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敵襲其一
西部數鎮,深夜。
陳大狀作為西北軍中首屈一指的“心大”人物,竟然難得一見地失眠了。
他左右無事可做,嘴裏叼着随手從路邊“禍害”來的半支禿了頂的草根,在午夜時分足以凍得人頭皮發麻的冷風裏“悠閑”地散起步來。
他一路上看着周圍巡夜的衛兵來回打了幾波轉,陡然被一種名為“無所事事”的負罪感擊中了,于是手腳并用地爬上軍營邊的一塊土坡,一屁股坐下來,美其名曰“瞭望臺”——其實就是遠望着面前影影綽綽還亮着微弱燭光的小鎮,和身後沉睡在寒霜裏的深山。
……居然還叫人咂摸出一點“歲月靜好”的滋味來。
前些年兵荒馬亂的動蕩日子偃旗息鼓之後,各國都心有靈犀——大概是打窮了——地退避一方,在相互制衡之中達成了詭異的平衡。
只剩了那些被戰亂波及的遍野“哀鴻”,還需要人手去安頓。
讨西将軍滿腔報效家國的熱情還沒來得及消散,突然之間,數年如一日的“管家婆”生活就當頭砸下來,僅存的“娛樂”大概就是饑寒交迫之中還能提弓上山打個鳥吃……這實在讓他有點坐立難安。
陳大狀長嘆一口氣,隔着厚重的大衣平躺在地上,盯着穹頂上閃爍的星辰發呆。
這苦寒之地別的不行,唯獨一塊鋪天蓋地的穹頂叫人怎麽都看不厭——參橫鬥轉,似糊複清,一瞬間竟然和眼下的人間煙火重合到了一起。
這位能在敵軍面前談笑風生的将軍把沾了血的利刃收在背後,被方寸居所裏的無數平凡瑣事磨去半身血氣,終于開始念起家長裏短的好來。
不過,這總歸也不算壞事——年歲累積成摞在牆角的決策公文,被馬蹄踏平的土地終于長成了一片草場,國境邊上做生意的走商也有了規模,百姓們好歹不用在暗無天日中東躲西藏,能有機會各自找地方安頓下來。
而他腳下這片從前堪稱窮山惡水的黃土,幾年經營下來,也變成能住人的地方了。
遠處緩緩走過來一列整齊的小隊。為首的那一個是巡邏隊的隊長,老遠就看見了在坡上偷閑的陳大狀。
隊長跟着他摸爬滾打多年,也知道這位古怪的将軍沒事就有這夜游的怪毛病,無奈地揮手打了個招呼。
後面跟着的幾個看着像是剛入伍的新兵,也都有樣學樣地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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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狀咧開嘴,随意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看到了,接着又跟條軟體蟲一般地仰倒下去。
躺了一會兒,這心比天大的将軍居然也慢半拍地憂郁起來——只怕這樣平靜的日子沒有幾天了……黨項頭子李元昊安分許久,終于受夠了半句憋不出個屁的生活,氣勢洶洶地帶着他手下的小狼崽子們站到別人家門口亮出了磨得能反光的利爪。
龐統對他們的指示倒是很明确——作為大本營最外側的防線,随時做好側方支援的準備。
陳大狀雖然手生了,可骨子裏的血性還在。他當即令行禁止地把所有人力物力都調整到戰時狀态,靜候統帥的消息。
不過還沒等前方發生什麽,雁門關大本營就突然“熱鬧”起來。前腳剛聽說李元昊重兵壓境,龐統率部出征卻被遛着玩,後腳李軍就揪出了一溜窩藏的奸細,把多年以來的“官方藥局”給抄了個底朝天……
饒是陳大狀如此能說,都在此等離奇曲折的情節面前無語了。
他翻了個身,嘴裏叽裏咕嚕地糾結起來,還順手把眼前的一小片草皮扯禿了。
一陣寒風貼着地滾過來,把他吹得一個激靈。就在他正打算坐起來的時候,靠地的那一只耳朵突然接收到了一陣的雜亂無章的震動聲。
在周遭一片寂靜的深夜裏,這聲響輕微得近乎毛骨悚然。
糟了!
陳大狀渾身一震,從地面一躍而起,只看見不遠處的哨崗一個接一個地亮起來——哨兵點燃了烽火臺,火光飛竄,瞬間照亮半邊天空,無數黯淡的眸子被這光景映得血紅。
低沉的鼓聲和號角聲接連響起,嗡嗡地随着風聲擴散開去。
有人聲嘶力竭地大喊道:“敵襲!敵襲——”
雁門關外,萬裏無雲的天空之下,春日裏廣袤的草場煥發了生機。鮮綠色嫩芽破土而出,順着眼前連綿的遠山長成了一張無邊無際的長毯。牛羊成群而走,發出踏地的“嗒嗒”聲。
公孫策站在這令人暢快的天地間,卻有種說不清的無措感。他漫無目的地在草場莺飛間游蕩了一會兒,突然一個激靈——眼前站着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人面向着遠山的方向,雙手交叉背在身後,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身上還穿着那身熟悉的暗色長袍。衣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上下飛動。
“龐統……”公孫策輕聲喊了他一句。
龐統緩緩轉過身來,臉上帶着“等候許久”的笑容。公孫策正打算走上去,卻看見他左胸口插着一支翎羽長箭,箭尖深深地沒入身體,箭尾還帶着微微震顫的餘力。
随着這一轉身的力氣,龐統直挺挺地倒下去,胸口的長袍已然顯出一大塊深色。公孫策肝膽俱裂地沖上去扶住他,卻感覺到觸手所及都是滾燙粘稠的鮮血,轉瞬間流地滿地都是。
……
“龐統!”
公孫策大喊一聲從床上坐起來,渾身發抖,裏衣都被冷汗濕透了。他用力地掐住了硬板床榻,似乎想借着這點反饋回來的力氣讓自己不會倒下去。
過了半晌,惶惶不安的情緒才平息下來。
……是夢啊。公孫策茫然地四下看了看,營帳外還是黑的,天還沒有亮。
他最近精神極差,算上這次,已經有好幾次做噩夢的經歷了。只不過以前都只是些讓人坐立不安的光影,這次卻是第一次夢到這樣清晰的場景,以及挂心之人在自己面前……
其中的細節令公孫策幾乎都不敢回想。
被這麽一鬧,他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着了,幹脆起身換了件幹爽的衣服,把小油燈點起來看那些成卷的公文。
自出征的這幾月以來,接連不斷的公文從各部發來,幾乎能塞滿一頂營帳,每日怎麽緊趕慢趕都不見少。
李軍手下那幾個專門負責這方面的文官,都是戰亂平息之後的近兩年內由趙貞親自任免的新官。他們還沒來得及“上任三把火”,就被成山的文書壓得幾乎累垮了。
公孫策見他們左支右绌的成不了氣候,就自告奮勇地來幫忙——當然還順便夾帶私貨地把章氏藥局坑沒了。
他以前沒機會接觸戰時的軍情,第一次深入地參與到這些事裏面,沒想到光這一條雁門關防就能有這麽多程序:打仗需要的軍火、鐵器、糧、藥、馬匹需要怎麽分配,天寒地凍裏供暖所需的火油找什麽人采購,先遣軍消耗巨大的軍需該從哪裏補足……
等等毛舉細務,不一而足,全部需要後方人員策劃清楚。
不過,李軍知道自家大帥欣賞這位“大宋第一聰明人”,再加上公孫策思慮周全、腦子轉得快,也就由得他去做。
“阿嚏!”
公孫策在搖曳的暖黃燭光下伏案許久,被沉積的冷氣籠罩了全身,眼睛有種發澀的感覺,一擡頭先打了一個噴嚏。
這風寒還真是說來就來,他想。
那天公孫策去問診的時候,正巧碰上一個随軍多年的老大夫“坐鎮”。老大夫一開始看見這麽一位清俊書生還挺中意的,可等給他把完脈,那臉上綠得幾乎要抄起戥(deng,上聲)子打人了。
老頭子給他開了幾個補藥的方子,痛心疾首囑咐他要多休息,年輕人不能仗着自己身體還挺得住,就不知輕重地幹熬下去。
公孫策想起老大夫氣得拍桌的樣子,揉了揉眉心,忍不住挑起嘴角——沒有真正到那個病痛纏身的時候,誰又能管得住自己呢?
正在他晃神之際,突然聽到一聲低沉的震響。
這甕聲甕氣的怪聲叫人一下子無所适從,可真說起來,又不是那種震耳欲聾的巨響,反而有些像是順着地傳過來的。
這聲音莫名熟悉……公孫策想起來,他以前為了找包拯四處跑的時候也聽見過。
那次他借宿在村子裏,夜裏曾聽到過這個嗡嗡的聲音,當時并沒有在意。沒承想後一天,百裏外地面龜裂、山林崩塌。當時天崩地裂一般恐怖的情形,連帶着許多反應不及的人們都葬身地底。
難不成——
“大人、大人!”一直守在不遠處的蔣抗突然沖進來,喘着氣道,“偷、偷襲……西夏重兵,偷襲!”
“什麽!”公孫策倏地站起來,不知怎麽想起了那支震顫的長箭、那個滿是鮮血的噩夢,一時間竟然有些站不穩了,“他們怎麽會攻到後方來?那……前面先遣軍怎麽樣了?龐統怎麽樣了?!”
“他們不是從正面來的!先遣軍沒事!”蔣抗見他臉色吓人,趕緊給解釋道,“這些西夏人挖穿了整座山的地道,從陳将軍守着的西邊鎮子上突然冒出來,他們一時反應不及沒抗住,現在已經快退到大本營來了!”
“西夏敵軍氣勢洶洶,大人先随我到南邊避一避吧!”
“不急。”公孫策長出一口氣,勉強鎮住了自己近乎碎裂的三魂七魄。他趕緊穿好衣服,跟着蔣抗出了營帳。
西方原來是層巒山脈的地方已經是烈焰連天,滾滾濃煙四散,幾乎給人嗆出淚來。衛兵各司其職,跑動在營帳、城牆各處,遠處傳來馬蹄急促飛奔的聲音。
入夜前平靜的雁門關已經去不複返,入目所及,火光與血色交織成了新的天地。
公孫策指着西邊問道:“那是怎麽回事?”
“這些西夏人實在不是人!”蔣抗憤憤地啐了一口,眼底湧上來點血氣,“狗/娘養的把山炸塌了!西部多少個鎮子,他們知不知道有多少百姓靠山過日子!”
眼見周圍穿黑甲的士兵越來越多,蔣抗把公孫策護到一邊,道:“大人,這種情況您留在這裏實在不妥。我先帶您去後方的安全之處……”
“我不走,帶我去找李軍。”公孫策一口回絕。
他自然聽出了蔣抗那點藏在嘴裏的無奈來——這樣一個在開封過慣了好日子、除了筆之外只怕都沒拿過什麽“兇器”的貴公子,留在這裏又能做點什麽呢?
“大人!”蔣抗奉命保護公孫策,急得出了滿頭汗。
“蔣抗!”公孫策轉頭盯着他,那一瞬間臉上竟然流露出一點類似鷹隼的狠厲來,“且不說龐統不在這裏,就算他本人來了,我也不會順他的意思退到後面去。”
蔣抗刀光血影中活了二十多歲,還真沒見過哪個文弱書生能露出這樣駭人的神色,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
“我一介書生,還從沒寫過‘茍且’這兩個字!”公孫策一字一句地對蔣抗道,瘦削的肩背上仿佛鎮着千斤重,“雁門關內外百萬之衆,誰的命不是命了?大言不慚地說一句,我今天既然站在雁門關的這道城牆之後,那麽這條血肉之軀也将同你們一樣寸步不退!更何況……”
“你別忘了,站在你面前的,是大宋第一聰明人!”
作者有話要說:
科普時間:
戥子[děng zi]學名戥秤,是一種漢族勞動人民發明的衡量輕重的器具。屬于小型的杆秤,是舊時專門用來稱量金、銀、貴重藥品和香料的精密衡器。
“上聲”即是第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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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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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