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又三日

“國師?”

墨鯉深深皺眉,據他所知,國師之號始于一百年前的邊陲西涼國,其國之人篤信佛教,西涼歷代國師都是有德高僧,而高僧都是用法號的。

孟戚之名,顯然不是僧人法號。

“距離前朝覆亡已有十五年,此人無事?”

“有人說見過他,也有人說他就早死了。”薛知縣拈着胡須,沉着臉說,“老夫提起此人,只因為他是我所見過的,最神秘莫測的高手。”

“哦?”墨鯉有了興致。

雖然他對争長論短、天下第一什麽的沒有興趣,但是他化為人形後的身體是實實在在的,會感到饑餓,受傷也會疼痛。體內的靈力,用起來跟武功沒太大區別,無非就是更好用一些,還能養人參逗狐貍抱大蛇。竹山縣是個小地方,沒什麽武學高手,薛知縣與秦老先生都是長者,墨鯉想找個對手都難。

薛知縣見到墨鯉的表情,頓時皺眉。

“你不要大意了,孟戚此人,性情乖張,實力莫測。當年還曾有傳言說他是鬼非人,每到圓月之夜,就要生食人心。當然這都是傳言,二十二年前,老夫在太京蹉跎之時,曾經見過這位孟國師一面,至今回想起來都心有餘悸。”

薛知縣忍不住捧起茶盞,借着上面的熱氣溫暖掌心。

“……遍體生寒,猶如在寒冬臘月墜入凍河冰窟。”

墨鯉若有所思,薛知縣補了一句:“非是錯覺,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老夫練的是偏門功法,走的是陰邪路子,年輕的時候急于求成,冰窟窿也不是沒跳過。”

身體感覺到尖銳的刺痛,四肢很快麻木,發不出聲音,意識模糊……

“是薛令君一人,還是?”

“都是這般。”薛知縣沉聲道,“當時有個等待吏部委任書的小官,直接吓昏了過去。孟戚從未入過江湖,故而天下間并沒有關于他的傳聞,秦老先生也不知道。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啊,那些沒有名望的人,才最為可怕,只因危機都已被他們在事前無聲無息地化解了,或者知道他們秘密的人都死了……”

墨鯉立刻收起了對這位神秘高手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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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答應過老師與小糖,會平安回來,某些麻煩能不沾上,最好還是不去沾。

“在下心系山河大川,對他物別無興趣,多謝薛令君指點。”

薛知縣點了點頭,又說:“前朝覆亡之後,孟國師就再無消息,有人說他死了,老夫并不相信。想要殺死這樣的人,難如登天,而這樣的人銷聲匿跡,卻是再容易不過。”

這時,李師爺回來了。

他拿了一幅平州府的地圖,地圖十分詳盡,連村落與集鎮都有标注。

其實這張地圖與相關的戶籍冊子屬于官府的重要文書,不容許他人随意翻閱。不過竹山縣是個被人遺忘的地方,現在薛知縣每年只象征性地送給州府一些稅銀錢糧,如果不是怕引來注意,他連這點錢都不會給。

天下大亂,諸侯并起,不服管轄的地方比比皆是。

即使沒有戰禍蔓延,也只是維持個表面狀況。

竹山縣既小又窮,朝廷不發俸祿,薛知縣索性比照着前任知縣交納的稅銀,先扣下一半,再扣除自己與佐官的俸祿,剩下的這些愛要不要。州府若是來人,薛知縣就帶着差役下田種地,避而不見,見面也沒好聲氣,總之一毛不拔。實際上竹山縣這二十多年來,百姓日子好過了何止一倍。

竹山縣的縣衙平日裏也不按照朝廷規章辦事,否則庫房怎麽能說開就開?府衙縣衙的庫房的東西都是國家所有,即便救災,沒有申報沒有批文,擅動是大罪,輕者免官重者流放。就連縣志,也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除非身有功名,或是事跡被載于其上。

不過這些到了薛知縣這裏,全都不算事,因為他到竹山縣之前,縣衙庫房裏空得連老鼠都餓死了,縣志更是無人編撰。

本地既無文人墨客,也沒有沽名釣譽的鄉紳,連縣學都辦不下去,前任知縣像扔燙手山芋一樣迅速交接了印信,忙不疊地走了,一天都不想多留。

除了知縣,原本衙門裏還有縣丞、縣尉兩位佐官。

當時為了省錢糧,小縣的縣丞之職直接被取消,而縣尉陳老太爺,一輩子都沒等到調令,七十歲了還頂着這個官銜,現在索性在家養老,公務都丢給了秦捕快。

于是李師爺跟秦捕快,一個做着縣丞的活,一個幹着縣尉的活。

李師爺鋪開地圖,說得頭頭是道。

墨鯉對照着記憶裏走過的山路,發現歧懋山實在不算什麽,它周邊三百裏也只是平州府西北一部分,再往下看,數條山脈橫穿平州府南部。

“如果沿着歧懋山一直往西北走,就是蠻族的地盤了,穿過草原就是昆侖山。”

墨大夫心裏一動,昆侖山自古就有仙人傳說,記載也多。

“過平州府,往東是雍州,如果要去太京,必須要走這條路。”

“不用了,我打算去北方。”

墨鯉決定出關,這樣往東可以去天山,那裏有珍貴的草藥,往北是昆侖,神怪志異多不勝數,路程雖然遠了點,荒蕪了些,但是勝在無人打擾。

“也好。”薛知縣似乎早有預料,他笑道,“墨大夫在這裏稍等片刻,老夫這就去給你開一張路引。”

說完就往書房去了,等他再回來時,手裏不止有路引,還有一封信。

“老夫還有一事相托。”薛知縣把信函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說,“老夫的女兒嫁在鄰縣,墨大夫也是見過的。如今大雪封山,人信不通,勞煩墨大夫繞路帶個信。”

這不是什麽難事,墨鯉應了。

等他接到路引一看,卻愣住了,因為上面雖然是他的名字,但不是竹山縣開出的路引。

“青州府?”

青州在東邊,靠海的地方,距離竹山縣怕不是有三千裏路。

薛知縣居然點頭道:“沒錯,正是青州府的路引,府君的幕僚寫得一手好字,還是我的同年,他的字跡我能模仿,就順手用了。印章的事你不用擔心,做得很逼真,挑不出錯處。”

“……”

不,他糾結的不是這個。墨鯉認真地想了想,薛令君這是怕自己出去之後“惹到事”,連後患都提前解決了,免得有人追查他的來歷。

“多謝薛令君提點,出門在外,能不用路引,在下盡量不用。”

翻城牆還能省掉城門稅呢!

想到竹山縣的太平光景,墨鯉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辦法。

薛知縣滿意地摸着胡須問:“秦老先生祖籍青州,你會說青州話吧?”

墨鯉點了點頭。

“不知墨大夫何日啓程?”

“明晨。”

“縣衙事務繁忙,明日就不特意相送了。李師爺,代老夫送客。”薛知縣也沒端茶盞,目送着墨鯉離開,直到二堂空無一人,他還搖頭晃腦地琢磨着什麽。

“總覺得他這趟出門,會出事。”

薛知縣心生不祥預感,卻又不像話本裏那樣有掐算的本領,不知道禍從何來,只能悶在心裏。

他自言自語道:“秦逯也不知在想什麽,他這徒弟,本事是夠了,卻與世俗格格不入。這世道不太平,怎麽會不出事呢?不過……”

只要不遇到孟戚,就算有事也不會太兇險。

薛知縣想着想着,又放下了心。

***

三日後,平州府麻縣小河鎮。

麻縣附近也有座山,叫做雞冠山,并不是因為它長得像雞冠,而是雞冠本來就像山。此地距離雞毛山不算遠,恰好又在雞毛山的北邊,從地圖上看就是壓在頭頂,于是得了個雞冠山的稱呼。

雞冠山下面有一條河,附近就是麻縣最富庶的鎮子。

這裏可不像竹山縣那麽偏僻,河道連着一條水路,偶爾能看到商隊。

今年特別冷,河面都被冰封住了,往日熱鬧的碼頭也看不到人影。

墨鯉站在鎮口望了望,發現這鎮子比竹山縣城還要大一些,足足有三條街,房舍宅院也多,看來要找上一陣了。

說起薛知縣的女兒,跟墨鯉(外表)差不多的年紀。

薛娘子的夫婿,正是竹山縣那位縣尉陳老太爺家的孫子。

陳縣尉有六個兒子,孫子一大把,多得連陳老太爺自己都不記住。人口多了,吃飯的嘴也多,靠陳老太爺那點俸祿根本不夠,成年的那些人就出門自力更生了,其中有個兒子就在麻縣經商,娶親生子。

薛娘子的夫婿陳重,就出自這家。

早年官宦子弟經商,都用仆人家丁的名頭,商戶實在不是個好名聲,還影響子孫科舉。

陳家就無所謂,反正這世道亂了,活着才是最要緊的事。

墨鯉見過薛娘子的夫婿,那是個濃眉虎目的大漢,一身的腱子肉,加上曬得黝黑的膚色,随便瞪下眼睛,能吓哭一街的小娃娃。

據說他爹娘曾經百般奔走,都沒有好人家的女兒願意嫁過來。結果去了竹山縣探親一趟,就被薛娘子看上了。

一對小兒女歡歡喜喜地傳了兩年信,薛知縣一揮手把女兒嫁出去了。

這事讓麻縣跟竹山縣都震動了,大家都想不明白,這個兇漢怎麽就撈到了天上的餡餅。難道就因為門當戶對?可陳老太爺的孫子十個指頭都數不過來,怎麽就是這一個呢?

雖然鄉野人家都希望閨女找個力氣大能養家的男人,可陳小郎這樣的就太離譜了,他那一巴掌沒準都能把小娘子扇飛了。

墨鯉倒不覺得奇怪,反正在他眼裏,人的高矮胖瘦,老病美醜都是那麽回事。

自從薛娘子出嫁之後,墨鯉就沒見過她了,麻縣他也是第一次來。

遠遠的就聽見有炮竹聲響,一堆一堆的人圍在某棟宅邸前,嚷着吉利話讨喜錢,宅子披紅挂彩。

墨鯉還沒走近,就看到宅子裏出來一個人,街面瞬間一靜,墨鯉趁機走了過去。

“咦,墨大夫?”

這人嗓門很亮,半條街都能聽到。

正是薛娘子的夫婿陳重,他穿着緞面的袍子,臉上刮得幹幹淨淨,只是看起來非但不富貴,反而更吓人了,像是某個山寨裏搶了員外衣裳穿的土匪頭子。

“墨大夫怎麽來了,正巧我妹妹今天出嫁,過來喝杯喜酒?”

墨鯉連忙推辭,說是來給薛娘子送信。

陳重哪裏肯答應,拽着墨鯉就進了門,當初他跟薛娘子成親的時候,人人都是一臉古怪的表情,只有墨鯉與薛知縣面無異色。

“倉促上門,什麽都賀禮都沒有……”

“要什麽賀禮,你又不認識我妹夫。”陳重轉過頭,拉住一個仆人說,“快去請夫人,就說她娘家有信來。”

那仆人唯唯諾諾,急忙拔腿跑了。

不知道為什麽,墨鯉忽然想起薛知縣提到的前朝國師孟戚。

——要說吓人的本事,陳重也有,只不過陳重是真的長得兇。

墨鯉忍不住笑了,陳重開始吹噓自家釀的女兒紅,一定要墨鯉試試。

氣氛正熱鬧,忽然門前傳來一聲巨響,只見陳宅的牌匾飛了進來,碎成了好幾塊。

緊跟着來了一群提着刀的兵丁,然後是個穿着六品武官服的男人,他眉目陰鸷,冷冷地望向陳重與墨鯉。

“你是薛珠的夫婿?”武官拔刀指着墨鯉。

陳重:“……”

墨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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