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登堂入室
23
當朝輔弼相丞四公之一,丞公的生辰,自然是搞得極其熱鬧的。
丞公府外的直街這幾日車水馬龍,當家主母牟氏領着手下大群仆婦侍女忙得腳不沾地,連才十二歲的二娘、十一歲的三娘和八歲的四娘都被她提溜出來招待女客了,大郎二郎更不必說,每日都被拘在前院招待男客,也不知得了多少見面禮,聽了多少官員諸如“年少有為,英姿飒爽”之類的溢美之辭。
只有謝丞公舒服些,除非皇帝親至,否則他只需高坐中堂之上,靜等各界親朋好友上前見禮祝賀罷了。
不說金陵城內各大世家門閥都遣人來送禮,便是遠在隴右道、關內道、嶺南道,都有人千裏迢迢派人運生辰賀禮過來的,也不知要提前兩個月還是三個月上路。丞公雖然不管大丹朝廷官員升遷定品定職,但架不住他手下掌握農商二事,這便意味着無數實權實缺呀!
來自西域諸國的奇巧玩器、大海裏出産的珊瑚珍珠夜光石、名山大川出産的珍貴藥材,袖着手旁觀的華苓幾日裏見識了很多寶貝,這才意識到這個年代的物産怕是比她生活過的後世還要豐饒些,而且朝廷政治還算清明,百姓們日子都很好過,可以說一朝從上到下煩心事都不多。
是了,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現在的大丹國土廣闊,但是人口滿打滿算也不知有五千萬不曾,地廣人稀,所以大丹看起來才特別富饒。要是一國有十三億人,那就算有千萬平方公裏的國土,也得全用來蓋房子。
哎,房子。
阖府皆忙,華苓坐在致遠堂後面的曲廊上喂魚,一個人噗哧撲哧地笑了起來。蹲在她身後的金钏感覺莫名其妙的,便小聲問:“九娘子,你在笑什麽?”
華苓揉揉笑出的淚花兒,回頭瞥金钏兒一眼:“我在笑呀,千百年之後有個國家,因為人太多土地上住不下了,得把房子一蓋十幾層上百層,就跟無數個壘起來的罐子似的。那高樓高的呀,從地面往上看總是在搖搖曳曳的,好像随時都會倒下來。”
金钏兒是個頗為漂亮的十歲小姑娘,華苓喜歡她性子較真,吩咐什麽都會一板一眼辦得妥妥當當的。她聽了就不太相信:“怎麽可能,金陵城裏的房子最多就能蓋到五層,那已經是很高很高,高入雲端啦。九娘子的想法就是和大家夥兒都不一樣。”
“可不是麽……”華苓愣了愣,微微一笑:“我就是和大家夥兒都不一樣……”
忽然連喂魚的心都沒有了,她将剩下的糕點都倒進水裏,清澈的水面下半尺一尺長的大魚咕嗤咕嗤争食,很快将糕點都搶了個幹淨。
她扶在朱漆雕龍風的欄杆上一指那些魚,似自言自語又似跟金钏說道:“随大流才過的好呢,大家夥兒都來搶吃的,來的,搶到吃的回頭自然就長得更大了,長得更大就能搶到更多的食物了,沒搶到的呢,只能一路游走在外邊等待些殘羹剩飯,一直都長得那般小,不起眼,可憐巴巴的。這個世界呀,很殘酷。”
“世界便是弱肉強食。”
那是一道微微沙啞的嗓音,像懸崖上無時無刻不吹拂的狂風般強要鑽進人的耳朵,又帶着幾分拗不彎的粗竹般的韌,野蠻,健壯,充滿生命力。
擡眸望去,是一張輪廓深刻而俊美的少年的臉,精氣神在他的身上似有實質一般牢牢凝聚在一起,有如火焰燃燒。
少年的左臉上明晃晃地挂着一圈整整齊齊的牙印。
金钏兒猛地驚醒,護在華苓跟前,緊張地說:“請問郎君是誰人?這裏是丞公府的後院,外男不可以輕易進來。請你快快出去吧!”
“我爹說我這副樣子不能見人,不令我來向岳丈賀生辰。所以我從屋頂上翻過來看你。”衛羿連看都沒有看金钏一眼,雙眸像襲人的鷹一般盯向後面的華苓,他面目肅穆,氣勢迫人,與其說是來探看人的,還不如說是來追捕罪犯的恰當些。
金钏忽然注意到少年蹲踞在回廊另一面的欄杆上,背後挂着一張猙獰的黑色的弓,腰側挂了一壺黑翎箭,他的氣勢又是這般淩厲,随時都要爆起傷人一般,可憐的小婢子吓得幾乎要暈過去,嗓子眼兒裏悶了一口唾沫,推着主人說:“——九娘子快跑!”
華苓本來已經氣得要罵人了,一看金钏的樣子就覺得好笑,然後她立刻注意到了衛五眼裏一絲看蝼蟻般的嘲弄,立刻一種在敵人面前被看見弱點、丢了顏面的羞窘和憤怒交織着升起,她黑溜溜的眸子立刻燒成了另一團火。
丢臉丢在誰面前都行,唯獨在這個可恨的衛五面前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金钏你給我站到後面去!”華苓兩步走到衛羿前面,豎着小眉毛,用看生死仇敵的目光瞪着他:“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麽!我不歡迎你!無端端的就跑到別人家裏來,你還有沒有一點禮義廉恥?”
衛羿蹲踞在欄杆上,似是充耳不聞,用一種格外專注的眼神細細打量眼前的小娘子。
五歲的小娘子從頭到腳都是嫩生生的,像剛長出地面的胖竹筍兒,又像剛剛煮熟剝開的嫩雞蛋,總之柔弱得不可思議,這是生來就是該給捧在手掌心呵着寵着的小幼獸。
他也不曾想過要傷她,只是那天從後山打獵回來翻上牆,一眼看到她圓滾滾的像小兔子一樣蹲在地上,就想逗逗她,吓吓她而已。他對自己的箭術極有信心,他兩年前就可以一箭射中百米外奔鹿的耳朵,絕不會傷害到她。
射出那一箭的時候他就設想到了後面的情景,無非是小娘子被吓哭或者被吓傻兩種可能,然後他就走過去把她拎起來,可以用兜裏的剛撿回來的小雛鳥給她看,小娘子都喜歡這種毛茸茸的東西,看到新的注意點肯定就會忘記前面的不愉快了,很完美。
但是射出一箭之後,整件事的過程都跟他的設想完全不同。
她看起來很柔弱,但是這個柔弱殼子裏面藏着的是一個非同一般強悍的人,她利用自己柔弱的表象迷惑他、用不馴的反應激怒他,利用他的怒氣和底線将他逼入死胡同,徹底占據上風,在他不得不認輸、已經放松了警惕的時候,還用利牙回敬給他一口狠的。
她是有策略地在對付他,她做得比兵書上教的還好。
就算是一頭幼獸,她也不是草食生物的幼獸,她不是鷹就是虎,她生來就有利爪尖牙,不論手上掌握的力量還如何弱小,她依然擁有強者才能有的心,她的尊嚴不容冒犯——
只有這樣的小娘子才配成為他的妻子。
衛羿非常滿意,然後人生第一回覺得有些後悔,如果他當時沒有射那一箭,現在他的妻子對他的态度應該會好許多。
不過這點後悔還不足以影響他想要做的事,他跳下欄杆,他的小妻子在說:“你快點給我滾,我不想看到你。”
他蹲下來,将臉伸過去:“阿九,臉上的牙印不好留,你在脖子上咬。”
正在拼命搜腸刮肚罵人的華苓呆了呆,現在是什麽劇情?
衛羿的表情極其認真,他說:“我是你(未來的)的丈夫,你是我(未來的)的妻子,你要咬多少個印都行。”
這是什麽?!流氓!華苓氣得倒仰,連聲音都啞了,她抖着手指尖直戳到了衛羿鼻子上:“你神經病嗎?你腦子什麽毛病啊?你才幾歲?我才幾歲?你竟然對着我耍流氓。你的教養在哪裏。我一點都不想嫁給你。請你另聘高明吧!”依然是話很有氣勢,但是人太小,聲音太嫩還透着奶味兒,一點都吓不到人。
衛羿說:“我現在快十二歲。等我十五歲,我就來提親,等你十五歲及笄,我就來娶你。我絕不會始亂終棄。”即使半跪在地上,衛羿這話依然說得铿锵有力,擲地有聲。
華苓眼前發暈,面對這麽個油鹽不進的東西,她已經覺得婚後的生活必定是一片黑暗。
她怎麽能嫁這麽個連人話都聽不懂的男人,怎麽能。
金钏兒已經聽得吓住了,兩眼瞪得比銅鈴還大,這個外男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冒出來的,一來就說是九娘子的丈夫。九娘子才五歲,日日在丞公府裏住着,怎麽可能有丈夫?
華苓定定神,告訴自己,不能再因為別人的錯而懲罰自己,她又沒有錯,為什麽要因為這樣一個變态的壞蛋的反應而生氣?生氣會讓人對事實産生錯誤的判斷,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她盯住眼前這雙野獸般的褐眸,努力平靜下來,慢慢問:“你為什麽想要娶我?”
“只有你配當我的妻子。”
“謝謝你的擡舉。”華苓感覺渾身無力,定定神問:“我咬了你,你不生氣?”
“我用箭射你,你咬我是報複。”衛羿的眼神極其專注,他的嗓音裏有種風沙磨砺過的粗啞,但每個字出口都重得像能把地面砸出一個坑,沒有人能懷疑他話裏的認真,華苓也不能。
他說:“先錯的是我,你欲要如何出氣都可以。但是,你将嫁與我為妻,誰也不能更改這一點。”
華苓忽然意識到這樣的事,衛五,名為衛羿的這個少年,原來是這樣一個固執的人。他不是聽不懂她說的話,他是固執地按照自己所認定的軌跡在行走着。
回想起昨日最後那一箭,不論被她如何激怒,他始終沒有松手射出,直至主動認輸。他其實是有原則的,不論如何盛怒,他也不曾跨過自己認定的那條線。
有原則的人,是可信的,也是可靠的。
也就是說,面前這個變态居然很可能是一個可靠的人。
這種和她的感情完全相反的結論她很不想相信,但是理智在告訴她,如果這是事實,她日後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并不是一件壞事。
她睜大眼,仔仔細細将衛羿從發絲兒到鞋子看一次,閉上眼深深呼吸,然後問他:“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你昨日為何要拿箭射我?”
衛羿曬成深麥接近古銅色的面皮有極不明顯的發紅,他垂下視線,不肯說出原因,只道:“是我的錯。你可以将怒氣發在我身上。我日後萬萬不會再這般作。”
本以為是個變态,但其實就是個楞頭青吧。
華苓慢慢就覺得對他讨厭不起來了,怒氣也消失不少,想想問:“你明日就去隴右道?你會一直呆在那裏?”
衛羿點點頭:“我将随我爹呆在隴右道。若明年隴右道邊境戰事不吃緊,我應能快馬回到金陵見你。若戰事吃緊,我可能要到後年才能來見你。但你放心,到我十五歲時,我必趕回來提親。”
華苓這才後知後覺,她所謂的未婚夫不僅是個極其固執的人,還是個年年打仗的軍人。
她又開始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衛羿耳朵動動,朝回廊遠處望一眼,輕輕伸出手,摸了摸華苓幼嫩的面頰,然後給她小小的手裏塞進一把連鞘匕首。
“等我回來。”
少年一縱身,用一種常理無法解釋的動作倒翻上回廊的屋頂,就這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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