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衆說紛纭
薛知縣每天中午都要喝一杯酒。
——用毒蠍、毒蛇泡制的藥酒。
竹山縣山民家裏多有這類方子,專治風濕,薛知縣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有這些毛病并不稀奇。藥酒裝在一個黑色的大壇子裏,蓋一揭開,就有一股撲鼻的腥氣,全無酒香。即使再饞酒的人,聞到了也要皺起眉頭。
差役跑過來送拜帖的時候,還沒進門就聞到了這味道,忍不住揉了下鼻子,深吸口氣,恭敬地敲了敲門,甕聲甕氣地說:“薛令君,墨大夫送來了名帖。”
薛知縣端着酒杯的手一頓,然後慢慢将杯盞內的酒飲盡,這才開口道:“拜帖放下,請墨大夫去二堂等候。”
差役應了一聲,低着頭進門,放下拜帖,正轉身要走的時候又聽到薛知縣說:“再請李師爺去二堂,代老夫招待客人。”
差役走了之後,薛知縣這才慢吞吞地拿起了名帖。
字跡清晰,字體略長,其形華美又不乏骨力。
薛知縣拈着胡須,短短六七個字他賞鑒了半天,然後摸出一把鑰匙,開了書房桌上的一口紅木小匣子,把拜帖平平整整地放了進去。
關上匣子的時候,他還心滿意足地拍了拍,這才開始運功化去剛才那杯酒裏的毒性。
等內息走了一個大循環三十六周天,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薛知縣理了理衣袖跟外袍,慢吞吞地踏出了書房的門。
薛知縣住的這個院子并不大,進了門就是正堂,穿過中庭是二堂,兩側有廂房。
院中原本有幾口種了睡蓮的水缸,現在天冷,怕缸凍裂了,所以裏面沒有水。
葡萄架上也是光禿禿的,只剩下石階旁的一株松樹盆景還有點綠色,薛知縣特意繞到盆景前看了看,唯恐它凍壞了。
這個位置恰好可以聽見二堂裏面的動靜。
“……聖蓮壇之人賊心不死,昨夜還破牆試圖越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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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令君!”
墨鯉察覺到外面有人來了,他站起身行禮,原本與他說話的李師爺聽了,連忙迎出去。
薛知縣一看到李師爺,就想起今天早上李師爺草拟的縣衙大牢修繕支出,他不滿地看了自己的幕僚一眼。那聖蓮壇的人拆了牢房,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用得着告訴人家嗎?
李師爺幹笑一聲,心想聖蓮壇是難纏之輩,日後肯定還有人來找麻煩,喊自己來這裏陪坐,不就是指望墨大夫與秦老先生幫個忙嗎?
薛知縣:你懂什麽,老夫自有主張。
看到他們東翁幕僚兩人來來回回的使眼色,墨大夫默默地拿起了茶盞,低頭看地磚。秦老先生說過,像這種時候,最好是去看牆上的字畫,或者品鑒室內的盆景,大家皆裝做無事,這才是君子之道,可是這屋子裏什麽都沒有,只有地磚能看了。
“墨大夫今日上門,可有要事?”
薛知縣示意自己的幕僚陪坐,自己坐了主位,笑眯眯地說,“這還是老夫第一次接到你的名帖。”
投帖拜谒是很正式的禮節,墨鯉雖然常來衙門,但都是為了他事。
這年月,稍有身份的人,哪怕親戚之間見面也要事先打發小厮去送個名帖,算是打個招呼,不告登門是很不合禮數的。
知縣一般都住在縣衙後面的官宅,竹山縣是窮鄉僻野,連官宅都是薛知縣來了之後重新修的,這個小院墨鯉是第一次來。
“薛令君客氣了,此番前來打擾,是受了老師的指點。”
薛知縣聞言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嘴裏卻謙遜道:“老夫虛度了幾十載光陰,雖然不及秦老先生博學多聞,但些許本事還是有的。”
說罷看着墨鯉,就像看着自己的子侄之輩,還有些期待的神色。
旁邊的李師爺頓時覺得牙酸,他覺得自己東翁的老毛病又犯了。
——想搶人徒弟。
至今為止,這犯病對象,都只是墨鯉。
誰讓墨鯉是秦老先生的弟子呢,良才美質,可遇不可求。
自己找徒弟,那是遍尋不着,看誰都是歪瓜裂棗,忽然來了一個傑出之輩,偏偏是別人的徒弟。這就像走在街上,看別家的婆娘總比自家的好看,議論別家的兒子發現都比自家的有出息一樣。
然而搶不過啊,連李師爺這個不懂武功的人都知道,薛知縣的武功差了秦老先生好大一截,十多年過去,現在能不能贏過墨大夫都是未知之數。
墨鯉動作一頓,心裏無奈地嘆口氣。
“……在下怕是要讓薛令君失望了。”
“嗯?”
薛知縣一愣,其實多年過去,他早就不想什麽收徒之事,現在只是想顯擺一下秦逯不能之事。
“此番前來,不是來問醫道之事。”
墨鯉說得很委婉,薛知縣卻知道什麽意思,他不解地問:“秦逯精通歧黃之術,他不明白又要你來詢問老夫的事,不就只剩下毒了嗎?你不是為這個前來拜會,又是為什麽?”
“……”
還因為薛令君你是朝廷命官,雖然待在窮鄉僻野,也能從各種渠道知道天下大勢啊!
墨鯉哭笑不得,難道他在薛知縣心裏,就是一心鑽研醫術哪兒也不想去的大夫?
“薛令君說笑了,我想承老師之志,雲游天下,濟世救人。”墨大夫想了想,決定把秦老先生拿出來做借口。
薛知縣一驚,旁邊陪坐的李師爺也連忙搖頭,一開口就是勸:“墨大夫,不是我給你打退堂鼓,現在這世道,到處都是兵荒馬亂,政令不通,強匪遍地。就拿聖蓮壇來說,除了那些居心叵測之輩,盲從者都是苦命人。你若是遇上了,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那些個信奉聖蓮壇的村子,村民不辨是非,也不分好壞,只知道拜那什麽紫微星君,敢出頭的人,不是被村民燒死了就是被亂刀砍死了,哎!”
墨鯉聽了,自然而然地問:“說起來,聖蓮壇的人被囚禁在縣衙,開春化凍山路通了之後,會不會還有人來?”
“那肯定啊……”
李師爺還沒有說完,就被薛知縣阻止了:“不過是些鼠輩,只要制造假象,讓別處的聖蓮壇之人以為竹山縣窮困無物,既撈不到油水,也沒有什麽龍脈,他們自然就不會再來。”
“龍脈?”墨鯉皺眉。
“昨夜老夫親自審訊過了。”薛知縣不在意地說,“據那個所謂的聖女說,他們投靠的那個天授王手下的方士,推算出平州府西北方有龍脈,于是就派出了好些個人四處查探。咱們竹山縣,恰好是平州府西北九個縣城之一。”
墨鯉啞然,找到龍脈有什麽用,難道讓他幫那個天授王黃袍加身登基稱帝嗎?
這活兒他可做不了,還不如去找太京龍脈呢!
李師爺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說:“薛令君,咱們這兒恐怕真有龍脈……”
昨天還有一條黑龍飛在天上。
“許多人都看見了,衆說紛纭,這堵也堵不住啊。”李師爺憂心忡忡。
“讓保甲鄉老們傳話下去,告訴百姓看到龍王真身的事不能挂在嘴邊。就說仙凡有別,龍王為救竹山縣一地百姓,倉促施法,不慎暴露真身。雨水暴雪,都是天命,龍王是違逆天命,要犯天條的。所以廟不能建,事也不能說,要是有陌生人問起,更不能承認,這樣無憑無據,龍王就能逃過一劫。龍王救我一地之人,吾等要心念恩德,誠心助之。”
李師爺連連點頭,贊道:“此法大善,令君果然高人一等。”
薛知縣撫須晃腦,做得意狀。
墨鯉:“……”
見識了,薛令君果然深藏不露,高人也。
墨鯉定了定神,繼續問:“方士既然說了龍脈在平州府,別處又找不到,他們會甘心嗎?”
薛知縣擺手道:“不足為慮,這天下方士,流派衆多,互不相讓。龍脈本身就是虛無缥缈之說,勘定龍脈更是沒有标準的方法,各家有各家的法門,都是欺世盜名之徒,不靈驗是常事。”
“平州府西北有九個縣,聖蓮壇獨獨派出聖女來我們竹山縣,會不會已經對這裏起了疑心?”
墨鯉話音剛落,薛知縣與李師爺都笑了。
“聖蓮壇共有三十六個聖女,這位聖女當真不算什麽。”
“……”
墨鯉松了口氣,他沒有繼續問薛知縣要如何處置抓獲的聖蓮壇教衆,也沒問要怎樣控制這些人傳遞假消息——薛知縣不會治病救人,但是怎麽下毒倒是很有一套。
聖蓮壇的人被關在大牢,除非他們絕食而死,否則想要逃過薛令君的手段,根本不可能。越是貪生怕死之人,越好控制。
既然竹山縣無事,墨鯉想要出去的想法就更加強烈了。
“多謝薛令君的好意,在下心志已定,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總要去看看竹山縣外的世界。”墨鯉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因對外面的了解不多,還請薛令君教我。”
薛知縣沉吟一陣,嘆道:“既然秦老先生同意了,我也不再攔你,李師爺,你去把書房架子上的地圖拿來。老夫做竹山縣令已有二十二載,按照吏部的規定,三年評定,平者留任。竹山縣地處偏僻,沒人願來,老夫就讨了個便宜,再後來世道愈發混亂,窮鄉僻野沒人打主意,老夫就這麽安安穩穩地坐到了今日,期間歷經了兩朝天下。”
墨鯉認真聽着,也不插話。
“現今國號為齊,十五年前,前朝骠騎大将軍陸璋謀朝叛逆,逼宮登基。當時南邊就有前朝數王起兵,只是都不成事,現如今愈發混亂,割據一方。這些人複國不成,又互相敵視,都自命正統。你若南下,要多加注意,不要被當成他國的細作。
“還有那個天授王,他盤踞在西南一帶,那裏的村子都在聖蓮壇控制之下,不要随意投宿,也不要相信當地的百姓。
“黃河以北是齊國之地,倒是沒有什麽戰火,只是匪徒橫行,豪強世族多養私兵,目無法紀,濫用私刑。”
薛知縣一口氣說了這些。
墨鯉聽完,認真地問:“有什麽地方産靈藥嗎?或者有祥瑞之說?”
薛知縣抽了抽嘴角:“你出去之後,可以找個販賣藥材的商人問問。”
“那龍脈呢?都說龍脈現世,靈藥生長,那些方士究竟找到了幾個龍脈?”墨鯉好奇地問。
“這嘛,衆說紛纭,真真假假,皆不作數。”
薛知縣摸着胡須,沉思道,“不過太京鹹陽有龍脈,倒是各家一致認同的事,可那裏并沒有什麽飛禽走獸的異狀,也沒有生出什麽靈藥。就算有,也是編出來奉承皇帝的祥瑞。”
墨鯉謙虛受教,薛知縣又道:“至于那諸多宗門,江湖武林之事,秦老先生想必都告訴過你。這江湖,三年就是一代人,大浪淘沙。老夫久坐此地,與秦老先生一樣不知現今狀況。你出門在外,多長個心眼。反正以你的武功,也沒什麽可懼。唯有一人,你若遇見,千萬小心,不要正面對上。”
“何人?”
“前朝國師,孟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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