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歧路其三

夜沉如墨。

吳祎雙手縛在背後,被推搡着進了大營。他咬牙切齒地瞪着座上的龐統,叫嚷道:“龐統!你膽子未免也太大了!我可是朝廷命官,皇上親封的督軍中——”

龐統坐在椅子上,用指節敲着扶手,聲色俱厲地打斷他:“吳祎,你再聒噪,信不信我取你項上人頭?!”

其語氣之狠厲,吓得吳祎一下子住了嘴。

包拯做事心細,讓信使把侍郎府上的那個樟木盒子也帶了回來。公孫策把那個樟木盒子擺到吳祎面前:“你好好看看,這是什麽東西!”

吳祎見兩人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激憤道:“什麽東西?!不就是一個盒子嗎還什麽東西……诶?”他湊近盒子聞了聞,臉上露出明顯的驚訝,“這不是我家的樟木藥盒嗎?”

此話一出,已經做好“刑訊逼供”準備的兩個人登時愣在原地。

原來這還是個貨真價實的草包!

“說清楚點!”公孫策道。

吳祎又想說些氣話,被龐統一個眼神逼了回去,只好低眉順眼地收斂起來:“你們也知道,如今朝廷俸祿實在不多,大部分官員暗中都藏着點門道。我娘家姓章,章家本身是做藥材起家的,所以爹出資做了個藥局給家裏賺點補貼。我們家藥局專門用樟木做藥盒……夠清楚了吧?”

公孫策琢磨了一下,覺得還是說不通——吳知事自家的藥局,怎麽跑到西北來壟斷市場呢?

“你爹的藥局?”龐統似笑非笑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吳草包,“手都伸到西北來了,不累嗎?”

“什麽意思?”

“你直說吧,為什麽章氏藥局會在西北有分部,還和宋軍暗中有聯系?”公孫策拍了拍藥盒,解釋道。

吳祎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倒是出乎意料地把一肚子火憋沒了,冷聲問道:“龐統,你就什麽也沒察覺到嗎?”

龐統默不作聲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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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抛開貴胄身份,跑到邊疆白手起家,那別人呢?”吳祎突然擡起頭,眼裏竟然隐隐有了水光,“我吳家的藥局,自然只有我吳家人能指使得動。藥局不遠萬裏地開到這個不毛之地來,不就是為了能随時給你們西北軍提供藥材麽?”

“難道——”龐統陡然坐直了身子,掩飾不住的驚異沖出口。

“對!我不是吳家長子……真正的吳家長子,叫做吳霖!”

公孫策一驚,那個暗中給自己傳遞布防圖的副将吳霖,竟然是吳知事的兒子?!

“大哥他敬你智勇,也想像你一般靠自己的能力成就一番功名,所以才會只身一人到雁門關來參軍。”吳祎眼圈發紅,恨恨地看着龐統,“可是你竟然害死了他!”

“你先冷靜一下,這也不能全部歸咎于龐帥……”公孫策見他情緒激動,勸道。

“不怪他,那你倒是告訴我該怪誰?”吳祎眼淚流了滿臉,哽咽着說,“大哥性情正直,看你是個人物才和你相交……可是你又做了什麽!若不是你一意孤行要離經叛道,我大哥怎麽至于自盡在這個鬼地方?”

“你說得對,若不是我一意孤行,吳霖終歸不至死……是我對不起你們吳家,對不起吳霖。”龐統沉聲道。

吳霖是個怎樣的人,龐統與他兄弟多年,自然很清楚。他能好言安慰公孫策“命數不由他人”,但是始終跨不過自己心裏的這道坎。

公孫策回頭看了龐統一眼。

見龐統沒有要辯解的意思,吳祎倒是噎住了,一下子咳個不停——心懷惡念、殘害忠良的人理應背負着別人的恨意。可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他竟然懷着比你更痛的愧疚和不忍,那這一腔恨意究竟該發向何處?

公孫策見他涕淚橫流、哭得喘不上氣,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替他松綁。

吳祎剛把壓抑多年的滿懷心事吐出來,一時間心神激蕩,愣愣地跪坐在地上。他雖然說話惡毒、腦大裝草,但本性實則不壞。從他對吳霖的尊敬、追懷裏能看出這是個重手足情義的人。

“所以你來這裏,是為了找我報仇的?”龐統問道。

“對……我爹告訴我,讓我監視你、給你搗亂,只要叫你焦頭爛額就好,自有人助我借機扳倒你,為大哥報仇。”

“你可知道你爹在做什麽事,在和什麽人打交道?”公孫策忍不住問道。

吳祎搖頭,茫然地說:“我爹從不告訴我這些。”

公孫策無奈心說,還不是怕你這個毛頭小子熱血上頭,攪亂了他的計劃?

“有人助你?”龐統用力一拍桌子,發出哐的一聲巨響,“你可知就現在的情況看來,你爹極有可能勾結西夏——這可是通敵叛國,株連九族的大罪!”

“我、我……”吳祎梗着脖子道,“我爹不會做這種事情的!你別胡說!”

……

見吳祎被吓得不輕又一無所知,龐統只好先讓親兵把他帶下去嚴加看管。

折騰了半個晚上,兩人都累得不輕。公孫策靠在榻上,半阖着眼睛慢慢說道:“我看,事情沒那麽簡單……吳家這兩個兒子,長子文武全才,次子草包一個,吳霖死在你軍中,他恨你、想報複你也正常。但這老頭和稀泥一般地過了一輩子,應當沒這膽子因為喪子而去勾結敵國。”

龐統在他身邊坐下,把毛毯子蓋在他身上:“應該還有人插手此事……我現在有些懷疑祭天那次從侍衛身上發現的狼頭印記的真假。”

“怎麽說?”

“你還記得祭天之前,咱們在相國寺遇見的那次麽?”龐統回憶道,“我偶然間聽見政事堂的老頭子說起推舉你主持祭天的事情,就到趙貞那裏探了探口風,才去了一趟相國寺的。”

“哦……”公孫策眯起眼睛看他。

“那之後便出了刺客的事。趙貞本就懷疑我,那在他看來,豈不是有我提前摸點、與死士合謀刺殺的可能?”

公孫策一個激靈:“挑撥離間,勾起皇上疑心——”

龐統順着他的話接道:“暗地裏推波助瀾,這才像是這幫老頭子的作風。你覺得呢?”

“那他告訴吳祎‘有人助他’又是何意?若非裏通外國,那就是軍中還有……”公孫策話音戛然而止。

兩人對視一眼,懂得了對方的意思。

“此事明天再說。”龐統把公孫策按下去,讓他好好睡覺,“今天太晚了,我就在你這裏湊合一宿吧。”說着手一揮,一道勁風過去把燭火掃滅了。

公孫策雙眼不能視物,只感覺到身邊的床鋪一塌,一具結實的軀體規規矩矩地在他身邊躺了下來,不由得張口道:“喂……”

龐統和衣而卧,疲憊得閉上眼睛,輕輕“嗯”了一聲。

“晚上冷。”公孫策見他沒拿毯子,就把自己的毛毯伸過去一角。

順着那一角拽過來,龐統側過身去把自己的手覆在旁邊人的手上,輕聲道:“公孫……西夏大軍臨境,明日我便要出征了。”

可身側之人卻遲遲沒有回答。

龐統等了一會兒,卻始終扛不住洶湧而來的睡意,口鼻間漸漸發出輕緩的鼾聲,已經困得睡過去了。

……

夜沉如墨,遠處随風傳來絲絲縷縷安靜的落雪聲。

次日早上,公孫策頭痛欲裂地醒過來,迷迷糊糊地一摸身側——空無一人,榻上盡是涼意。

他莫名其妙地被噩夢纏了一晚上,光怪陸離中甚是可怖,心神不定間被這涼意驚出了滿身的冷汗,猛地從床上跳起來向帳外沖去。

“怎麽了?”

剛沖出帳外,就聽見熟悉的一聲問話。公孫策在原地站住,愣愣地轉過頭去,發現全身穿着輕甲的龐統站在門口看着他。

“我……”公孫策看見他才算定下神來,再看看抱着毯子的自己,莫名有些尴尬。

接連不斷的咚咚擊鼓聲突然響起,黑甲将士們列隊順着城門魚貫而出,仿佛一條墨色的河流。冰冷的黑甲和天地間飄落的同樣冰冷的白色雪花歸于一處,竟然出乎意料的和諧。

“要打仗了。”龐統望着遠處,淡淡地說。

公孫策低低地應了一聲。

“你快回去吧,等會若是打起來,可別穿着單衣亂跑。”身邊親兵牽來黑龍雀,龐統一拽缰繩,翻身上馬,“我走之後,大營就交給你們了!”

“龐統!”

龐統似乎料到公孫策會喊住他,穩穩當當地坐在馬上回過頭來看,神色裏帶着點期待。

只見公孫策裹着毯子站在雪地裏,眼神卻亮堂堂的,盯着他一字一句說道:“我大宋六合所載,皆是天佑正統。大帥乃是龍骧豪隽,三軍冠絕,必能戰無不勝!”

“戰無不勝——說得好!”龐統調轉馬頭,大笑着疾馳而去,黑龍雀長嘶一聲,濺起一地翻飛的殘雪,“保重!”

送走龐統,公孫策轉身回了大帳整理行裝,準備去查一查有關吳祎、肖闵的事情。他與包拯一同經歷不少大案奇案,總有一種說不明白的直覺——此事查到這裏,還遠遠沒有結束。

還有那糾纏他一夜的奇詭噩夢。雖然記不清夢見了什麽,但總讓他覺得一顆心懸在空中,安放不下來。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先拎着一籠熱騰騰的大饅頭去了軟禁吳祎的營帳裏。這個草包公子應該也聽到了早晨起兵的鼓聲,正半死不活地大睜着雙眼縮在榻上。

公孫策原先還想着他是不是身體不适、需要靜養,結果沒想到他一看見籠屜裏的饅頭,立刻兩眼放光地沖過來,抓起饅頭往嘴裏塞。

公孫策:“……”

這敢情是餓的!

“你、唔,來做什麽?”吳祎口齒不清地問。

“來和你聊聊天。”

“呸!”吳祎露出一個鄙視的眼神,“你和那龐統都是一窩出來的黃鼠狼,臭味相投!咱們有什麽好聊的?”

公孫策對他善意地露齒一笑:“既然你也知道我和龐統是一夥兒的,就不怕饅頭裏有毒嗎?”

吳祎“噗”的一聲把嘴裏的饅頭渣噴出來:“什麽?!”

“騙你的……”公孫策忍不住笑了一聲,正色道,“我給你帶了吃的來,那作為交換,跟我說說你哥的事情吧。”

吳祎抱着籠屜警惕地看着他。

“你哥是什麽樣的人你最清楚,”公孫策靠近他低聲說道,“怎麽會因為龐統的一個決定突然就自盡了……你不覺得奇怪嗎?不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營帳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我——”吳祎把話在嘴邊轉了幾轉,最終長籲一口氣,沉重地說,“我聽過你‘大宋第一聰明人’的名號,也知道你和那個包黑子辦過大案子……也罷,我就把事情告訴你,你一定要幫我查個清楚!”

作者有話要說:

考完試精疲力竭的某人咕嚕咕嚕滾了回來。因為考試亂了更新的時間再次表示抱歉!

真相已經在拼湊了,大家也許可以猜測一下~~

之前有說到吳祎的性格麽,戀兄也是其中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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