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然一鄉之地

“什麽人?”

一個用麻布裹頭的漢子沖着這邊大喊, 墨鯉面前的孩童吓得一抖, 立刻抱緊布袋,頭也不回的鑽進了旁邊一條窄巷。

原本空空蕩蕩的街道,突然冒出了許多人。

他們有的披麻戴孝,有的在臉上抹滿了香灰,看起來非常詭異。

“快走, 外人不得進入青湖鎮。”

鎮民們大聲嚷着, 滿眼敵意, 似乎要把墨鯉與孟戚圍起來。

換了別的人, 見到這般情形, 自然是慌慌張張的轉身跑出鎮子。鎮外雖然沒有溫暖的房舍,也沒有賣熱食的鋪子,但是總比丢了性命強。

鎮民似乎也很習慣恐吓旁人,當發現墨鯉兩人沒有逃走的意圖時, 竟生出了惱意,有幾個漢子居然随手抄起了路邊放置的木棒竹竿等物, 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

“滾!這不是你們來的地方!”

墨鯉穿着厚重防風的衣服, 這是遠行者常見的裝束,可是他身邊的孟戚就很紮眼了,大冬天的,一件褐色的單袍, 袖子與下擺還特別長, 根本不是普通百姓會有的打扮。

這讓鎮民們有些遲疑,他們交頭接耳, 用口音很重的方言議論着這兩個人。

墨鯉只能聽明白一個大概,其中就有人在說孟戚的長相。

“……生得這麽俊的模樣,肯定是有錢人家的郎君,沒準就是官府的人。”

提到官府,這些鎮民立刻怒氣上湧,不由分說,上來就是一陣推搡:“青湖鎮沒有官府的走狗,快滾!”

結果推人的沒有推動,反倒是自己跌撞成了一團。

正混亂間,突然有鈴鼓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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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十分招搖的朝這邊走來,當先的是一個還算英俊的男人,只是額頭有塊遮不住的青痣,破壞了他極力裝出的玉樹臨風之貌。

“是香主!”

“香主來了!”

鎮民們面露喜色,連忙散開把路讓了出來,然後虔誠的對着那男子一行人低頭合掌,嘴裏念念有詞。

“聖蓮壇?”

墨鯉只見過這麽一個裝神弄鬼的幫會,眼見那香主帶的那群人,手捧鑼鼓敲法鈴,又抓起香灰随走随抛,架子擺得十足,實在很像他在竹山縣見過的聖蓮壇教衆。

“應該是,我沒跟他們打過交道,不太熟悉。”

孟戚淡淡地說,他這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與方才在鎮外的時候截然不同。

有時候,這種姿态顯然是必要的,那個聖蓮壇香主狐疑地打量了孟戚幾眼,沒有輕舉妄動,而是采取了先禮後兵的對策,朝這邊一拱手,朗聲問道:“二位是何方人士,來青湖鎮有何貴幹?”

墨鯉下意識地轉頭,發現孟戚沒有任何說話的意思,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後退了一步,站到了自己身後,俨然以自己為首的樣子。

香主十分意外,他之前把墨鯉看做了随從,直接忽略了過去,現在不得不重新打量一番。可惜墨鯉不像孟戚那樣,厚實的外袍帶有一個可以當作風帽的衣領,豎起來能夠擋住大半張臉,香主根本看不清墨鯉的長相。

“我們迷路來到此地,只是想要找個地方暫時歇息,隔天就離開。”

墨鯉說着,視線卻落在了鎮民身上。

這些人看起來都很強壯,元氣充沛,沒有任何病痛,那個跑掉的小孩說鎮上有很多人生病又是怎麽回事?

聖蓮壇如此招搖過市,這裏的人恐怕都已經被他們蠱惑了,雖然墨鯉不明白聖蓮壇那套說辭為什麽會有人信,但是李師爺說過,很多百姓連飯都吃不上,誰能讓他們活下去他們自然就會跟着誰走,這樣的信徒最是麻煩。

聖蓮壇香主又盯着墨鯉看了一會,這才皮笑肉不笑地說:“近日鎮上在做法驅除邪氣,外人還是不要停留了,免得沾染邪濁。被邪氣纏上的人,輕者患病,重者送命。我想二位也不想平白無故的在這裏送命,還是趁早離開的好。”

“我觀青湖鎮似有不祥之氣,你們這法事,是驅邪還是招鬼呢?”孟戚嗤笑。

香主厲聲道:“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你們若是執意留在這裏,鎮外的亂墳崗也不缺兩個土坑。”

說完就在鎮民念念有詞的祝禱裏帶着人走了。

等到香主走得遠了,鎮民這才轉頭瞪了墨鯉與孟戚兩眼,也慢慢散開了。

墨鯉從背囊裏取出一個小葫蘆,倒出兩粒藥丸,塞給了孟戚一顆。

“這是?”

“以防萬一。”墨鯉自己先咽了一粒,然後解釋道,“我懷疑青湖鎮有時疫,雖然那個香主的随從不停的撒香灰,我還是聞到了一些藥材的氣味。”

孟戚摩挲着下颔,有些意外地說:“我看這鎮上的人精氣神十足,不像有疫病流行的樣子。”

“先去鎮上的藥鋪看看。”墨鯉下了決斷。

青湖鎮很大,快要趕上竹山縣的縣城了,長街連着小巷,道路錯綜複雜。

到處都是破敗不堪的磚瓦房,有的在屋頂上面墊了厚厚的稻草,還有些牆上糊了黃泥,有些門前生滿了野草,讓這些擠擠挨挨的房子看起來很是荒涼。

墨鯉一路都在皺眉,他感覺到青湖鎮應該曾經是個住了很多人的鎮子,而且很熱鬧。

鎮上有酒樓,也有茶館,只是現在門窗緊鎖,窗棂上油漆剝落。

墨鯉走近街道旁邊的一家沒了招牌的布莊,門檻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原本的門不見了,可以清楚的看見裏面空蕩蕩的。

地面上依稀有重物被拖拽的深深印跡,那個位置原本應該是放置貨物的櫃臺。

墨鯉沉着臉抹去牆壁上的灰,看到了一片黑褐色的斑點。

“血。”

跟在他身後的孟戚,很有興致地走到牆壁前比劃了一下:“從這個方向濺上去的血,大概是這麽高的男子,他的腦袋挨了一下。殺他的人應該用的不是刀,就算是刀也很鈍,血珠沒有飛出一條明顯的弧度。”

“……你見過很多?”

“我記得,前朝覆亡的那一天,太京宏偉的宮城內到處是血,所有人都在逃命。陸璋手下的那些悍兵厲卒,見人就殺,一刀揮下去,漢白玉石壁上就留下了痕跡,數不清的痕跡。”孟戚似是回憶,又像在嘆息,墨鯉發現他居然很正常,并不是發病的模樣。

“你在哪裏?也在逃命?”

“我?”孟戚神色恍惚,他喃喃道,“我好像只是看着,那種感覺很怪,大夫。我親眼看着一個王朝的覆滅,看到那位骠騎大将軍陸璋黃袍加身,但是沒有人能看見我……被火焰焚燒的宮殿,濃煙盤旋而起,我就像是那陣煙霧,無形無相,無喜無悲……”

墨鯉緊緊盯着他,心裏忽然出現了一個荒謬的念頭。

不等他繼續猜測,孟戚渾身一震,像是猛地醒過了神。

“大夫,我剛才說了什麽嗎?”孟戚疑惑的問。

“……沒什麽,這條街的鋪子都沒了,青湖鎮肯定發生了什麽事,鎮上原本應該住了很多人。”

墨鯉出了這間布莊,在街道盡頭找到了同樣廢棄的藥鋪。

“半個鎮子都空了。”

從這條荒蕪的街繞出去,可以看到遠處有一座地基很高的建築,像是廟宇,風送來一陣比一陣濃的香火味,有些嗆人。

“那大約就是聖蓮壇裝神弄鬼的地方。”

雖然鎮民對他們充滿惡意,但是兩個武功高手想要窺探廟宇,壓根用不着露面。

翻牆、上房梁。

廟門前沒挂牌匾,裏面供奉的正是聖蓮壇篤信的紫微星君,雕像很粗糙,說是紫微星君也能說是其他廟的神仙,都是臉如滿月,兩條長眉拖拖挂挂。

“這尊神像手裏為什麽要牽着一頭豬?”孟戚納悶地問。

墨鯉辨認了下紫微星君的雕像,随後發現這個臉大如盆鼻子拱起的東西,可能不是豬,因為豬嘴邊是不長胡須的。

“不,那個是龍……”

孟戚聞聲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後,他才艱難地說:“我從未見過這麽醜的龍。”

聖蓮壇的教衆忙着給廟中的香爐添火,鎮民似乎不能進廟,只能在門外的空地裏叩拜。他們癡迷的念叨着,廟中又沒有其他人,更沒有看到那個香主。

“去找我們遇見的那個孩子。”墨鯉當機立斷,想要從鎮民口中打聽到情況是不可能的了,青湖鎮發生的事,只有這裏的人最清楚。

“怎麽找?”

“那孩子的布袋裏裝了草藥,都是從這座廟裏拿的……也許是偷的。鎮上沒有藥鋪,看不到大夫,也看不到病人,你說這個孩子偷藥做什麽?”

“藥只能用來治病。”孟戚一彈指,确定地說,“不管是見到人就跑,還是偷藥,都可能是在隐瞞自己的病,想自己偷偷治好,難道不能被聖蓮壇知道家裏有病人?”

墨鯉搖頭說:“這個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拿的藥不夠,肯定還要想辦法來偷,我們去遇到那孩子的地方等。”

窄巷中,一個孩子伸出腦袋,他左右張望了下,然後蹑手蹑腳地藏在屋檐陰影裏。

他剛走了沒幾步路,忽然一只手把他拎了起來。

孩子吓得要大叫,卻及時捂住了自己的嘴,小臉煞白的看着眼前的人。

“反應很快。”孟戚挑眉,打量着這個瘦弱的孩子,有些意外地說,“不錯,省了我點啞穴的工夫。”

孩子眼睛一亮,巴巴地看着孟戚,小聲問:“你,你們會武功?很厲害嗎?是不是話本裏的那些大俠?”

“別關心什麽大俠了,你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大夫。”孟戚拽起孩子的瘦胳膊,塞給墨鯉。

墨鯉很自然地給孩子號脈,又摸了摸他的腦袋。

“還行,沒發燒。”

孩子很不自在的扭動了一下,看着墨鯉小聲說:“你是大夫,能幫林叔治病嗎?”

“你說的林叔在哪裏?”墨鯉意識到這個人可能病得更嚴重,否則不會讓一個孩子來偷草藥。

孩子指着鎮外的方向。

“你們為什麽不住在鎮上?”

“……被發現了,會死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說,“香主說生病是中了邪氣,要誠心叩拜,如果還好不了,就要請紫微星君降天火來驅除邪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時疫,是一個地方在一個時間段爆發的流行病

是一種稱呼,不是一種病的名字,會被稱作時疫的病有好些個。

我們今天說的季節性流感,在古代也是時疫,因為不及時治,拖成了肺炎基本沒救。

這種病,在一個地方爆發,卻不會人人都得病,老人孩子體弱者會得病,青壯年很少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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