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他們父女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出去了。

只有一天的假期,許念以為去的會是附近的山水景區,沒想到許志宜開車,帶她去了江北,不知道從哪搞到一輛輪椅,放在後備箱,一大早就出發了。

那天的天空很漂亮,太陽很大。

許念打開車窗,吹着過路的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看向許志宜,頓了一下,問:“爸,我們去江北嗎?”

許志宜說:“到了就知道了。”

從江城到江北,開的快的話不到兩個小時。車裏放着歌,父女倆偶爾說兩句話,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許念一個沒留神,車子已經停在了路邊的停車位上。

她把頭一擡:“江城大學?”

許志宜這才道:“進去看看。”

許念的腳還是有些疼,動作很慢的從車上下來,坐上輪椅,許志宜在後面推着,給她介紹江城大學門外的建築來歷。

許志宜說:“我當年讀大學時候,江大還很破舊,你知道門口這個建築怎麽來的嗎?當時我們的設計院有一個團隊,畢業前做的設計模型,就是這個建築的原型。”

許念驚訝感嘆。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說了很多。許志宜推着許念走到圖書館門口,像是回憶一般,沉吟了片刻才道:“當年你媽來江大找朋友,我們就在這遇見的。”

她媽去世後,這是他們第一次提起。

許志宜道:“後來她從香港中文畢業之後就回了江城,我們在一個設計院碰上,還是她來找朋友,再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專門來等我的。”

許念聽的會心一笑。

許志宜:“我們再往前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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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念坐在輪椅上,看着校園裏來來往往的行人,有的成雙結對,有的形單影只,抱着書本,與教授用英語交流,一個個的都昂頭挺胸充滿自信。

許志宜:“有什麽感想?”

許念:“很大。”

許志宜笑。

許念說:“漂亮。”

許志宜說:“還有比江大更大更漂亮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們今天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微不足道,但你此刻在這,就會覺得很大。”

許念歪着頭,沒說話。

許志宜推着她走向前面的山坡,迎面太陽照在身上和臉上,一切都暖洋洋的,等到山坡下,許志宜道:“想來這嗎?”

許念想了想,搖頭。

許志宜:“那我們許念志向很大。”

許念一笑。

許志宜說:“當年遇見你媽的時候,我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窮小子,但是追你媽的人很多,我很擔心。後來………………”

一道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不遠處有人叫了一聲:“志宜。”

一個男人走了過來。

許志宜笑道:“鐘烈,這是我女兒許念。”

這個叫鐘烈的男人随即一笑,微微俯身:“你就是念念,總是聽你爸提起你,長得和你媽一樣漂亮。”

許念微微一笑:“鐘叔叔好。”

“你爸電話裏說你的腳受傷,要注意養,留下病根可不好。” 鐘烈揉了揉許念的頭發,擡頭看向許志宜,“總算等你來這,設計方案我已經準備好。”

許志宜來這也是有事要辦的。

許念不禁撇嘴:“切。”

許志宜聽到許念的嘟囔,不由得低頭笑了:“一會兒給你點自由時間,就算老爸賠罪。”

後來許念一個人在山坡那呆了很久。

回江城已經是午後,車子行駛在高速路上。許志宜時而看一眼許念,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路很長很遠,風很大很軟,似乎一切都很好。許念坐在車裏,想起上午說到一半的話,還沒聽夠的故事,便問許志宜後來怎麽樣了。

許志宜開着車,想了想說:“後來設計拿了國際大獎,也重新遇見了你媽,從她身邊經過都一身底氣,就開始追了。”

“我媽答應了?”

許志宜:“雖然你媽很優秀,有着漂亮的臉蛋和學歷,但是你老爸這麽帥,還有錢,我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麽理由拒絕。”

許念調皮一笑:“我媽拒絕了?”

許志宜沮喪的“嗯”了一聲。

許念:“那後來呢,怎麽追到的?”

許志宜像是看向很遠的地方,目光變得溫軟:“那一年的年底,我拿下了一個國內很重要的設計合作,去了香港中文做講談,你媽也來聽了,當着所有人的面問了我一個問題,她問我功成名就之後有想過成家立業嗎?我當時就笑了。所以說許念,如果決心追求想要的東西,你自己得先變得越來越好,如果一味求全,就算得到也會失去,還會被人輕慢。”

夕陽西下,落霞漫天。

許念靠着車窗,臉色慢慢地淡了下來,窗戶半開着,可以聽得到呼嘯而過的風聲,她聽了很久,聽到耳朵很吵,才慢慢搖上車窗,過了一會兒,便若有所思的睡了過去。

那個周末過得很快,轉眼就是周一。

可能是臨近期中考試,學校裏的氣氛再一次的凝重起來。新的一周,已經很少有人課間出去玩了。大家都穿上了新的校服,星期一的早上舉行了升旗儀式。學生代表講話的是姜荷,許念坐在教室裏,一聽聲音就知道。

原來上周忙的是這個,難怪說給她驚喜。

許念看着窗外,操場黑壓壓一片人,安靜肅穆,她一邊聽姜荷講話,一邊低頭做模拟試題。

有人走了進來。

她一時沒有注意到,寫完一道題,轉身看了一眼,正對上陸巡擡過來的目光,許念一愣,硬生生的無聲轉了回去。

陸巡垂眼,趴在桌上睡覺。

星期一上午的課都是正課,一節課下來,一個個都打哈欠,聽天書一樣,這個不會,那個不懂。齊玲被連小雨拉過去坐,座位上只剩下許念一個人。不知道什麽原因,班裏其他女生都沒有和她說話的了。

只有姜荷,課間跑過來找她:“我講的怎麽樣?”

許念大方誇贊。

姜荷:“還是你最好了,莊嚴一點面子都不給,就想聽聽他的意見,結果他來了倆字:湊合,你說氣不氣人?”

“他那是怕你驕傲。”

姜荷嗤笑:“真想打他。”

“那還不如撮他一頓。”

姜荷狡黠一笑:“你等着看我怎麽引他上鈎。”

說了幾句,快到上課姜荷才走。

許念趴在桌上,無聊的轉着筆。聽到後門有聲音,最先是周有山的歡呼聲,緊接着是連小雨,許念沒什麽興趣的看了一眼。

陸巡背對她站着,面前的人是李寒。

連小雨此刻的聲音變大了:“這一個月過得還好吧,我瞅瞅傷長好了沒?現在就要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李寒不自在的咳嗽了一聲。

周有山笑道:“這叫榮歸故裏。”

李寒有意的往許念的腳上瞥了一眼,整了整臉上的表情,小聲對陸巡道:“傷的不輕吧?”這話意有所指,只有他倆清楚。

陸巡沒說話,轉身回了座位。

李寒湊上來:“也算是解了哥們一恨。”

陸巡居然點了一支煙。

周有山:“瘋了你?!”

陸巡吸了一口,被周有山拿走。後門這時候有兩個男生出現在門口,李寒興致頗高,道:“找我的,出去一趟。”

周有山:“是他以前的同學吧?”

陸巡認識,正是玩陰的那倆。他默不作聲的移開目光,像是在思襯什麽,轉而從周有山手裏拿回香煙,放在嘴裏:“就抽幾口。”

周有山:“…………”

老陳的課在上午最後一節,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李寒安排了一個講臺旁邊的座位,周有山在後面笑得前仰後合。

不過後面就笑不出來了。

老陳說:“下午第一節 課你們是體育課,我和你們張老師商量了,進行歷史測評,晚自習我們講卷子。”

周有山:“蒼天啊大地。”

那一天算是過得比較平靜,所有的副課都變成了各種測評,大家都是既來之則安之。英語老師直接一組一組的往上叫,聽寫單詞和短語,等到下午大課間,都已經疲憊不堪。

齊玲也終于回到自己座位,累趴。

許念忍不住問道:“怎麽了?”

齊玲說:“連小雨讓我教了她一天的彩線,她要編一個荷包,平時挺伶俐的一個人,怎麽這事兒一竅不通。”

許念笑:“誰讓你是織女。”

“你要不要學?我教你。”

許念本來是要拒絕的,忽而心裏一動:“你都會編什麽?”

“你想要的我都會。”齊玲不是吹,确實手巧。這段時間忽然時興這個,班裏的女生一下課都各編各的玩,“不過彩線要自己買。”

許念說:“你讓我想想。”

大課間的時候,齊玲還在給連小雨編荷包,許念重新又做了一遍英語試卷。教室裏空了一大半,陸巡出去了。過了會兒,齊玲也吃飯去了。

許念喝了口水,無聊發呆。

李寒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諷刺的笑了一下,道:“好久不見呀許同學,您這腳還沒好呢?”

許念忽略掉話裏的嘲諷,眉頭輕皺。

“那可說不準,聽說這愛打小報告的人運氣都不怎麽樣。”李寒道,“有事吆喝一聲,一個班的同學嘛別客氣。”

陸巡回來的時候,就看到這一幕。

許念的側臉映照在夕陽的餘晖裏,居然溫暖的不像話,他再看向李寒那張不懷好意的臉,直接道:“李寒,出來。”

他們站在欄杆邊上,李寒抱怨:“你不讓我多說兩句。”

陸巡将校服外套脫了,搭在肩上,半邊臉隐匿在暗淡的光照裏,聲音清淡:“那個事,過了。”

“過了?!哥們一個月的恥辱。”

陸巡沒說話。

李寒:“說過就過?”

陸巡壓低了聲:“我說,過了。”

李寒氣的叉着腰,原地轉了半圈,憋着一股氣道:“她給你灌了什麽迷魂藥啊我說,都沒梁冰長得好看。”

陸巡冷冷擡眼。

李寒:“你不會看上她了吧?”

陸巡:“她有腳傷,你別忘了。”

李寒收住話,氣的撂下一句:“我操。”

總之那次對話之後,李寒消停了一段時間,但偶爾也會拿話揶揄陸巡,年少時候的兄弟情似乎總是更深沉一些,沒多大事真就過去了。江城高一的學生也很快迎來了他們這一學年的第一次期中考試。

那是個周五下午,老陳拿過來一沓考號,在講複習要點和考場的注意事項,發了準考證號,又安排了兩個學生,一會兒放學留下貼座位號。他們班的學生名單列表安排好座位,每個名字被裁成了一條一條發下來,就是準考證號了。

這次考試高一打亂考,分在一起的幾率很小。

連小雨負責發準考證號,發到許念的時候,那條窄窄的紙被撕爛了,一個角直接被蹭掉,A4紙本來就薄,再一摩挲,剛好模糊了考場那一欄。

齊玲哎呀一聲:“都看不清了。”

連小雨賠着一臉笑意:“真對不起啊許念,我幫你看看,你應該在第十七考場,就是高三(22)班,你知道吧,四樓那個。”

齊玲拿過來仔細一看:“你小心點。”

連小雨:“手滑呗,不好意思啊。”

許念拿過準考證號,随意夾在書裏,心底不由得嘆息一聲,想一想還要爬四樓,她就有些頭疼,還好腳傷恢複得快,這一個禮拜已經不用拐杖,只是走路跛腳。

最後一排,周有山聲音很大:“你哪個考場?”

這話問的是陸巡。

他沒有出聲,由着周有山自己看,說道:“十六考場在哪兒,高三那棟樓吧,還挺遠的,我在你樓下。一會兒放學,打會球再回去?”

陸巡:“行啊。”

齊玲還在感慨自己的考場很遠,許念已經默默記下周有山的話,原來他們的考場很近,還有他一會兒打球。

到了傍晚,依然是莊嚴過來接她。

他們在門口碰見折返的陸巡,他忘了拿校服外套,與莊嚴寒暄了幾句話,便離開了。每次這種時候,許念都把臉轉向一邊,不靠近,不搭話。

于是下樓的時候,莊嚴問她:“你和陸巡好像不太熟。”

許念點頭:“沒什麽話。”

“那是你還不了解他,熟了就知道他人不錯。”

許念:“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莊嚴說:“小時候穿破裆褲就認識了,後來一直都在一個學校,他媽是做導游的,每年寒假都會給他報班出去玩 ,有時候我也會蹭一次。”

“每年寒假?”

“差不多吧。”

他們說完話,剛好到樓下。姜荷從窗口探出頭來,說要布置考場還得很久,讓他們先走。

許念說:“我們還是等你好了。”

莊嚴仰頭喊:“一會兒請你吃飯。”

姜荷一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的力量,不到十分鐘,就拎着書包從二樓一路跑下來,邊走邊問:“想好去哪兒吃了嗎?”

莊嚴:“你這速度夠快的。”

許念看着他們倆一來一往的頂嘴,笑着也不說破,想了想道:“這頓還是我請吧,要不是兩位好漢,我可能活不到現在。”

姜荷扭捏作态:“人家只是個姑娘。”

許念:“…………”

莊嚴揉了揉姜荷的頭:“老姜。”

姜荷瞬間火氣往上冒:“你個高老莊。”

他們一邊閑聊,一邊去學校門口找地方吃飯。路口有家大排檔,點了一些串兒,姜荷要了一瓶啤酒。

莊嚴:“你能喝酒?”

姜荷:“不能喝嗎?”

許念無奈道:“老姜同學,明天考試。”

莊嚴從姜荷手裏拿過啤酒,也不管姜荷的臉色變成什麽樣子,對前臺道:“老板,換成百事。”

姜荷撇嘴:“管那麽寬。”

“別人我還不管。”

許念:“你倆別在我跟前打情罵俏啊,搞得我像個電燈泡,要不我先走一步,你倆慢慢吃。”

姜荷嗔怒:“許念一?!”

莊嚴笑:“好了我錯了行嗎。”

老板很快上了一些羊肉串和小菜,許念簡單吃了幾口,道:“我同桌那天還問我,江初的許念一我認不認識。”

提起這個,姜荷大笑。

“明天的考試準備的怎麽樣了?”莊嚴問。

姜荷:“吃的正熱鬧,你真掃興。”

莊嚴咬着羊肉串說:“江高現在換了新校長,好像是每學期的考試平均分排名都涉及分班,最後名次會調出去,考的好的會調到奧賽班來,許念,你要好好準備,上次缺考沒辦法,這次争取下學期調回來。”

許念低着頭咬肉,含糊的“嗯”了幾聲。

“你和你爸越來越像了。”姜荷說。

“這不廢話。”

吃了一會兒,天就暗了。第二天還有期中考試,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莊嚴和姜荷騎着車,送了許念回家。

許念坐在姜荷的後座上,吹着秋天的晚風,聽着他倆調侃大笑,她看着路邊過去的人和樹,快到路口了,巷子裏忽然鑽出一只貓咪,她差點驚呼了一聲,忽而想起,好像是陸巡一直喂養的那只貓。

“姜荷停車。”

莊嚴:“怎麽了?”

許念從姜荷的自行車上慢慢下來,臉不紅心不跳的撒謊:“我去那邊超市買點東西,老許晚上回來。”

姜荷說:“要不要我和你去?”

“都快到家了,你們先走吧。”

他們拗不過許念,騎車先行離開。許念跛着腳,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根香腸,一瘸一拐的朝巷子口走去。或許是聞到了香腸的味道,那只貓咪朝她走了過來。

許念慢慢蹲下身子,遞過香腸。

小貓咪真的很聽話的湊過來,先是警惕的聞了聞,确保安全,才慢慢的舔了上去,越舔越近,都快抵到許念的腿上去,她很輕的擡起手去摸它,它顧着吃,也不反抗,對許念沒了戒心。

許念道:“真乖。”

貓咪吃到一半,對她叫。

這個時候莊嚴騎着自行車和姜荷又回來了,兜了一圈吹風,姜荷老遠喊着:“許念一,趕緊回家。”

許念背着身子擡高了手,搖了一下。

等他們走了,許念把香腸外面的塑料膜往外拉開一層,讓貓咪舔的更舒服。她慢慢地平靜下來,靜的四周只有她的呼吸。

她嘆氣呢喃:“許念一啊。”

她不知道剛才姜荷喊她的時候,陸巡就站在幾米開外的陰影處,嘴裏叼着煙,低低的看着她,過了半晌,目光深邃下來。

又聽她問:“你是他養的貓嗎?”

風聲從四面八方灌進來。

許念說:“就那個陸地巡洋艦。”

聽到這句,陸巡淡淡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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