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歧路其二
客棧大堂裏一片寂靜。
杯中未喝之酒漸漸冷透了。公孫策呆坐着,一剎那真像被風霜凍住了——這個名字他聽了很多次,但從前的每次,龐統都是諱莫如深,不肯透露一點內情。這一刻再從他嘴裏聽到這個名字,幾乎恍如隔世。
原來如此。
“咳……”公孫策想要說話,沒想到被一口冷氣嗆到了,“我,咳咳……”
龐統從他手裏把杯子抽出來,倒掉冷酒,灌上熱的再遞給他:“先喝一口。公孫策,你這人說到底還是面冷心熱,這事讓你知道也不過是憑添心頭坎,所以我以前才不願意告訴你。”
公孫策咳得幾乎流出淚來,喝下一口熱酒才覺得舒服很多:“我會為此而內疚,但你也一樣忍着難過……能告訴我嗎?”
龐統半晌沒有答話,公孫策也不催他,只是靜靜地等着。
“吳霖雖然是我的副将,但死生同袍,關系和手足兄弟也沒差多少。”龐統終于還是放下手裏的酒杯,長嘆了一口氣,緩緩道,“他這人是打仗的天生好手,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副将,如果他想的話,以後總帥的位置都是他的。”
公孫策順着他的描述開始想象這個人。
“他和我不一樣。像我這種人,權謀詭計傍身,天生心就是冷的。可是他正好相反,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腔熱血,硬是要走出一條堂堂正正的路來。”龐統苦笑道,“我受趙貞猜忌,他說大将軍鎮邊安定,要忍得君主多疑;後來我決心與趙貞相抗,他又勸我不要走歪門邪道……”
龐統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你說他又不是書生,怎麽成天嘴邊還挂着這些呢?”
“那後來呢?”公孫策輕聲問。
“後來?”龐統眼中難得露出一點茫然的神色來,“後來……等我回到雁門關,看到的就是他的遺體——他撐着劍跪在地上,旁邊擺着布防圖和書信,身體已經冷透了。”
爐下柴火“噼啪”地炸出些點點火星來。
“我……對不住。”公孫策滿腔心緒翻騰,留在嘴邊的也只有這三個字。
這大概是他此生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情了——他的心府不過一拳大小,一邊牽着大宋的山河錦繡,一邊挂着皇家的社稷宗廟,哪頭都如履薄冰地牽腸挂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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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沉甸甸的牽挂無處發洩,不知道墜在哪塊骨肉上,竟然流盡了別人的血。
“好了。”龐統不是矯情的人,情緒發洩了也就過去了,“他人命數自有他人做主,錯終歸不在你。時間很晚了,去睡吧。”
公孫策盯着爐火好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順手把桌子收拾幹淨,默默站起來往樓上走。
“公孫策!”
聽見後面龐統的叫聲,他回過頭去看。
“冷麽?要不要來我房裏?”龐統用指節在桌上敲了敲,嘴邊似乎挂着笑。
公孫策無奈搖頭,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沒救了你!”轉身憤憤走了。
“哈哈哈……”龐統在身後笑得十分開懷。
衆人在小鎮逗留數天,卻沒摸到西夏兵馬的一根毛。對那隐藏在山裏的駐營地,陳大狀又派人探查了數次,再找不到更新鮮的線索。
就在龐統準備整兵回營的前一天夜裏,五更時分,一封加急線報被快馬送達小鎮。
負責送信的斥候是軍中經驗豐富的老兵,可是當着衆人的面,這位老兵滿臉髒污,竟然急迫地幾乎從馬背上滾下來。他從懷裏掏出一封被捂得溫熱的信送到龐統面前,急聲道:“将軍!西夏兵馬入侵雁門關!十萬火急!”
幾位将軍臉色瞬間鐵青。
雖然在見到千餘人駐營痕跡時,衆人早已做好了随時抵禦外敵的準備,可這一天來的竟然這樣快……果然無論銷聲匿跡、休養生息多久,“兇殘”依舊是他的本性——西夏狼主,李元昊。
天邊蒙蒙亮,衆将就已經快馬趕到了軍營。
龐統幾十裏奔波趕回關內,進了主帥營帳之後就沒坐下來過——即使西北軍內部有一定獨立運轉的能力,但大多數戰備、布防還是要靠總帥來最終敲定。一份份的加急文書被送到營帳中去,成群的将軍、斥候們在其中來來去去,整個雁門關驟然被山雨欲來的緊迫感籠罩了。
公孫策雖然頂了個督軍中郎将的名號,但本質上還是個文官。打仗之類的事情有衆位經驗豐富的将領在先,他插不上話,只好抱着一摞急待處理的文書到旁邊的小帳裏去打下手。
處理完如山般堆積的文書已經是申時過半。公孫策累得趴在桌子上,揉着自己空虛的胃部忍不住小聲嘀咕起來——西北邊防果然不同凡響,從前在開封之時都沒有一次看過摞得這麽高的文書!
正在他伏案糾結的時候,門簾被掀起,冷風“嗖”的一下灌進來。
“嘶——凍死了!”公孫策趕緊抓起旁邊的毛毯子往身上一裹,龇牙咧嘴地瞪着來人。
“看我幹什麽?”龐統手裏拎着個食盒走進來,“我這可是給被餓暈了的公孫大人送飯來了。”
公孫策剛想反擊他兩句,卻見他臉色實在不太好,只好把到嘴邊的話又壓回肚子裏轉了幾轉:“哦……那真是謝謝你了。”
帳中沒有他人,龐統十分自然地一屁股坐到公孫策旁邊去,把食盒放在桌上,揭開蓋子,蒸騰的水汽争先恐後地溢了出來——兩碗熱騰騰的菜粥,兩三盤炒得粗糙的小菜裏有幾塊珍貴的肉,旁邊還有一籠圓頭圓腦的大饅頭。
龐統沉默片刻,有些尴尬地道:“營裏不開小竈,大鍋做不出什麽好菜來,比不上開封的珍馐佳肴,你将就……”
“無妨,”公孫策也不講究,拿布巾沾水把手擦幹淨,端起粥來咕嚕嚕地喝下一大口,“這飯就挺好的。我平日裏就喜歡吃素,肉你吃了吧。”
龐統見公孫幾口下去,似乎是真的不吃葷,也就抓了個饅頭放開了吃起來。
這頓飯雖然簡陋,但味道還不錯。粥似乎是剛做出來的,大米小米在一起被煮得粘稠,中間還帶着清爽的青菜味道,喝下去極其暖人。
公孫策咽下一口粥,悄悄地打量龐統幾眼——這人狼吞虎咽毫不客氣,看來是真的餓狠了。公孫自己晌午好歹還吃了兩口,龐統忙了整天的焦頭爛額,只怕一直都餓着,到現在才吃上飯。
“……情況怎麽樣了?”公孫策問道。
“坦白說,很不好。”龐統吞下一口菜,沉聲道,“西夏約有五萬以上的人馬駐紮在關外不足百裏的地方,這次應該是鉚足了勁打算戰一場的。我軍準備不足,若是他們要強攻,情況會很棘手。”
“我今天處理文書發現,西北軍備申請的程序過于繁瑣了。我已經給太原府發了文書,不知能不能催促他們盡快送東西過來……”
龐統搖頭,冷哼道:“太原府尹那老匹夫迂腐得很,一手推三阻四堪稱絕技。不能光指望他,給延、慶二州總督還有河中府也去個消息吧。”
“行,我這就寫。”公孫策把碗筷換到左手,右手鋪開一張紙,拿起筆就開始拟文書了。
龐統咬下一口饅頭,嘴邊溜出半句冷笑來:“……呵。”
公孫策擡頭看他:“怎麽了?”
“西北貧瘠之地,白毛風帶着滾地雪。我數萬宋軍守在這裏,拿命耗着中原的安穩。”龐統放下手中吃食,緩緩道,“可我竟沒法讓他們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頓肉。”
他一夜沒睡,整個白天又輾轉在各營之間,眼底可見浮上來的些許血絲,臉色很是難看。
大宋自澶淵之盟以來,歲貢于遼,又失燕雲十六州。雖說與遼國關系逐漸緩和,但是國力已然大不如前。
當年真宗受丞相寇準所迫,禦駕親征至澶州督戰,振奮了守城将士的精神,“諸軍皆呼萬歲,聲聞數十裏”,一舉大破遼軍。可惜寇準之後,再無如此有魄力的能臣,也就再沒有能收複燕雲十六州、重振大宋的機會了。
公孫策長嘆一聲道:“國祚日衰啊……”
“又豈止如此?”龐統看着他,沉聲道。
自古以來虎符被分作左右兩半,右符留存在京,左符由兵馬大元帥保管。兩塊虎符雖然同生一體,但兵權、皇權相忌,也就鮮少有能相聚的時候。
可如今大敵壓境在前,援軍遲滞在後。各府各縣迫于頂頭壓力不敢傾力相助,都在自己那方寸大小的“窩”裏躲着,急需的物資久久發不出來,這不是叫戍邊的将士們心寒麽?
公孫策只覺得如鲠在喉。
正在兩人相顧無言之時,龐統身邊的一個親兵走進來,左右看了看無人,掏出一封信和一個大包裹來,輕聲道:“将軍、公孫大人,這是京城來的回信。”
“回信?”公孫策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來之前自己是給包拯去信問樟木藥盒的事情了,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竟然還收到了回應!
他向親兵道了聲謝,趕緊接過來拆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
“怎麽了?”龐統從他手裏把信拿過來也看了一遍,也怔住了,“這……”
公孫策久久回不過神來。他急托包拯去府中查看藥盒來源,而這回信上寫着,據包拯和老管家翻遍所有記錄發現,當時送他那裝着人參的樟木藥盒的人,竟然就是那位專長攪混水的參政知事——吳信。
沒想到這根暗線竟然從雁門關拉到了開封!
既然這藥盒是吳信送的,那豈不是說明那章氏藥局和他有關系?而藥局中所販毒&藥又和西夏死士标志有所牽扯——他那草包兒子吳祎莫名其妙地被委派到雁門關來督軍,難不成和西夏暗通款曲……
公孫策轉頭看向龐統:“糟了!”
“吳祎呢?”龐統目光裏帶出些殺意來,對着親兵喝道,“把他給我帶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龐總攻很細心的,開公孫的玩笑其實就是想讓他清清腦子,別想太多~
君将不和,國之不穩……
這讓我想起皮皮在《殺破狼》裏寫的那段——長庚尚未加冕就急赴江南去找顧昀,兩塊虎符數百年來第一次合二為一,至尊之身與諸位袍澤共進退……
何等豪情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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