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李平朗是被一通電話叫醒的。

他努力掀開沉重的眼皮，揮舞着手臂去摸放在床頭的手機，卻不慎磕到桌角，傳來的疼痛感叫人倒抽一口冷靜，登時清醒了許多。揉着宿醉後通紅的雙眼，李平朗慢慢吞吞的直起身，摸索着點下接通鍵。

“喂……”

“喂，李少啊，是我。”葉明軒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李平朗打了個哈欠，“什麽事？”

“就……昨晚真是對不起啊，我也沒想到徐天會突然發瘋……不過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保證在短時間內不會出現在你眼前，你看這……”

對方喋喋不休的說着，李平朗統共沒聽幾個字，敷衍的唔了幾聲，“你小子一大清早給我打電話……就為了這破事？”

葉明軒看了眼時間，這都快下午了……卻還是賠笑道：“嗨，是我的錯，回頭見面你怎麽罵我都行……不過李少啊，咱們之前談好的那個項目……”

“項目怎麽了？”

“也……沒什麽大事，先前遞上去的審批被卡了，需要麻煩李少您去疏通疏通……”

反正說來說去，大致意思就是要李平朗出一趟差；後者把手機丢在床鋪上，打開免提，又順手點了根煙。等聽完前因後果，李平朗算了算時間和手裏的人脈關系，還真得親自前去打點……吐出一口灰白的霧氣，他啞着嗓子：“那就照你說的辦，等回頭我收拾一下，明後天就動身……”

說到這時，就見門突然被人推開，李平朗吓了一跳，擡頭就看見魏晟端着水杯走進房間，登時無措起來：“你、你……”

驟然拔高的嗓音有些刺耳，他連忙咳了幾聲，想要伸手去接對方遞來的水，卻想起指尖還夾着沒有熄滅的煙頭。積攢的煙灰飄落在床鋪上，李平朗本能去拍，卻被一把攥住手腕，大少爺擡起頭來，對上表弟那雙背着光的眼睛，心中不知怎的有些發憷，幹笑幾聲，“你……還在啊……”

魏晟很快便松開了他，順手拿過煙灰缸，放在李平朗的膝蓋上。

“今天周末，事務所沒有事情，加上趙姨說想讓我吃她做的飯。”不鹹不淡的解釋了兩句，魏晟笑了笑，“哥，這是在跟誰打電話？”

電話那頭的葉明軒終于找到機會插嘴：“哎呦，這又是哪裏認識的弟弟？李少真是豔福不淺，這一起床就有人伺候……”還沒講完就被李平朗一把挂斷，他抖着手将煙按滅，幾乎不敢擡頭去看魏晟的表情。“媽的這小子嘴裏沒幾句真話，你千萬別聽他瞎說……”

頭頂的陰影更重了，是魏晟跨前一步，他站在床邊，滾燙的目光幾乎要将李平朗點燃了。而半晌後，幹燥的唇間抵上一片冰涼，魏晟拿起玻璃杯遞到李平朗嘴邊：“喝點水吧，嗓子都啞了。”

李平朗本能照做，可随着那杯子愈發傾斜，，逼得他不得不揚起頸脖，喉結滾動，努力吞咽着口中的涼水，卻仍然有多餘的液體沿着嘴角溢出來，打濕了單薄的睡衣……

“咳、咳咳咳——”到底還是嗆着了，李少爺捂着滿是水漬的口鼻，十分狼狽得咳了個天昏地暗，連視線都模糊起來，他趕忙擦了幾下，才發現是嗆出了淚。

一只冰涼而有力的手貼上了他弓起的後背，輕輕拍撫着；明明是溫柔的舉動，但李平朗卻緊張的渾身僵硬，像是受了驚的兔子，随時會倉皇而逃。

“……你在怕我？”魏晟不鹹不淡的聲音響起在頭頂，李平朗咳得更厲害了，卻不敢擡頭。

“為什麽？”那人問。

還能為什麽……大少爺頹唐的想，我怕我控制不住，把好不容易走上正道的你又掰回來……我怕我一不小心，又一次害得你前途盡毀。

自己這輩子已經是沒救了，他這顆苗子在種下的時候無人監管，等長大後根裏已經爛了，現在這麽變着法子的折騰，只求以後父母去了，能勉強有口飯吃……可是魏晟不一樣啊，那孩子從小便乖巧，是做大事的人——是他打小就沒樹立起正确的榜樣，才導致魏晟一路走歪……

對方已經被他害成這樣了，可笑的是，自己居然還抱有罪惡的念頭……

李平朗胡思亂想着，沒能注意到魏晟垂在身側的手指握緊又松開，這樣的沉默持續了很久，久到眼裏的淚水幹了，激烈的咳嗽也逐漸恢複平靜，才像是終于找回面對的勇氣。

李平朗微微擡頭，盯着那人繃緊的下巴，擠出一個有些難看的笑。

“那個……能留一下你的電話嗎？你看你回來也這麽些天了，平時又找不到人，我……”

魏晟抿了抿唇，“……你只是想說這個嗎？”

“……啊，嗯……”李平朗眨眼，“其實還有——”

我挺想你的。

“少爺，小少爺，”趙姨的聲音響起在門外，“菜做好了，出來吃飯吧。”

“……還有什麽？”

被突然打斷之後，未說完的話語哽在喉嚨，卻失去了瞬間的勇氣。李平朗悄悄攥緊身下的床單，“……趙姨也很想你。”

“……我知道了。”魏晟點點頭，沒有再追問下去，他拿過李平朗的手機，輸入一串嶄新的號碼。“以後有事，就打這個電話找我。”

“……嗯。”

“那我先下去了，你收拾收拾，一起吃飯吧。”

“……好。”

随着一聲輕響，房門被再度合上，李平朗抱着手機，看着屏幕上的那串數字怔了一會兒，鬼使神差的保存在快速撥號的鍵位上……

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撥出去了。

吃完飯後，魏晟沒有逗留太久便離開了，李平朗今天沒什麽事情，又不想出去鬼混，幹脆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翻出幾本行業相關的書來，稀裏糊塗的一天就過去了。

次日葉明軒打來電話，說是行程酒店都給他安排好了，還找了個漂亮妹子當秘書撐場面……偏偏這小子還哪壺不開提哪壺：“話說昨天那個弟弟呢？他不陪你去啊？”

“……那他媽是我表弟，親的！”李平朗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媽以後說話注意點兒，要是他——他轉頭告我爸了，我又得挨削！”

葉明軒給他吼得一愣一愣的，“……你還有表弟啊，怎麽從沒見你提過？”

“……不是一道人，加上他前幾年……前幾年去軍隊了，沒怎麽聯系。”

“你們關系不好？”

“誰說不好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啧，管你什麽事兒啊，管好自己的嘴。”李平朗不耐煩道：“還有，還有你那群狐朋狗友，要是再讓我聽到什麽亂七八糟的謠言……”

葉明軒不做聲，暗地裏撇了撇嘴，心說你又不是沒幹過這事兒……他當然不知道李平朗正兒八經碰過的人其實沒多少，就看到大少爺花天酒地不學無術了。

李平朗這頭訓了幾句，把心裏頭憋着的那股火發洩了些，才話鋒一轉，談起正事。

兩人斷斷續續的聊了一個多小時，挂電話後李平朗盤算了一下，給林渡去了條微信，問他對這方面有沒有意思，要不要跟着去現場看看……

林渡那幾天剛好也要去隔壁市出差，當即約了時間，到時候出來碰面。等一切安排妥當，李平朗癱坐在沙發裏，長長吐了口氣。

他算了一下，如果這次能成，先前投進去的錢能全部回本不說，還能小賺一筆……到時候，他打算給他爸媽買點東西。

對于那兩個工作狂父母，小時候也曾怨恨過對方的不聞不問，如今到已經是麻木了，不至于仇視，但要說多親近吧，可能還比不上一路看着他長大的保姆趙姨。

李平朗一直覺得自己這人挺沒心沒肺的，所以他也沒什麽大志向，反正看樣子他爸也打算把家業傳給魏晟而并非自己……這個消息可并非空穴來風，早在一年前公司裏就有在傳，聽說是魏晟在部隊表現太好，被領導點名誇獎。

說起來當年魏晟離家時，年紀還不滿十八，是他爹親自找了關系，把年齡改小送進去的……這事兒也沒跟他通過氣，哪怕魏晟失蹤的那一個月裏，他差點沒瘋掉。

零碎的舊事湧上心頭，掐指一算也不過才三年前而已，李平朗卻總覺得，過了有小半輩子那麽久。

他忍不住點上一根香煙，擡頭望向不遠處的落地窗……當年的魏晟曾經站在那裏，身後是電閃雷鳴的雨夜，而不似現下天氣正好，可以清楚望見窗外馬路邊明亮的街燈。

李平朗站在窗邊，吐出一口煙來。

白霧氤氲在透明的玻璃上，模糊了倒映出的他的臉。

情場失意，商場倒是一帆風順。

幾乎沒費什麽功夫就解決了問題——對方是看在林渡的面子上。林渡老家就在A市，借着父輩的人脈，輕輕松松搞定了關系，一行人在飯局上敬了一圈的酒，喝得興起了，又要往KTV走。

比起林渡的游刃有餘，李平朗到底還是年輕，一旦脫離了自己的地盤，就顯得拘謹很多，能不開口盡量閉嘴，讓林渡與他們周旋，最多就是在關鍵時刻擋擋酒，說兩句場面話。

——不過他也沒想叫人看輕了去，簽字提條件的時候還是很爽快的，加上他到底是李延康的兒子，對方怎麽地也要給他幾分薄面，所以相處的還算愉快。

這麽一嗨，轉眼到了深夜，洋的白的紅的啤的都走上一輪，是個人都撐不住，林渡到了後來趁光線差，把酒倒在腳下的垃圾桶中，李平朗發現的晚了，等反應過來，已經喝了個半蒙。不過他到底年輕，加上這幾年花天酒地攢下的酒量，尚還留有意識，趕緊找了個借口尿遁。

KTV裏頭本來就繞，李平朗扶着牆壁，頭暈目眩了一路，最後在服務生小哥的幫助下來到廁所，二話不說抱着馬桶吐了個天昏地暗。他本來也沒吃幾口東西，吐到後頭只剩酸水，差點沒把膽汁都嘔出來。

不過在這之後，大腦倒是清醒許多，李平朗來到洗漱臺前擦了把臉，看着鏡子裏自己狼狽得模樣，突然就想起曾經這個時候，魏晟都會打電話說過來接他……明明是三年前的事情，又仿佛剛剛發生在昨日。

突如其來的沖動叫他拿出手機，握着那冰涼的機械，李平朗抖了一下，按亮屏幕……

其實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給那個人打電話，但或許是“表哥”這塊遮羞布還沒抖落幹淨，他又總覺得，自己還是有那麽個搖搖欲墜的立場，支撐着他出現在魏晟的生命裏……

先前吞下的酒精仿佛在體內點燃了一把火——順理成章的撥出電話，誰讓他把對方的號碼放在快速撥號鍵上呢？

……聽着滴滴撥號音，李平朗想，他應該說點什麽好呢？

是裝作無事的問那人在做什麽，關心兩句，又或是說點別的……可是他們之間早已沒有別的話題，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

李平朗靠在洗手臺前，突然就有些難過，他抖着手想将電話挂掉，可偏不巧，又卻在這一刻接通了。

對方的呼吸聲混雜着電流音回蕩在耳畔，一時沒有開口——李平朗緊張的呼吸都停止了，他忙不疊抽了口氣，從嘔吐後還隐約生疼的喉嚨裏，擠出一個嘶啞的音節：“……喂？”

回答他的，卻是一個清脆的女聲。

“你哪位啊？”

“……我……”李平朗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我……是他……表……哥……”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突然有種流淚的沖動。

——他終于體會到了魏晟當年的心情，只是時過境遷，比起醒悟，更像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