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見弼公

19

菩提寺是很不小的一片建築群,坐落于金陵城南十數裏的清幽山間,香火極盛。

丞公府的馬車一路駛來,華苓就看到不下十支車隊,車馬齊整,毫無疑問,都是前往菩提寺上香的高官貴族親眷。丞公府的馬車輕便,套的又是好馬,駛得便比那些車隊快,一路超車過去,緊趕慢趕,終于在午前駛入了菩提寺的大門口。

一行人下車,一名身穿土黃僧衣的知客僧人早過來見禮,領着一行人從僻靜的路避開進香的人群,直入後院,進入了一座格外清幽的小院中。

院中種着幾株青松,以木頭搭建的三間禪房頗為陳舊,看起來已經有點年頭了。

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僧以及一名面相粗豪、身材高大的老人已經站在禪房前的臺階上迎接謝丞公,一看到他,那老人就大笑着一叉手:“赫明總算到了,吾與九定候得心焦矣。”那老僧一眼望過來,眼神平和,相貌慈祥可親,華苓第一眼就對他産生了好感。

謝丞公背着手行上禪房的臺階,含笑回道:“福清心焦便罷了,九定如何心焦?”

他這話一出,三人皆笑,也不再打機鋒,魚貫進入禪房中。

禪房裏沒有椅子,大家席地而坐。

謝貴和宋嬷嬷都被留在了院子裏,大郎和華苓坐在謝丞公身後,都很有眼色的安靜不語。

華苓也不害怕,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的觀察老僧和那位老人。九定,九定大師,這不就是前幾天丫鬟們才和她提過的,曾經為皇後解過簽的那位大師嗎?卻原來是這樣一個慈眉善目的光頭老僧,盤腿坐在那裏,垂眸似睡非睡,一動不動,也不插話。

另外這位老人穿一身皂色騎服,面色黧黑,一臉粗犷絡腮胡,氣勢淩厲。他跪坐在那裏,卻總是給人一種緊張而警惕的感覺,似是随時都會拔身突起攻擊人一般,實在是兇得能吓哭世上半數孩子。看他面相,總該有五十來歲了,但身板極健壯,比同樣習武的謝丞公要悍勇多了。

華苓注意到了他的雙手大而粗糙,明顯有厚厚的繭子,腰上佩着一把短劍,那劍鞘和劍柄都以髒兮兮的布條纏裹着,并不起眼,但華苓有直覺,那必定是一把鋒利的好劍。

真正殺人的物事,總是格外不起眼的。

這位又是誰呢?

一身的氣勢,這是久經沙場的人?華苓的腦筋迅速的轉了起來,能和謝丞公平輩相稱的人,打過仗的,難道是衛弼公或者朱輔公?只是他和謝丞公互呼的都是字,而華苓根本沒有聽過其他三公的名號,到底猜不出是誰。她側臉去看大郎,大郎正恭恭謹謹地跽坐着,一臉端肅,垂眸看着席下。

看這樣子,大郎是知道這是誰的,怎麽也不跟她說一聲。華苓微微撅起嘴,但大人們在交談,她也不敢随意出聲。

老人和謝丞公說了幾句話,這才雙目如電朝大郎和華苓掃了一眼,笑道:“大郎也這般大了,神寧氣聚,精神可嘉。小的也是你的女兒?我這回回金陵,只領了衛羿,他小子一早便攜着弓箭到後山去打鳥,至今不見人影。最是個無法無天的。”

華苓心下微微一凜,起初這位老人給她的印象就是粗豪而兇惡的,但這掃過來的一眼,明明看她和大郎看得極仔細,這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謝丞公哈哈一笑:“你家小子個個皮實耐操,我家大郎是大大不如了。這是我最小的女兒。大郎,小九,向衛弼公見禮。”

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衛弼公!

華苓驚訝之餘又暗暗嘆氣,前幾日的“禮”課上陳教授才教過了,若是在沒有高椅的的房間裏向長輩行大禮,必須是要五體投地的,若是初次見面,還需要三叩首。她跟在大郎後面站起來,躬身垂眸走兩步到衛弼公面前,跪伏下來,恭恭敬敬地行三叩大禮,口裏說道:“謝氏九娘見過衛弼公,弼公萬安。”

“好,好。”衛弼公笑聲渾厚,華苓懷疑他要把屋頂的瓦片震落了:“大郎不錯,九娘也不錯,難得的是個不怕我兇惡面相的小娘子,膽識可嘉。”他從袖裏摸出一把漆黑的短匕扔給大郎,又摸出一塊拳頭大紅豔豔的雞血石遞給華苓,笑道:“匆匆忙忙的身上也沒有帶什麽好東西,拿去玩吧!”

“多謝弼公賜物。”兩兄妹得了見面禮,再次一拜。

謝丞公一指在旁邊睡覺的九定大師:“還不向九定大師見禮?九定大師以武入佛,精研佛法,切不可怠慢于他。”

于是叩頭蟲兩兄妹又趕緊朝九定大師叩首見禮。

待兩人行完禮,似睡非睡的九定大師才擡起眼皮,深深看兩兄妹一眼,緩緩點頭:“不錯。出家人不興俗禮,既受小檀越三拜,便回贈一杯清茶罷。”

“多謝九定大師。”兩兄妹忙道謝,然後得到了一杯清茶。

九定大師的清茶是盛在極粗陋的褐陶杯裏的,自從到了丞公府之後,華苓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般粗陋的食器了。但杯中的茶清香袅袅,滋味卻極好。她垂眸細細啜了一口,惬意地眯起眼睛。

衛弼公哈哈大笑:“九定依然狡猾如此,杯茶便換了小兒三叩首。”

九定大師已經重新阖目睡覺去了,也不知是聽到還是未聽到。

謝丞公倒是微笑,不以為意,轉頭就和衛弼公談起了正經邊事。

衛弼公領着他麾下的大批将士鎮守大丹北部、西部邊疆,朱輔公則是掌握着大丹的海軍,巡守東部南部沿海。強兵健馬,威吓四海,群國俯首。但如果沒有相丞二公鎮守朝廷,令丹朝內政昌明,經濟繁榮,定期輸送大批軍馬、糧草、藥物等軍需品到軍中,二百萬大軍必定早就風流雲散。軍力薄弱,大丹就成了一塊大肥肉,鄰近諸國自然沒有不想分一杯羹的,大丹必定陷于連綿戰火之中,國力衰弱,如何能有如今的局面。

所以,輔弼相丞四公的職司緊密相連,如果沒有四姓四家的通力合作,大丹如今可能已經不叫大丹了。

華苓旁聽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原來衛弼公這次從邊疆返回都城金陵,是悄悄回來的,官面上沒有傳出任何信息。怪不得謝丞公出來得也這般低調,華苓恍然大悟。

衛弼公回來是為了催促軍糧。時進九月,大丹國土最北的一些地區已經有了降雨降雪封凍的跡象,若不盡早将軍糧運送到位,便恐怕會被雨雪阻在路上。謝丞公掌管國內農事商事,手下掌握着一張遍布全國的糧食、商品輸送網絡,調集、運送軍糧正是他職責內極其重要的一部分。

想來,需要通力合作的兩大勢力麽,最上面的頭頭定期來一次王王相見,也是應有之義。

只是不知道那皇宮中的皇帝是否知道這件事呢?

答案不論是“是”或“否”,都很有意思。

華苓靜靜聽着二公的對話,垂下的眼眸中閃着明亮的光芒。她第一次這般真切地意識到,原來自己的父親是這個國家裏執掌大權的少數人之一,說一句話就可能改變無數人的生活。

旁聽謝丞公和王磐的談話讓她了解了很多這個世界的信息,這一次有機會在這裏旁聽,以她的見識和理解力,知道得就更多了。丹朝正是生機勃勃的時候,國強軍盛,民衆富足。她記得後世中國曾經是如何被列強戰火鐵蹄踏遍,大地上滿目蒼夷,一切都始于中土人閉鎖國門,固步自封。

盼着這盛世綿延下去。深深呼吸一口氣,華苓眸中蕩漾起濃濃笑意。她很喜歡這個世界,大丹很好,如果有她能出一分力的地方,她絕不會袖手旁觀。她又想起了那位晏河長公主,長公主收攏了西域來的工匠們在研究橡膠制品。

總之,有許多人在為這個國度的繁榮努力着呢。

不知不覺間,華苓一杯茶已經喝完,九定大師睜開眼,朝她點點頭。

華苓微微一愣,九定大師明明閉着眼睛,怎麽知道她的茶喝完了?她看大郎一眼,大郎專心聽長輩說話,手上依然捧着茶。

謝丞公回過頭,含笑朝華苓道:“小九茶喝完了,這便出去吧。到外面,讓謝貴和宋嬷嬷領你去上上香罷。”

華苓忽然明白過來,這些大人在用茶來計算他們可以停留在禪室內旁聽的時間。她立刻就後悔了,為什麽要喝這麽快啊?大郎還捧着茶,爹爹和大師就不趕他走!

不過,雖然很不情願,華苓還是乖乖起身退出了禪室,在這些真正說一不二的人面前耍小心眼,對她不會有任何好處。

鼓着臉頰跳下臺階,華苓憤憤的想,九定大師看起來是在睡覺,但一定是在偷偷的撩着眼皮看她呢,不然又怎麽可能在她剛把茶喝完的時候就發現了?

弼公說的對,九定大師真的太狡猾了!

小院裏很清靜,謝貴和宋嬷嬷一時都不在,華苓也不敢随意往外走,怕迷了路,只得托腮蹲在地上發呆。

嗖——!

華苓一驚,垂頭去看,卻發現一支黑翎羽箭顫顫插在了離她的鞋尖不到一寸的地方,入地三寸。

誰這麽欺負人!

華苓騰地站起身,心裏怒火已經哄一聲燒了起來。

她帶怒擡眼一掃,在她正前方,禪院那八尺高的土牆上,高高站着一個穿皂色緊身騎服的少年,最多十一二歲,一頭黑發用布帶高高束成一束。

他的眼睛是褐色的,透着兇獸一樣狂野的光芒,看到華苓站起身怒視着他,他眼中火焰一樣燃燒着的光芒更亮了,忽然持弓搭箭,弓弦拉滿,再次對準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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