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chapter13
傍晚的彩霞絢爛到似要把天空都染成血色,延綿的一片,從金黃慢慢變成深紅,大地的邊緣處,炙熱的太陽要漸漸歸隐。
太陽落山,夜幕很快也會來臨。
本該是安靜的傍晚歸家時間,紅秀路此時卻傳來不絕于耳的咒罵聲,從街頭傳到巷尾,男人都聲音像是要把這小樓區都吼塌一般,令人膽戰心驚。
細聽能聽見夾雜在狂躁裏頭壓着哭喊的稚嫩聲音。
一個瘦小的身影從巷口鑽出來,他穿着黑白相間的校服褲,黑色部分滿是泥土,白色部分已染成灰色,明明步子踉踉跄跄,但還是拼了命的往前跑,就像是身後有洪水猛獸一般。
顧即心跳如鼓鳴,他知道是因為太害怕了,心髒超出了他的負荷,他的膝蓋很疼,是剛剛摔倒跪在地上造成的,現在即使不流血也一定烏青一片,他每走一步膝蓋就疼鑽心一般,可他不能停下來,男人正在他身後追趕,如果他停下來被抓住,迎接他的肯定又是新一輪的暴打。
他狼狽至極,眼角淤血青腫,汗水流下去的時候因為太鹹疼得眼睛直抽抽,他只能眯着眼,使勁往前跑。
男人今天喝了酒,走路的時候一搖一晃的,可是相對于瘦小的顧即來說,這樣的成年男人完全不是顧即能抵抗的,于是他聽見男人的聲音近了。
那像是從噩夢深淵裏傳來,要把他狠狠撕裂,“你再跑,老子打斷你的狗腿,操-你媽個龜玩意,老子供你吃供你住,沒想到養了只白眼狼,你他媽詛咒老子死,老子告訴你,老子命長着呢。”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顧即拼命的往前跑,太陽漸漸落山,遠處一片黑暗,他不喜歡夜晚,夜晚太漆黑,而他只有一個人,可是現在,他身後有那個名為他父親的男人,他寧願投身黑暗,也不想被那只大手抓住。
更近了,近了,顧即大張着嘴卻叫不出聲來,眼淚刷拉拉的從眼眶裏面湧出來,熱淚滾滾,燙得他睜不開眼。
不要過來,誰救救他?
一聲壓抑在喉嚨的尖叫,男人的手狠狠攥住他後領口,領口瞬間勒住他的脖子,他嘴張着無法呼吸,眼淚鼻涕一起下,整張臉變得扭曲。
太難受了他要死了,男人不管不顧的揪着他的領口往後拖,不要,他不要回去,救救他呀,誰救救他?
沒有人會救他的,上一次鄰居勸架被男人無理取鬧打了一拳後,就沒有人敢上來相勸,可是他哪裏抵抗過男人,他只能用手緊緊抓着自己的前領口,令自己有些微喘息的機會。
一陣蠻力,他已經被甩到地上,地面揚起的灰土灑進了他的眼睛裏,跟着淚水混合在一起,使他的視線變得模糊。
他看不見,身體的觸感卻更加明顯,男人的拳頭如雨般落了下來,他被沖天的酒氣包圍着,像要溺斃在這肮髒的氣息裏。
男人從來不打他的致命處,他知道即使是自己的兒子,殺人也要償命,所以他挑着顧即的彎在地上的抖動的背打,狠狠一腳一腳踢向顧即的四肢。
醉酒的人,是不會明白這些拳腳落在一個半大孩子身上的痛楚的,他只管發洩,沒有人會來制止他——他只是在教訓自己的兒子罷了。
老子教訓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是古訓,人們一向愚昧的遵守着。
顧即哭得嗓子都啞了,渾身疼得像要散架,他前幾天被甘小雨打,甘小雨到底是孩子,不敢出全力,即使留下淤青也是幾天就能消散的事情。
可男人不同,上一次被打,顧即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每動一下都是錐心的疼。
他有時候想想,要不幹脆被打死算了——可現在眼前竟然浮現了林景衡的臉,清冷到寡淡的一張臉,偶爾大方的給他一個笑容,他就能開心好久。
這個世界上是有人肯同他親近的,他不能就這麽死了,林景衡會傷心的,那樣以後就沒有人和林景衡一起回家。
他答應過林景衡,以後都要一起回家的。
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林景衡竟然成為顧即心中唯一的一顆稻草,像是光,指引他前方的道路,又像是給在塵世漂浮的他留下一個牽挂。
人一旦有了牽挂,是不會那麽容易死的。
顧即哭着,笑着,他太小,分不清什麽是笑什麽是哭,可是他現在仿佛不疼了,可能麻木了吧,他只是緊緊抱着頭承受男人的暴行,默念着,就快過去就快過去。
沒什麽好怕的,死不了就不會怕。
不知道是誰打開了一扇窗,往下潑了一盆水,正巧澆在男人的頭上,澆在顧即的身上,水很涼,還沾着菜葉,可卻讓顧即感受到了一種解脫。
他知道,結束了。
果然,男人冷不丁被澆了一盆水,酒醒了一瞬間,像是懵了一下,然後擡頭對着打開的窗戶破口大罵,“沒長眼睛啊,老子在下面你還潑水,操-你媽的。”
那潑水的婦人也是個火辣的,此時終于有人肯站出來為顧即說上一句算不得好話的好話,“你要教訓兒子回家關上門,別在巷子裏嚷嚷,活該你被潑。”
有些看不過去的人家終于打開了門窗,一個接一個的聲援,“不能這樣打孩子,要打壞的咯。”
“就是,就是,哪有人這樣打娃娃,你別打了。”
勸話的大多是家庭婦女,她們都有母性的共同柔軟,此時見顧即被打得趴在地上還起不來,她們的母性光輝全部被激發起來,七嘴八舌的,似乎要用自己的口水把顧平淹沒。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生物叫中年婦女,論口才她們稱上第二,無人敢稱得第二,而現在近十個中年婦女吵吵嚷嚷,場面可謂壯觀,繞是顧平這樣兇狠的人也招架不住。
顧即蜷縮在地上,不絕于耳的叽叽喳喳的聲音将他包圍起來,男人剛剛一巴掌下來打得他有點耳鳴,他其實聽不清她們在講什麽,可是他知道,這些女人一定都在幫他,至少男人沒有對他拳打腳踢。
男人加入了七嘴八舌的混戰之中,他是不懂什麽紳士風度的,只管想把那些無知的女人罵回屋子裏,“老子教訓自己的兒子,關你們吊毛,沒事一個個長得歪瓜裂棗,甭出來丢人。”
便是更肮髒的話語,激起又一輪的罵戰。
顧即在這場罵戰裏得以休息片刻,他費力的蜷了下腳趾頭,想要借力爬起來,地面上都是土,他的臉蹭在地上,很疼,應該是有沙子鑲進去了,他的手腕更疼,摩擦着想要起身,已經破了皮,一片污濁。
男人罵得起興,随腳又是一踢,把好不容易就要爬起來的顧即又踹得趴了下去,他大吼着,“丢人現眼,還不給我滾回去。”
如果真的可以,顧即還真想要滾回去,他恐怕已經沒有力氣直直的站起來,為了不再挨打,他只得乖乖聽話,用膝蓋當腳,一步一磨,把校服褲子磨成個洞來。
小小的身軀已經不懂什麽叫做尊嚴,他只想回家裏去,于是他像是一條狼狽的狗般在地上爬行。
他得回家,那應該是他的家吧,媽媽在世時是,媽媽走後就是煉獄,要将他的血都吸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渾身終于有了點力氣,得以讓他強忍着痛苦慢慢的跪着站起來,但他還是得扶着牆走,不扶着一定會跌倒,再跌倒就可能起不來了。
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靠習慣去分辨他的路,腦袋轟隆隆的,像是雷公電母在他的神經裏面開大會,眼角和臉頰是火辣辣的疼,現在照鏡子一定能看見一張腫了的臉。
顧即無聲的哭着,他很想哭出聲來,可這些年養成的習慣令他只能發出嗚咽的聲音,像是被困住的小獸徒勞掙紮。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男人也不再罵了,那些開門開窗的中年婦女見到了飯點,也都嘟嘟囔囔的關門關窗,于是世界上又沒有人理會顧即了。
男人他還有賭約,中年婦女們有自己的家庭,她們的好心只夠允許她們為顧即說上兩句好話。
街角的路燈還不到亮起來的時候,小小的身影佝偻得像個小老頭,走路很吃力,可還是扶着牆彎着腰,一點點往水泥砌成的樓梯口挪上去。
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渺小的他。
老槐樹因為夜幕的降臨變得更加濃郁,将天地都籠罩住一般,紅秀路又恢複了平靜,有炒菜時油發出的滋滋聲,不知道哪家又在訓斥不太話的孩子,在這小小的地方,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
一個穿着校服的孩子從樓道口走出來,他的臉色慘白,目光一直放在遠處的樓梯口,那是顧即剛剛走過的地方,那麽刺目鮮明,深深烙進他的眼裏。
這裏的人有着小市民的所有特性——愛貪小便宜,不愛管閑事,可看見實在太過分的,還是會插手說上一兩句。
可就在這小小樓區,所有人對剛剛的暴行都習以為常,這是不對的。
可他又做了什麽?他只是遠遠的看着,頭一次目睹暴行的十歲孩子,饒是再心智成熟,也打從心裏升騰起恐懼。
他什麽都沒有做,甚至連求救都忘記了,這會在他人生留下最深刻的一筆——曾經有一個傍晚,他做了最冷漠的人,看着他的朋友被人打得遍體鱗傷,他無能為力,成為了漠視的幫兇。
林景衡,你這樣是不對的,顧即是你的朋友,父親曾經說過——朋友是該保護朋友的。
而你做了什麽呢?
你錯了,大錯特錯,他這樣告訴自己,很久很久他才收回慘淡的目光,慢慢踱步而去。
月亮不知道何時悄悄爬了上來,給這小樓區鍍滿瑩光,顯得那麽平和,又那麽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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