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歧路其一
大宋北部遼闊的草原上,兩大游牧部族仿中土之治、汲各國之長,加上與周邊各地的貿易往來不斷,經年累月,漸漸成了氣候——一支偏居西部,稱為“大夏”;一支雄霸北方,稱為“大遼”。
遼分兩院而治,南院大王耶律文才、将軍耶律俊才與大宋常有往來,雖然常有針鋒相對之勢,但關系稍近。西夏狼主李元昊野心勃勃,性情暴戾,曾在四大戰役中一舉擊破大宋西北數萬精銳,逼得宋軍退守雁門關。直到龐統任飛星将軍、西北總帥之後,西北軍才有了重新與西夏一戰之力。
數年前李元昊興兵進犯,瞧不起龐統而立任帥,豈料兩軍交戰數場,西夏軍大敗。李元昊氣沖脾髒、一病不起,只得回老家休養生息去了。
算到如今,平靜場面下早已是暗流交彙湧動,只待一場興風作浪。
斥候隊策馬奔馳,很快就趕到了遭受襲擊的小鎮。一衆斥候們在龐統的安排下分散開去,自行隐入了街頭巷口之中,剩下龐統、公孫策等人還站在原地。
小鎮上已經有許多駐守的士兵在收拾“殘局”了。公孫策下馬細看,發現這西夏兵馬進犯得毫無條理,活像土匪打劫似的,地上稀稀拉拉地散落着被他們砸碎的雜物。
其中一個身着輕甲,留着撮小胡子的魁梧軍官過來對龐統行禮:“屬下見過将軍!”
龐統問道:“陳大狀,這是怎麽回事?”
被稱作“陳大狀”的這位本名暫且無須提。此人是李軍屬下的讨西将軍,長年領軍駐守西疆村鎮,和西夏軍隊打交道如同家常便飯。
他蓄着精心打理的須,看起來十分有些鐵漢柔情的意思,但實際上本人能說會道,嘴張開了就停不下,仿若專門負責給七大姑八大姨調節鄰裏瑣事的狀師,這才有了“大狀”這個滑稽的花名。
陳大狀聽見龐統問他,頓時打開了話匣子:“李元昊那瓜娃子不知怎麽回事,龜殼子裏縮了幾年,終于探頭變成個成精的老鼈了!最近幾周一波波地往俺這兒派騎兵,一開始還算他講點道義,好歹是白天派人來,結果昨晚不知打了什麽雞血,突然搞個榔頭的夜襲……将軍你說說哎,這幾個鎮子裏面都是些老百姓,他咋能這麽幹事兒呢?他從前莫不是幹土匪的吧?打砸搶也不帶這樣的啊……”
這話俗中摻理,四方口音混雜,聽起來居然頗有些天下一統的氣度!
公孫策扶額,沒想到自己居然福至心靈地和這位“大狀”英雄所見略同了。
李軍深知這位下屬說話瑣碎的性格,趕緊出聲打斷陳大狀的長篇大論:“那傷亡情況呢?”
“唔……那騎兵過境速度頗快,跑進人家院子裏就是一通搶。死人倒是沒有,但是傷了約有三四十個!”陳大狀算了算,嚴肅道,“另外還在周圍發現了大軍駐紮的痕跡。”
龐統無意識地摩挲着腰側佩劍上的紋路,道:“帶我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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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狀得令,領着衆人往鎮裏走。由于要躲避西北長年風沙的緣故,這些村鎮都算不得多大,不過一會兒他們就幾乎把鎮子走過了半邊。
“陳将軍!”街道邊,有幾名挑着滿擔子石磚路過的小兵沖陳大狀打招呼。
“喲,餅子!過來過來!”
其中一個身量挺高的小兵把擔子交給旁邊的同伴,在身上蹭幹淨髒兮兮的手,一路小跑過來:“将軍好!”他突然眼尖地看見了後面的龐統,頓時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啊、啊,大帥,是大帥!活的哎!”
幾人都被他逗得前仰後合。本來因為西夏突襲之事還滿臉嚴肅的龐統也跟着笑起來,覺得這名小兵實在挺活寶的。
陳大狀介紹道:“這是我手下的十夫長,叫他餅子就行。”
餅子撓着頭不好意思狀:“屬下失态、失态了,嘿嘿。”
“餅子是當地人,認地形很有一手,”李軍也認識餅子,對龐統幾人說道,“這次也是他最先發現駐紮痕跡的。将軍,可以讓他為咱們領路。”
餅子性格直爽,聽說要給龐大統帥領路積極得很,一路邊走邊說些當地的風俗、氣候情況。公孫策腦中好似藏着大宋地理志,偶爾會接上幾句,倒是能跟他聊到一處去。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然走出了小鎮。
公孫策擡頭看去,被周圍景色吸引了——地勢從小鎮腳下延伸出去,越遠越高,最終連成了一段起伏的山丘。山丘囤了些難得的水汽,生長出大片帶葉子的草木。只不過正值寒冬,葉子落盡,只剩下光禿枯枝和漫山遍野的慘白落雪。
陳大狀叫上幾人守在鎮外,餅子帶剩下的人走進林子裏,七拐八拐地繞了一會兒,指着地上說道:“就是這裏了。”
公孫策跟着李軍他們走過去看。他雖然不太懂行軍,但是還是能發現雪地上一些明顯是人駐紮、活動的痕跡:“這種痕跡大概囊括多大的範圍?”
餅子比劃道:“我前幾天上山撿柴,發現從這裏到山林深處,大概有幾裏地都有這樣的痕跡。”
“幾裏地?”公孫策擡頭想了一會兒,問龐統,“那起碼有上千人吧?”
龐統點頭:“沒錯,上千人竟然沒有打草驚蛇地就地駐紮下來,恐怕是要有大動作。”
站在旁邊一直充當透明人的吳祎突然開口,把衆人都吓了一跳:“真沒用。”
“什麽意思?”餅子早就注意到了其中有這麽一個一直沒說話的人,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有些不明所以。
“我說你們,真沒用!”吳祎雙手交叉抱胸,不屑地笑道,“西夏軍本就壞事做盡,一旦出擊,必會使所到之處血流成河……這幫人可是嗜血的草原狼!因為休整了幾年,你們就覺得他們變成只會吐舌頭的看家犬了?連他們在山中駐軍都過了那麽久才發現,不是沒用是什麽?”
他說完這話,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
餅子被他撩起火來:“你!你憑什麽這麽說!我們可是西北鎮軍——”
“餅子,好了。”李軍把餅子拉到一邊,對着吳祎彎腰一拜,沉聲道,“的确是屬下督查不力,才導致這樣的遺漏。中書令大人慧眼如炬,說得半點沒錯。”
龐統面無表情地看着李軍:“回去自己領罰。”
“是!”
餅子低頭站在一邊不敢說話,只是拿眼瞟公孫策。他從之前的談話之間知道了公孫策身居中郎将之位,希望他能幫李軍說上兩句好話。
公孫策對着他默不作聲地搖搖頭,示意無法。他與李軍素來關系不錯,但也沒法出言相助。吳祎這人讨人厭是一點,但說話犀利、句句直擊要點也是一點。這次一番話,算是當頭澆下一盆冷水,天寒地凍裏竟然讓這些鐵血男兒們忍不住哆嗦起來。
被吳祎這麽一攪和,衆人心情實在不佳,早早踩過點之後就回鎮安頓了。
夜晚将至,一行人在鎮中找了個客棧住下。
公孫策被冷梆梆的床鋪凍得夠嗆,披上件外袍下樓想找掌櫃要盆火炭。他走到二樓走廊邊,沒想到看見樓下還有另一個也睡不着的人坐在桌邊喝夜酒——龐統。
那樓梯大概是經年未修,踩上去吱呀吱呀地響得厲害。他還沒順着樓梯走到一樓大堂,就已經制造出了滿耳朵的噪音。
龐統自然已經發現他下來了,便舉起酒杯晃了晃,對他笑道:“夜深人靜之時,公孫博學不睡覺,難道是聞到了酒香,打算與龐某共飲一杯?”
公孫策裹緊外袍,順手從櫃臺裏拿出一個酒杯來,吸着鼻子坐到龐統對面,伸手一摸酒壺:“哎……将軍好雅興,要不和在下來一番‘寒夜煮酒論英雄’如何?”
龐統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還真從桌下拿出一個溫酒用的爐子來。他從公孫策手裏把酒壺接過來,放進爐子裏:“這壺是有些涼了,待熱一下再喝吧。”
爐子下面點着一小撮柴火,發出“噼裏啪啦”的輕微聲音,聽着莫名地叫人暖和起來。酒壺穩穩地在爐水中站着,旁邊不時地浮起點小泡泡來。兩人面對靜坐着,聽着屋外一陣陣呼嘯而過的大漠風聲。
“說起來,”公孫策低聲開口,“那天我到藥局裏,與那個學徒說話間發現,軍隊裏似乎有人牽扯到此事之中……抱歉,一直忘了和你說。”
“你不必過于挂懷,其實我早就有此預感了。”
公孫策冷得不行,連帶着思維也凍了個結實,一時之間不明白他的意思:“預感?”
稍坐片刻,爐子中水就煮開了,咕嚕咕嚕地響起來。公孫策看那壺上熱氣升騰,心裏饞得很,竟然想要直接伸手要去掀蓋子,卻被龐統架住了。
龐統道:“急什麽?少不了你的,小心燙了手。”他拿竹叉把酒壺從滾水裏叉出來,包上一層紗巾隔熱,先給公孫斟了一杯,“肖闵之死也必然在其中有些聯系。”
裹着外袍依舊覺得冷的公孫公子趕緊把那杯酒端起來,喝了一口。熱酒入喉,整個人都暖了起來,他心滿意足,凍僵的腦筋也開始轉起來了:“你既然這麽說,想必是在那個木筒裏發現東西了吧?”
龐統左右看了一眼,輕聲道:“木筒裏有一紙條,上書'大哥說來年帶我去看他家鄉樟樹'。”
“樟樹?那必是在說章氏藥局了,他肯定是知道什麽!”公孫策隐隐感覺到真相隔着一層窗戶紙正在向他招手,“‘大哥’……‘大哥’是誰?”
“這我還沒想到。若說牽扯到軍中之人的話,那可供懷疑的人太多了,軍中輩分觀念重,兄弟之間常有這樣的稱呼。”
“想來的确如此。”公孫策又給自己加了一杯酒,慢慢啜飲,“我原先以為軍風整肅,總會比朝堂上幹淨許多,沒想到其實也還是亂啊。”
龐統把玩着酒杯,苦笑道:“軍中雖然看似鐵板一塊,但人心總有不齊。且不說早幾年幾乎亂成一盤散沙,我這些年執掌總兵,這種感覺更甚。”
公孫策捧着手裏那一點溫熱,喉嚨卻像被冰塊哽住了——他先前所行不齒,能從龐統手下騙來的布防圖,大致也是正巧撬在了這塊鐵板薄弱之處。
“對不住。”
“道什麽歉?”
“是我不擇手段,從你手下那裏騙到了布防圖,引來遼軍……若有什麽不慎,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龐統搖頭,自嘲道:“當日即便不是你,日後也還有他人。說到底還是我龐統治下不嚴,怎能怪在他人身上?”
“你既然查到我所做之事,那必也知道我借的什麽說辭了吧?‘龐統此舉大逆,勢必連累西北衆軍一同承受聖怒。若君有意,助我引來外兵暫退龐禍,日後必得聖上青睐。’”公孫策垂頭,不敢看龐統的反應,“……我能問問,那位兄弟怎麽樣了嗎?”
龐統沉默半晌,道:“畏罪,自盡了。”
“他叫什麽?”公孫策感到胸口湧上來一股壓抑的酸痛——他百般籌謀、保皇保社稷,卻在自己觸手難及的地方連累了別人的性命,“此事錯在我,以後照顧他的家人,我須得出一份力。”
龐統用手撐着額頭,微微偏過臉去,眼睛裏沉下一片暗色。
“……吳霖。”
作者有話要說:
陳年傷口被揭開,兩人究竟會如何自處?
請期待下一章!
——————
策:等等……你送我菊花做什麽?!
龐(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公孫):啧,今日重陽節,借物抒情啊。
這是一輛開往小仙女幼兒園的車~
祝大家重陽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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