,卻又拿它沒辦法,甩了甩袖子回屋換衣裳。

三五天之後,江衡肩上的傷已無大礙,可以出府走動,不受限制了。

他第一件事便是前去軍府,這些天把一切事物交給趙斌,心裏終歸有些不放心。好在去了之後,趙斌打理得井井有條,并未出現什麽太大的疏漏。

江衡面前擺着一張牛皮地圖和一塊沙盤,他坐在矮幾後面,喝了口茶:“那些山匪如何處置的?”

趙斌适時地又倒上一杯,“您沒有吩咐,屬下們都不敢輕舉妄動。目下還在牢裏關着,聽候王爺的發落。”

雖說是在牢裏關着,但也并不輕松。山匪都是一群窮兇惡極之徒,無惡不作,只關着他們實在太便宜了,便時不時地上上刑,給他們施以壓力。目下江衡回來後,只差他最後一句話,便可以發落他們。

江衡權衡一番,讓他下去安排,“傷人性命者,杖五十,流放十年。未傷及無辜性命,劫掠錢財者,笞二十,流放三年。你着手去辦,別出差錯。”

趙斌哎一聲,這就起身準備前往大牢。

還沒走,被江衡重又喚住:“聽說秦知府拒絕了你的求親?”

這是個傷心事,近來不少人拿來揶揄他。趙斌面容有些愁苦,唉聲嘆氣道:“王爺就別取笑屬下了,那秦知府看不上我,非要拿那麽個理由來搪塞。我還是別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了,就算想找媳婦,也不能找秦家那種眼高于頂的。”

他的話不無道理,秦中仁雖是知府,但想跟魏王攀親,身份差的不止是一大截。他的女兒想進魏王府的門,能當個側妃已是祖上燒香了,偏偏他家還肖想那正妃的位置,可不是癡心妄想麽?

江衡一笑,寬慰他道:“別忿忿不平了,日後你若有看上的姑娘,本王替你做主。”

趙斌自然欣喜,當即答應下來,“那就多謝王爺!”

轉身要走,忽然賊兮兮地回過頭來,把江衡上下看了一遍,眼神意味深長。

江衡被他看得蹙眉,“還有事?”

他搓了搓手,不知該不該說開,畢竟不是什麽光彩事,說出來怕江衡生氣。然而話到了嘴邊,自己也把持不住,“王爺這幾天在府上,跟廣靈郡主可有進展?”

話剛說完,便見江衡眼神一凜,嚴厲呵斥:“胡說什麽!”

完了,他果然不該多嘴,這下可好,擄了老虎頭上的毛,可有他好果子吃的。當即便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屬下多嘴,王爺當我什麽都沒說!”

江衡面色不改,不怒而威,“你從誰嘴裏聽說的?”

趙斌心裏叫苦不疊,早把自己罵了千百遍,沒事多什麽嘴,老老實實地憋在心裏不就得了。“沒從誰嘴裏聽說,是屬下自己臆測的。方才我一時糊塗,王爺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話沒說完,被江衡打斷,“這事你跟誰說過?”

他哪敢跟誰說,事情沒得到證實之前,他又不是婦道人家,逢人便碎嘴子。這點倒是很自豪,“沒跟人說,只有我一人知道。”

言訖,察覺自己又說錯話了,嘆了口氣認命道:“王爺若是生氣就把我揍一頓吧。”

許久,江衡沒有言語。

正在趙斌惶惶不安時,他揮了揮手道:“下去吧,若是軍府裏再傳出這種事,本王頭一個便處置你。”

趙斌劫後餘生,長長地松一口氣,退了下去。

江衡留在室內,仍在思考趙斌的那番話。是不是做得太明顯了?連趙斌都能看出來,旁人難道看不出麽?

仔細一想,他确實對陶嫤過于寵溺了,自從她搬進将軍府後,他的底線便一步步退讓。擱在以前是多麽匪夷所思的事,偏偏它是真的,他确實在無底線地縱容陶嫤。

再這麽下去,不止是趙斌,阖府上下應當都能看出來。

兩個月之後,從長安送來了好幾封家書。

是上回陶嫤寫給陶府和楚國公府的回信,聽管事說在江衡那裏,陶嫤聽後,趿着絲鞋便往瞻雲院去。

後頭白蕊急得直跺腳:“姑娘,您倒是先把鞋穿好啊!”

可是她哪等得及,好幾個月沒跟阿娘見面了,更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如今她的家書寄來,叫她怎能不着急!陶嫤一陣風似的卷進瞻雲院,院內仆從還沒看清人影,她便已來到正室,“魏王舅舅!”

屋裏的下人告訴她:“郡主,魏王目下正在兵器庫裏。”

兵器庫是瞻雲院後面的一間屋子,裏面存放着江衡十幾年來收集的各種兵器,各有特色,是江衡的心頭好。陶嫤聞言,一口氣來到兵器庫門口,站在門前氣喘籲籲:“魏王舅舅你在嗎?管事說阿娘的信在你這裏,我來拿信的。”

裏面傳出江衡的聲音:“進來吧。”

兵器庫門口連個侍從也無,蓋因這地方寶貝得很,江衡從不許人出入,連李鴻李泰都不能。如今他卻原因讓陶嫤進來,可見陶嫤對他的意義不凡。

直棂門未關,陶嫤推門而入,外面擺着一張桌幾,沒什麽不同。轉到一扇門後面,便見房間四周都懸挂着各種各眼的兵器,刀劍匕首,槍戟長鞭,還有一些鋒利精致的暗器。冷兵器反射出森森光芒,險些晃花了陶嫤的眼。

她顧不得細看,走到江衡跟前:“阿娘的信呢?”

江衡正坐在矮榻上擦拭一柄長刀,刀身輕薄,削鐵如泥。她走得近了,江衡擔心傷到她,便把刀收進刀鞘裏,一低頭恰好看到她鞋子只穿了一半,蹙眉道:“怎麽不穿好鞋就過來了?”

陶嫤跟着低頭,“我這不是着急嘛。”她又問了一遍,“魏王舅舅我阿娘的信呢?你給我吧。”

江衡道:“在書房裏放着,等下回去給你。”

言訖,陶嫤轉身便要去他的書房,被他擡手拉住。他把她摁在矮榻上,一本正經道:“把鞋穿好再去。”

這一路走來,不知道多少下人看到了她的模樣,姑娘家竟連這都不注意,江衡實在頭疼。

他蹲下身,握住她的腳腕為她提上絲鞋,兩邊都穿好之後,擡頭對上她的目光,“日後不得再有這種情況。”

陶嫤恍惚應一聲,腳腕上還殘留着他手掌的溫度。

好不容易拿到家書,陶嫤數了數共有三封。

一封是楚國公府,一封是陶府,還有一封是誰寫給她的?陶嫤納悶地看了眼署名,發現是來自瑜郡王府,這倒讓她吃了一驚。

瑜郡王還會給她寫信?怎麽想都不大可能,于是先把這封信拆了,裏頭只寫着一句話——

好好養病,早日回長安。

左下角落款是段淳。

陶嫤受寵若驚,雖然寥寥數語,但還是有些感動。看來段淳是真把她當妹妹的,哪怕她來了松州,他都沒有忘記她。

接 着是拆楚國公府的信,字是殷歲晴寫的,陶嫤甫一看到熟悉的字,便覺眼眶一熱。殷歲晴把府裏近來的狀況說了一遍,告訴她殷如身體健朗,讓她不必挂念;三舅母 上個月有身孕了,不知這胎能不能生個閨女……再後來才是她的話,她讓陶嫤在松州聽江衡的話,凡事不可任性而為,好好靜養,過不多時便能回長安了。

陶嫤扁扁嘴,淚水差點奪眶而出。江衡就在旁邊,她不好意思哭,揉了揉眼睛繼續拆下一封。

這是陶靖的信,陶靖平常看着沉默冷靜,但對妹妹是真心疼愛,字裏行間都是思念關心。他說家中一切都好,順便提起孫啓嫣,也沒出什麽問題。信裏提及陶臨沅只是一句待過,并未細說,想來也沒什麽事。

陶嫤細細讀完之後,終是放心了,剛要擡手,便有一只手掌伸到跟前,替她抹去臉上的淚水,“看個家書也能哭?”

陶嫤一摸,果真留了一臉的淚。

小不點哭時不聲不響的,江衡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心裏毫無緣由地抽疼。

她吸了吸鼻子,“魏王舅舅不懂,這叫情到深處,情不自禁。”

江衡沒有出聲,誰說他不懂?

他現在便忍受着這樣的折磨,情不自禁,一發不可收拾。

寒來暑往,天氣從秋入冬,陶嫤迎來了在松州的第一個冬天。

松州在南方,剛入冬時淅淅瀝瀝下了幾場小雨,天氣益發寒冷起來。這種冷跟長安不同,潮濕中夾雜着陰冷,陶嫤适應不來,生了好大一場病,在床上卧了半月有餘。

把病養好之後,不知不覺間便要迎來她十四歲的生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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