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我是什麽樣的人?”

林子衿也像是被一桶冰水澆過,身上的熱度消散,他猛地起身,抓住了季星揚的手臂。

昏暗光線下,季星揚看着林子衿繃緊的輪廓,很難去控制,難以去想象,自己曾經愛慕崇拜的人,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盡管他知道,自己什麽都不是。

可……依舊會難以忍受。

他掰開林子衿的手,上前一步,把他推到在床上,季星揚的手掌壓在林子衿肩頭,他垂眸湊近些許,似乎在認真仔細打量着林子衿。

焦灼的呼吸如數糾結數下,林子衿聽到季星揚微啞的聲音,他說:“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林子衿一愣,季星揚說:“我是燕大的學生,前輩,你也是吧。”

林子衿撐開眼皮,突然掙紮起來,卻又被季星揚狠狠按下去,他低頭,嘴唇就貼在林子衿耳邊,清晰帶着些諷笑的聲音鑿入林子衿的腦內,被他刻意去忽略忘記的記憶盡數湧來,他渾身僵硬,呆滞地看着半空。

季星揚說:“學長,燕大流傳着很多關于你的傳聞,我還不相信,可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是肆意潑灑的惡意,帶着失望透頂的怨氣,季星揚的聲音撞進林子衿的心裏,把他揉碎了。

“你勾引有婦之夫,被對方老婆找到學校裏來,為此研究生的名額都給你抹去了,是嗎?”

季星揚深吸一口氣,發紅了眼,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這是他最寶貴的人,這是他年少時的神。

可他太難受了,他控制不住。

曾經少年時憧憬的對象,被他奉為神明的人,離開了神壇,走下凡間,竟讓他覺得 林子衿竟然比普通人還不如。

這種認知似乎要把他分裂,等他回過神,惡毒的話已如塵煙,四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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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滾吧。”

回應季星揚的是林子衿幹澀的三個字,季星揚一愣,沒有動。

林子衿突然把他推開,翻身下床,跑至浴室,胃裏翻江倒海,趴在馬桶上幹嘔。

“前輩你沒事吧?”

季星揚快步走過去,林子衿跪坐在地上,擡起頭眯着眼看他,他聲音嘶啞,微弱道:“你怎麽還不滾?”

季星揚的身體滞緩,手指蜷曲就伸展,最後妥協般垂在了身側。

他聽到林子衿哼笑,而後他說:“有婦之夫是我的老師,你說的沒錯,我的确喜歡過他。

喜歡一個錯誤的人,就算是偷偷的喜歡,也是一種罪過。

暗戀就永遠不要說出來,讓對方知道,只會是負擔。”

……

“我真是服氣,都什麽年代了,還裝三貞九烈,什麽我不配,一個小屁孩,我還不稀罕呢。”

林子衿喊李滿秀出來,忿忿不平,李滿秀聽着大概約莫得出個結論,他問:“也就是說你昨天借酒勾引對方成功,季天菜和你說我愛你,你起了抵觸情緒,推開他和他說,嘿,我和你只上床只是想當炮友,我們不要談感情。

之後季天菜受傷,說出了你在燕大的腥風血雨中傷你?”

林子衿沉默不語,李滿秀問他:“是我理解的這樣嗎?”

“嗯。”林子衿飄出一個字節,又頓了頓,“也不算中傷,是事實。”

李滿秀怒其不争,指着他,“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了,聽到一句我愛你怎麽了,有必要反應那麽大嗎?”

“這三個字不能亂說,像他這樣随随便便說出來,我心裏不舒服。”

“你心裏不舒服,我還不爽呢,浪費一顆好菜,你真的是暴遣天物,活該一輩子處男之身。”

林子衿嘆了一口氣,他抓着頭發,“我也後悔,那個時候不多嘴就好了,後天還要和他拍攝,尴尬死了。”

“你要是覺得尴尬,你就別上了,找別的演員頂上去就成,反正你最大你說了算。”

李滿秀的建議沒什麽成效,反倒是讓林子衿心裏煩躁,他拿起咖啡灌了一口,苦澀布滿整個味蕾,他說:“憑什麽啊,搞得像我怕了他一樣,我就不換人,倒要看看他拍攝的時候怎麽辦。”

林子衿心裏蕩開季星揚的那句“我只和我喜歡的人做愛”,他勾起嘴角,他對李滿秀說:“他不是說我不配嗎,看我拍攝的時候惡心不死他。”

李滿秀瞧着林子衿,不知為何,就覺得跟看一只傻狍子似的。

到了拍攝那天,林子衿來到工作室,助理和他說季星揚今天請假沒來。

才第二場戲就曠工,林子衿心裏窩火,點了支煙,翹起腿,心裏罵着季星揚這個狗崽子,而後打開手機。

林老板點開季星揚的頭像,視線落下,目光微微一頓。

加了季星揚微信之後,林子衿就忙着新片拍攝制作,還沒仔細觀摩,今兒注意起來,才發現對方頭像還真是奇怪,就是一寸的鉛筆畫五角星。

潦草至極,想不通會有人用這做頭像。

只是短暫的幾秒,就見對話框上的正在輸入,林子衿怔愣,耐着性子盯着那“正在輸入”四個字。

來來回回續續斷斷間隔三四分鐘,林子衿手都舉酸了,季星揚還在“正在輸入”。

林子衿擰着眉,把指尖夾着的煙,叼在嘴裏,揚起一側眉毛,發了個“微笑”過去。

“正在輸入”四個字沒了,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林子衿手指捏着煙,吐出一口煙霧,打了一行字發送過去。

“季星揚那天晚上的事咱們就當沒發生過,工作歸工作,你不要把私人感情帶入啊,你要是不喜歡我,那我就給你換個演員得了。”

林子衿打字很快,沒多久那一長串跟小作文似的信息發送過去,下一秒,林子衿手機震動,季星揚請求視頻通話。

林子衿吓了一跳,手機差點被丢出去,他朝四周看去,很好,周圍沒人,林子衿咳嗽一聲,掐滅煙頭,理了下頭發,接通視訊。

季星揚的臉放大在屏幕上,從下往上,實在是不算理想視角,可這麽看着依舊無可挑剔,林子衿稍微後退,讓自己在屏幕裏的臉稍微顯小一些。

“前輩……”

季星揚又靠近了些,臉都快貼到鏡頭了,他頭發蓬亂,深邃眼眶下落拓陰影,林子衿一愣,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他問:“你怎麽了?”

季星揚咳嗽兩聲,鼻音很重,他慢慢坐起來,舉着手機對着自己,沒穿上衣,林子衿看到被子滑落,小麥色的上身肌肉線條流暢延伸。

季星揚靠在床上,手機重新貼近臉,他蹙眉道:“對不起,我昨天晚上趕作業,到了五點才睡,昨晚我已經請過假了,前輩不知道嗎?”

我怎麽知道?

就沒人和林子衿提起過這事,他咬牙盯着屏幕,季星揚垂着頭,沉默數秒,随即擡起眼皮。

他的睫毛很長,大雙眼皮下的眼睛很大,這樣看着鏡頭,像是要把人溺入,林子衿的心裏無端一緊,他只好趕緊道:“既然是這樣那你好好休息,拍攝的事情之後再約。”

說着他就要挂斷,卻聽季星揚湊近,漂亮的唇線躍入林子衿的眼裏,聲音沉沉綿綿,他說:“前輩,之前的事我不能不在意,對不起,和你說了那些話,能不能……不要換人,我還是想要你。”

林子衿睜大眼,他張開嘴,就在這時視訊挂斷,林子衿深吸一口氣,怔怔看着對話框。

現在的小孩是怎麽回事?

怎麽說風就是雨?

真的是鮮肉心海底針,服了服了。

季星揚挂了視訊,正好室友推門而進,把手裏提着的塑料袋放到季星揚的桌上,“給你買了退燒藥還有感冒沖劑,快吃了吧。”

“嗯,謝謝。”

“謝謝就不用了,以後可別這樣了,把自己喝成那樣做什麽?”

季星揚重新躺回去,耳邊是室友的詢問,他在心裏默嘆,輕聲道:“我也不知道。”

暗戀究竟是什麽,偷偷的喜歡林子衿那麽久,小心翼翼忐忐忑忑,心情被他所牽動,思念因他而生,仿佛這個名字就代表了我愛你我想你我喜歡你。

等他回過神來,執念愛意膠着,已然不可分開。

可就是因為喜歡,所以才會更加不甘心,林子衿不記得自己,林子衿不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樣,或者是林子衿成了自己最讨厭的那一類人。

林林總總疊加成合,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不是從旁人口中心中臆想得來的林子衿。

可…就是這樣的林子衿,他還是很喜歡啊。

因為還是很喜歡,所以才越發厭惡這樣的自己,被感情占據沒有自我的自己。

季星揚把臉埋進枕頭裏,把思緒放沉,兀自糾結時,手機突然震動。

他一頓,擡起側臉,視線掃去,瞳孔收縮,捏緊手機,看着上面一行字,是林子衿發來的,對方說,“你住校的嗎?我有些事要來燕大,正好見見你,怎麽樣有空嗎?”

林子衿發完這條就後悔了,剛想撤回,就見跳躍出來的兩個字“有空”。

從七七八八工作室到燕大距離不遠,林子衿打車過去,十五分鐘就到。

季星揚收到短信,就拖着病體爬起來,先是吃了兩粒藥,而後整理一番披上衣服在室友詫異的目視下出門了。

林子衿抵達燕大,從車上下來就看到季星揚等在那邊,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口,林子衿一眼就看到了他。

林子衿的視線在季星揚頭上的發箍瞥過,他朝對方走去,季星揚眼神閃躲着,林子衿知道這家夥心裏那點事,主動開口道:“剛睡醒?”

季星揚“嗯”了一聲,林子衿便說:“我好久不來燕大了,要不你先帶我去轉轉吧。”

季星揚“嗯”了一聲,帶着林子衿走入學校,走過一段路,季星揚側頭看他,林子衿正仰頭看着林蔭路上高聳遮天的柏樹,光灑在他的臉上,細碎斑駁。

林子衿注意到季星揚的視線,便朝他看去,他沒戴眼鏡,眼神分散,微微眯起,問:“怎麽了?”

季星揚立刻撇開眼,耳廓被光籠罩,暖呼呼泛着熱,他呼了一口氣,喉嚨有些幹澀,他說:“前輩,燕大和你之前在的時候沒什麽變化,還是和以前一樣,要不去我的畫室看看吧。”

“你還有畫室啊?”林子衿有些驚訝。

“我是特招進來的,如果依照我的成績是不可能考入這裏的。”季星揚朝他笑笑,說着突然咳嗽了兩聲。

林子衿皺皺眉,問道:“你是不是感冒了?“

“有一些,不過已經吃了藥沒事了。”季星揚輕聲說着又咳了幾下,林子衿抿起嘴,剛要開口,季星揚就指着一棟大樓,他說:“到了,就是這裏。”

他們走進樓內,從裏頭正好湧出來一群學生,迎面見到季星揚都朝他笑着打招呼,季星揚一一回應,林子衿等他們走了,便看着季星揚笑着說:“你人緣還可以啊,認識那麽多人。”

“還可以吧。”季星揚扯開嘴,輕飄出一句。

林子衿撇撇嘴,不說話了。

跟着季星揚上樓,畫室是在三樓,季星揚走的有些慢,林子衿慢吞吞跟在他身後,看着他略微塌下的背,他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摸到的卻是一片滾燙。

林子衿一愣,季星揚快步向上幾步,速度一下子提高,林子衿看着他離自己稍遠的背影,心裏納悶。

到了畫室,季星揚拿出鑰匙去開門,推開門,陽光充盈,藍色的窗簾垂落,牆角堆滿了被白布蓋住了的畫。

林子衿走到一塊遮光布前,掀開一角又頓住,扭頭看向季星揚,“我能看看嗎?”

“當然可以。”

得到季星揚的許可,林子衿勾起嘴角,把遮布一塊塊掀開,顏色鮮明的油畫躍入眼簾,林子衿定睛看了數分鐘,發現自己根本看不懂季星揚畫的是什麽。

可他在季星揚滿含期許的眼神下,只好抿出僵硬的微笑,指着幾幅畫,睜眼瞎說道:“畫的很好看!很有品位!”

季星揚“噗嗤”笑出聲,他摘下發箍,把稍微定型了的頭發往後抄起,昂起頭,打量着林子衿。

那高深莫測的目光讓林子衿一陣心虛,好在季星揚沒說什麽,他走到林子衿身邊,勾出食指,輕輕拉住林子衿的小指,走到另外一邊。

“前輩這是我還在畫的,你看看……”

季星揚掀開遮光布,上面的顏料還未幹,畫還是剛剛畫,但比剛才的好多了,林子衿看去,還能看出個人物的大致輪廓。

“你這畫的是肖像畫?”

“嗯,畫了一個人,等我畫好了,要把這幅畫送給他。”

“這麽大一幅畫,你要畫完也不容易啊,你和我說的趕作業就是這個嗎?”林子衿看着那幅畫問着。

季星揚自己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只是順勢應了一聲。

他還在發燒,站了一會便覺得身體發昏,抿白了嘴和林子衿說:“前輩,我們能坐下聊一會嗎?”

林子衿連聲說好,坐下後,季星揚把後背靠在身後的白牆之上。

林子衿看着他,他屈起膝蓋,下巴靠在上頭,沒有由來,突然冒出三個字“對不起”。

林子衿一愣,季星揚低下頭,聲音是混沌沉悶,他與林子衿道歉,說我自己那番話,覺得很沒禮貌。

“前輩,我回去後想了很久,那天晚上我不該說那些話,那都是我從學校裏聽來的,對不起。”

林子衿聽了倒是不在意,甚至還笑了,他說:“想不到我都走了那麽多年,在燕大還那麽有名啊,你和我說說,我還留下了什麽傳聞?”

季星揚頓了頓,他手指抓着褲腿,揪弄幾下,他說:“…同學都說你被學校開除後就去當了男演員。”

林子衿撐開眼皮,他剛想說話,又轉念想到自己同季星揚自我宣傳,心裏發笑,他只好說:“那還有嗎?”

“還有……學長你當初真的有勾引那個……有婦之夫嗎?”

季星揚問着,黑白分明的眼明晃晃看着林子衿,不夾一絲駁雜,幹淨的剔透的看着林子衿。

沉默數秒,林子衿說:“我沒勾引他,我只是偷偷喜歡他,後來偷偷喜歡被人發現,就成了他和我共同的一樁醜事。

永遠沒法抹開,永遠逃不開的醜事。

他的妻子鬧到學校,指着我罵我狐貍精婊子,我被學校開除,卷着鋪蓋回到家裏,家人知道了這件事,父親要用刀砍我,說我是孽子。”

林子衿莞爾一笑,他擡起手,露出手指上的疤,“他當時砍下來,我就用手去接,好像不覺得疼,等回過神來,血流不止,袖子濕了大片,裏頭雪白的骨頭都露了出來。”

季星揚呆滞地看着他,林子衿對于這段往事并不忌諱,他和旁人說起時,每個人都幾乎是這表情,他只好安慰着笑道:“不要覺得我可憐,沒事的,沒事的,都過去了。”

季星揚深深吸氣,他喉嚨裏很酸很酸,他對自己說,過不去的,永遠都過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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