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回營其一
夜色深沉,風貼着草皮竄過去,帶起一片叫人頭皮發麻的雜亂聲響。
宋軍營帳之間,幾隊巡夜兵輕聲走過去。他們時不時瞥一眼還點着燈的主帥營帳,試圖從這微弱的燭光裏汲取一點暖意。
“寫完了?”主帥帳中,龐統站在桌邊看公孫策飛快地寫寫畫畫。
公孫策撚起薄薄一張信紙,對着吹了吹上面還未幹的墨:“嗯,還得拜托你找人加急送回京城去了。”
北方幹燥,墨跡濕不過一會兒。龐統接過信上下掃一遍,轉身就出去吩咐了。
門簾掀起,漏進了幾撮風來。它們茫然地轉了兩三圈,把燭火吹得搖搖晃晃。公孫策有些恍惚地靠在座椅上,回想之前的情形。
黑夜之中薄雪微光、肩首相靠,本是氣氛正暖之時,公孫策突然嗷了一嗓子:“我知道那樟木氣味為什麽那麽熟悉了!”
連龐統都給他吓了一跳:“什麽?”
……
原來公孫策說的是之前覺得樟木氣息莫名熟悉的事情。他天生體弱,常有疾病,時不時的開方喝藥就如吃飯睡覺一般,多年來都習慣了。當上禮部侍郎之後,也有些官員聽說了他身體不适的事情,逢年過節就會送來點貴重藥材當作薄禮。
公孫侍郎不喜黃白之物,但字帖古書、滋補藥材之禮對于他來說都是好心意,所以會令管家仔細地記錄在案,一并放在庫房裏待用。
正巧有這麽一次,他收到一盒用樟木盒裝着的百年野山人參。那人參是好東西,公孫策連帶着也對那個樟木盒子眼熟上了。
只不過送禮人是誰……就埋沒在你來我往的門庭裏了。
這次不知為何,竟然在西北邊陲還遇見了“熟人”。公孫策一想起那盒子,頓時感覺其中有貓膩,于是催着龐統趕緊回去——他需要馬上寫信回去給包拯,讓包到侍郎府去找管家翻記錄本,務必查出當時送人參的人!
找到了突破點,兩人都明白這事耽誤不得,于是趕緊去牽馬準備回營。
可到了寄放馬匹的馬棚處,兩人卻懵了——來吉祥鎮的時候,兩人本是各騎一匹馬,沒想到在鎮上耽擱了一會兒,公孫策騎來的那匹馬居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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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鎮沒個能壓陣管事的,治安果然堪憂!公孫策捶胸頓足。
“要不我來掌馬……咱們倆共騎一匹?”龐統擡手拍了拍還剩着的那一匹毛色黑亮的大馬——那是陪伴他征戰多年的愛駒,黑龍雀。這馬不僅體型大于一般的馬,連脾氣也是獨一份的古怪暴烈。
黑龍雀甩了龐統一手的鬃毛,仰頭打了個響鼻,鼻下噴出兩縷白氣。
公孫策歪頭打量一人一馬半晌,倒也不矯情:“成!不過你這匹馬脾氣暴,你得先安撫住它,別我一上去就尥蹶子了,丢人。”
龐統沒想到他答應的這麽爽快,只覺得兩人無形之間似乎親近了不少。
俗世萬象裏,文人才子總是恃才傲物的。公孫策這人更是如此,仗着滿腹經綸撐起了一身的公子脾氣,哪甘落于人後?
要是擱在平常,有人說要自己掌馬與公孫策共乘一匹,大概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一陣鋒利的眼刀刷刷刷地就逼到臉前了,哪有這麽容易松口……不過風清月朗,大概心思也變得柔和了吧。
龐統擡頭看了看活像“烏雲蓋飯”似的夜空,哈哈大笑起來。
公孫策:“……”
壯士,這是嚎什麽呢?
“爽快!來,”龐統安撫地壓着黑龍雀的頭,對公孫策一擺手,“上去!”
雖然嘴上說的爽快,但實際上公孫策還是有些怕這高頭大馬——畢竟是脾氣不好的龍種,認主人的啊!他撩起衣擺,戰戰兢兢地踩上馬镫。
平常不少犯渾踹人的黑龍雀倒是出乎意料的安靜,低着頭默默地讓公孫策坐在背上。
“……它居然沒踹人?”公孫策吃驚道。
龐統眼睛一亮:“黑龍雀很有靈性,說不準是跟你投緣吧!”他随即也翻身上了馬,坐在公孫策身後一扯缰繩,面朝着落了一層雪的廣袤草場開懷道,“走了!駕——”
黑龍雀得令,撒開蹄子就狂奔起來。它腳程極快,追風逐雪般地融入了低垂的天幕。
腳下平原遼闊,百丈厚土上冰雪如蓋。遠處山川脈絡濃色厚彩,從天地交彙處撕開一條起伏的墨線,透骨的風被他們甩在身後,攜來仿若大地深處顫動的“嗚嗚”聲。
擡頭往天上看,視線仿佛能刺透層層黑雲,一望無際的漫天星鬥壓到眼前——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此間壯闊波瀾,翻出一片言語難盡的天大地大來。
……
再睜眼,已是天光大亮。
公孫策翻了個身,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上還蓋着一床毛毯子,腦筋有些轉不過來——昨日一通奔波連着驚險,實在勞心勞力,只不過“盡快寫信回京”的想法如鲠在喉,讓他沒在回程的馬背上昏睡過去。
大概是終于把信寄出去了,才松懈地睡着了……公孫策默默想。
他推開那一床很重的毛毯,頭重腳輕地向門外走去。身上衣服皺皺巴巴、面沒洗牙沒擦,公孫公子實在忍受不了這樣邋遢的自己。
主帳門簾是絲毫不偷工減料的厚實。公孫策在屋裏的時候還覺得有些昏暗,沒想到一出門竟然被燦燦的陽光照得睜不開眼。
他适應了一陣,才能勉強看清周圍景物。可這一看又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平常軍營裏來來往往的人可算是不少,不過今天這是怎麽回事,竟然只能看到幾個站崗的哨兵?其他人都去哪了?
睡了一整夜酣暢淋漓的覺,他迷迷糊糊地将醒未醒,也捋不清頭緒,只好慢慢地回去換了身衣服,把自己上上下下地拾掇了個幹淨,這才徹底醒了。
公孫策攏着一身厚厚的毛夾袍走到平日裏吃朝飯的營帳邊,終于看見神色忙碌的将士多了起來。他随便找了個靠邊的座位坐下,灌下一碗湯稀水薄的白粥,順手撈起兩個菜饅頭大口啃起來。
旁邊手持大鐵勺的随軍小廚師好似才剛加冠的年紀,臉上凍得破了點皮,正站在那裏笑眯眯地看着他:“大人飯量見長啊!”
“咳咳……”公孫策被他一句話哽住了,愣愣地看着手裏兩個菜饅頭,“這裏吃食是簡單了些,而且總感覺吃不飽啊!”
“這裏是這樣的。”小廚師耍着鐵勺,技術熟練地分碗盛粥,“大家每天這麽辛苦,不吃點好的不行啊!只不過平常的青菜也做不出什麽花來,來來回回就是那幾樣。肉就更少,三天兩頭才能吃上一頓。”
“我記得每年撥的軍費不少啊?”
小廚師把鐵勺一撂,抱怨道:“哎,那些紙上寫得做什麽數!咱們這裏又窮又幹,地上咋種出糧食來啊?再說這仗一打起來就沒完沒了,一年兩年三年的,一個國家哪經得起這麽個耗法?”他說到興頭上,激動地對公孫擠眉弄眼,好似全然記不得面前這位就是個身居高位的朝廷命官了,“那些做官的也不全是些……嗯,真能到咱們手裏的,有點湯湯水水就不錯了——哎喲!”
“好好做事,叫你多嘴!”小廚師身後走出一個體态滾圓的娃娃臉矮個子來,用擀面杖敲了一下小廚師的頭——這正是軍中掌勺的大廚師陳山海。
陳山海擡起沾滿面粉的手,腼腆地對公孫策拱了拱,笑道,“我這小徒弟總愛說些胡話,大人可別見怪啊!”
小廚師捂着頭委屈巴巴。
“無妨。”公孫策失笑,做了一個“左耳進右耳出”的動作。
“多謝大人!”陳山海彎腰行禮。這位大廚實際年過四十,不笑的時候,沾了油煙氣的娃娃臉上就顯出點和年歲相符的風霜來。
他背着手走回後廚,似是漫不經心地嘆息一句,“仗義每從屠狗輩啊……”
餘音綿長,仿佛戲文中的一折憂思難忍。
公孫策端着粥碗的手一抖——負心多是讀書人……他心頭有點難以言喻的哽意,三下并做兩下地把菜饅頭吞掉,把粥喝幹淨,腳步匆匆地走開了。
一路上,他的視線不知道該往哪裏擺,于是就只好看着那些搬東西、站崗、切磋的将士們。那些習武的漢子們不知怎麽的都是神采飛揚,各有各的忙忙碌碌,在大冬天裏竟然也出了滿頭的汗。
唯獨自己,自從來了這裏以後成天也不知能做什麽,不過偶爾寫一些文書回京,但大多數時候都是靠在暖爐邊和被褥相依為命的。
百無一用是書生嗎?他茫然地想。
從有資格坐在幹淨齊整的書院裏翻開書頁的那一刻開始,每個書生都感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千百代聖賢之言灌頂、手持一紙筆就能抒懷大志,比起那些渾渾噩噩活着的人,可不就是高人一等嗎?
可直到他們端着一腔滾燙的心血走出萬裏路去,才發現那只如椽大筆上系着的是前人膚幹血盡的魂魄。
……
“哎呀!”正魂游天外的公孫策突然感覺被什麽絆了一下,差點“五體投地”。他左右看了看,才發現了始作俑者——竟然是龐統那匹黑龍雀!
這馬默默收回伸出的一只前腿,竟然若無其事地啃起草來。
公孫策一時之間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來對着這“陰險”的馬。他神色變了幾變,一句帶着火氣的話沖出口:“你做什麽!”
說完他都有些懵了。沖一匹馬發火……自己這是幹什麽呢?
旁邊的馬棚裏,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拎着大簍子挨個撒馬食,見狀伸出頭來哈哈笑道:“大人可別跟它鬥氣,這馬頑劣得很,閑的發慌的時候就喜歡戲弄人!”
“哦……”
“不過它平常不這樣,大人不如和它說說話試試?”那漢子認真道。
公孫策傻了:“說……說話?”
“對啊!”漢子用粗布擦幹額頭上的汗,笑眯眯地一叉腰,“我看将軍有時候還會和它聊天呢,雖然也不知道能說什麽——哎!來了!”
漢子沖着別的方向應了幾聲,回過頭對公孫策不好意思道:“大人,那邊叫我呢,您自便啊!”說完背着簍子飛快地跑遠了。
公孫策從沒見過這麽“風馳電掣”的軍中風俗,只覺得一陣稀奇。他見周圍沒人了,轉頭對着黑龍雀小聲道:“聽說……你還會和龐統聊天啊?”
黑龍雀打了個響鼻,甩了甩頭,一雙眼睛從毛發中露出來。
這馬雖然頂着龍種的高貴血統,但平常又兇又使壞的,實在叫人不知該愛該恨。可這會兒它站着不動,雙目清澈如水地看過來,一時間竟然真的好似天孫顯智,沉默地、慈悲地聽着人間苦痛。
“我……”公孫策喉間一苦,聲音低下去,“我不知道……”
一陣大風卷着黃沙碾過碎石,“嘩嘩”聲大作。奔跑忙碌的将士們只能大吼着交談,才能聽清對方在說什麽。
……只不過從此以後,宋軍中除了飛星将軍,又流傳出了中郎将也可以和黑龍雀談心的傳聞。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公孫被陳山海指出讀書人無用的那段,莫名就想到司馬公在《游俠列傳序》裏的那句“……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茍合當世,當世亦笑之”。
讀書多年,養出了一肚子的胸懷大志,想到這句話總還是覺得意難平。
———————
年初出去玩的時候,在古鎮裏看到了一匹僅供觀賞的馬。那匹馬不知道是年紀小還是長得小,我站着就能直視它的眼睛。
馬的眼睛很好看,總有水光蕩漾。你站在旁邊,它就會一直看着你,目光非常非常真誠,好像在安慰誰一樣。
總覺得黑龍雀雖然瘋,但應該也是有這麽一雙眼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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