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迎戰其一
沾染塵穢的傷口處卷起廢肉,邊緣泛着不祥的烏褐色。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比劃了幾下,接着,掌中銀色小刀行雲流水地從髒污創口上劃過,粘連的血肉斷開,頓時發出叫人牙酸的聲響,暗紅的血緩緩滲出來。
公孫策把廢肉往地上一甩,擡起胳膊就着束在臂上的衣袖抹了一把汗。
陳大狀站在一邊心驚膽戰,感覺公孫下手之狠與其文雅形象十分不符:“大人,他怎麽樣?”
“頂着傷熬了一晚上,有炎症,還被轟天雷震傷了腦袋……”公孫策看着躺在鋪上陷入昏迷的餅子,搖頭道,“不過好歹命是保住了,只是不知什麽時候能醒。”
“幸好……”陳大狀長出一口氣,臉上好歹現出一點人色,沖公孫策抱拳道,“多謝大人相救。”
“舉手之勞,将軍不必多禮。”
公孫策随手找了點清水淨手,和陳大狀一起在聚集了受傷士兵的營帳裏四下轉了轉。
随軍大夫忙忙碌碌地給士兵們處理傷口,輕聲痛呼此起彼伏,不過大多剛出口就被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裏。還有不少人神志不清地躺在鋪上,灌下湯藥時發出幾句無意識的呻/吟。
他們看見陳大狀走過去,紛紛向他行禮。
公孫策大略掃了一眼,一夜轟天烈焰之後還能有命站在這裏的人,只不過從前陳大狀手下的十之三四了。
“都怪我……”
走出營帳,公孫策聽見陳大狀輕聲道。
“若不是我執意要讓他們死守,大概也不會叫這麽多人白白送命……”
“是啊。”
陳大狀愁苦還沒吐淨,驚得連舌頭都絆住了:“啊?是、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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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大局審視不清,于死地一意孤行,難道不是陳将軍本人?”公孫策沉下臉,緩緩道。
“我……”
“他們不怪你,是因為你一身肝膽忠烈,他們覺得沒跟錯人。”公孫策一指大帳,語氣中似乎帶上了真火,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可那些因為防守疏漏而葬身轟天雷之下的衆多百姓呢?生前如履薄冰,總算找到一處安頓……還不過三五年,就成了無處落腳的孤魂。”
陳大狀一抹沾滿黑灰的臉皮,發出一聲帶着顫的氣音。
傳令的小兵跑過來向他們行禮,說李軍等人在城樓上等他們。兩人跟上小兵,直到城樓的一路都沉默着,沒再說過什麽話。
登上城樓,視線所盡處是一輪日頭東升,灑下滿地金光。遠至沉睡的皚皚山脈,近及枯草遍布的平原。
陳大狀擡手遮住刺目的光。
“大丈夫頂天立地,也并非一腔熱血就足夠的。”他聽見公孫策在旁邊說,“身前身後的生人游魂、青山故土,還望陳将軍能多想想。”
陳大狀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城樓上有一個小房間,正是供諸位将軍親臨陣前所用。兩人走到這裏,聽見裏面人聲嘈雜,便推門而入。
衆位大小将軍圍坐成一圈議論紛紛,最前面用架子頂起了一張巨大的羊皮地圖,李軍正對着這張地圖分析敵我兩方的情況。
他指着前夜淪陷的西北諸鎮:“最不利的地方在這裏,洪紮勒老賊不知道什麽時候在這邊挖通了地道,然而陳大狀探查失職,還不知道這地道經過何處……他們并非主場作戰,應該更小心謹慎。我們陣線回縮,再要探查就難了。”
陳大狀才剛走進來,屁股還沒落到地上就感到一陣紮心,不由得捂住了胸口。
“亡羊補牢,也為時未晚。白道!”張晉聽後回頭喊道,“迅速組織人手檢查一下關外!”
公孫策身邊站起來一位鼻下蓄着小撇胡須,面色白淨的男子抱拳稱是,領命出去了。這便是白道副将,他手下有一支指哪挖哪的掘子軍,技術熟練,屢立奇功。
“西部北部的防軍布好了嗎?探子和信使呢?”
“回禀李将軍,防軍半個時辰之前已經出發了,大概還需要一個時辰,所有防線才能全部鋪開。”
“探子還未回來……但給龐帥、京城的加急文書已經發出!”
房間中衆人七嘴八舌,倒是一副熟練的樣子。
“打斷一下,”公孫策問道,“奪了西部數鎮的這位洪紮勒……大概是個怎麽樣的心性?”
衆人頓時安靜了一瞬。
“公孫大人大概不知道,這可是一匹臭名昭著的惡狼。”張晉苦笑道,“西夏黨項一族受了前朝的影響,習慣漸漸偏向中土,至少講道禮之義。唯有這洪紮勒性格蠻橫,殺俘屠城,無惡不作。”
“不還有一只和那昆老狗?”
“他可比和那昆精多了,手段陰險至極了。我記得早先……”
公孫策聽了他們的話,陷入沉思。
李軍靠着地圖架子坐下來:“先前龐帥來信,和那昆坐鎮前線。洪紮勒‘忍辱負重’地又挖地道又夜襲,估計心裏也算不上多痛快……”
公孫策接上他的話說:“他必然是求勝心切,好回去邀功請賞的。他急我緩,以逸待勞……李将軍!”
“雖說計不複用,但此人奸詐,夜襲能用一次,也難保不用第二次。”李軍道,“吩咐下去,令衆軍輪流倒班,晝夜嚴守。”
張晉挑眉:“不如再添點‘彩頭’。陰險這東西,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才好。”
衆位将軍點頭,問道:“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公孫策和李軍相視一眼,異口同聲道:“等!”
沒想到這一等就等到了入夜。
四更過半,最外層值守的衛兵狂奔來報,關外不到百裏的地方陡然燃起大片火光,似是大軍來襲。
幾位正在守夜班的将軍霍然起身——洪紮勒當真又用夜襲這招!
李軍從淺眠中被驚醒,迅速集結軍隊。一道道軍令如海波般應聲而散,傳到了每一個高度警惕的宋軍耳朵裏。
公孫策在蔣抗的保護下登上城牆,在凍得人發僵的寒夜裏居高臨下地看着雁門關內外悄無聲息的劍拔弩張。
那邊,洪紮勒在裏三層外三層士兵的保護下,遠遠地看着雁門關前星星點點四處晃動的火光,還沒來得及得意自己的奇招頻出,突然感覺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走在他前面開路的騎兵隊不知何時四仰八叉地倒了一片,只剩下零星幾個勉強還能控制住驚慌的馬匹,揚起的塵灰嗆得人咳嗽不止——他定睛一看,原來此處挖下了數條陷馬深坑!
夜黑風高,陷馬坑上又蓋了幹草和土灰,根本看不清楚。反應不及的數十個開路騎兵幾乎全部陷進去,失去了行動能力。
都不必作他想,這必然是雁門關宋軍幹的好事!
洪紮勒破口大罵:“狗/娘養的宋……”
剩下半句直接被哽回了喉嚨裏。
身側順坡而下的山林被陳雪覆蓋,鋪着雪粒子的地上火光驟現,沉悶的擊打聲中地面竟然凸了起來,近百宋軍破土而出……他們竟然埋伏在地下!
洪紮勒氣得快吐血了。他依山而行,本是為了給自己作掩護,結果沒想到便宜了對手——況且這本來還是自己的路數,沒想到才過一天就被他們“剽竊”了去!
不過此時別無他法,洪紮勒只好借着人多的底氣,硬着頭皮指揮手下迎上去。
公孫策站在城樓上看着遠處兩片火光交錯,兵器交錯聲、喊聲順着夜風傳至耳邊。他雙手背在身後,露在袖外的手指不知是凍得還是怎麽,竟然有些痙攣。
這邊李軍得到了足夠的整兵時間,指揮數百大軍迅速出發去接應前面埋伏的軍隊。
而另一邊,洪紮勒等人與宋軍短兵相接,剛交手不到一時半刻,就發現這一群零散魚蝦似的宋軍隐隐有要撤的跡象。
西夏軍剛被坑了先鋒隊,又被埋伏的宋軍殺了個正着,一驚一乍之間根本回不過神來,看見敵人要撤,揮舞着兵器就追了上去。
頓覺有異的洪紮勒喝退的聲音都還沒出口。
“魚蝦”們入海一般悄然退避,下一刻,遮天巨浪迎頭而來,把沖在最前面的那些西夏人拍了個暈頭轉向——李軍帶領的大軍竟然摸着黑,在敵方喊打喊殺的聲響中悄然滲入了戰場。
這正是最好的時機!
眼前烏黑一團的土地上,數不清的火把仿佛燎原而過似的接連亮起,照亮了許多張含着怒的臉龐。
宋軍中大部分都是步兵,行軍較慢但個體行動十分靈活。少數騎兵一馬當先,為後面的同伴沖開了一條路。
“老賊!納命來!”
洪紮勒一眼就看見了沖在最前面戟指怒目的陳大狀,也頂着滿頭怒氣叫罵了幾句。不過很快他就在宋軍的進攻中左支右绌,已經無暇他顧了。
西夏軍失去了人多的優勢,被打得節節敗退。
洪紮勒頭皮一炸,意識到今夜夜襲之計不成反敗——他們已經到了最後的生死境地。
他用西夏語厲聲喝道:“轟天雷!都給我把轟天雷拿出來!”
他手下士兵手忙腳亂地把當作殺手锏的轟天雷扔出去,活生生地造出了一片“天女散花”的奇景。
火光沖天,不分敵我地炸翻了無數血肉之軀。
公孫策自然也看見了這駭人的一幕。他伸手扶住城牆上粗糙的石磚,眼中有光點跳動。
蔣抗道:“大人,不如……”
“不用。”
蔣抗聽見他似乎是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西夏人不少,帶的轟天雷數量更是可觀。借着轟天雷這一股勢頭,他們很快從宋軍包圍中退出,有效地組織起了回擊。
這一場仗你來我往,從夜半持續到天明,直打到冷日高懸、兩方人疲馬累,才暫告一段落。洪紮勒拖着仍具規模的殘兵殘将,形容狼狽地退回了被西夏軍占據的西部數鎮。宋軍雖然算小勝,但在轟天雷之下也損失巨大。
雁門關城門大開,迎回苦戰力竭的勇士們。随軍大夫等後勤們趕緊接過手,裏裏外外地忙碌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寫錯一個人名,改了一下。
龐總即将上線!
【科普時間】掘子軍
《三國演義》第三十回 :“令軍人用鐵鍬暗打地道,直透曹營內,號為‘掘子軍’。”
按照本意,應是古代軍營中專攻挖掘戰鬥工事,壕溝地道的工兵。一般負責向敵方軍營內挖取進入縱深的地道,故稱“掘子軍”。
在《三國演義》中多次出現這個名詞,應當是當時軍隊十分常見的兵種,配合其他種類的軍隊作戰。但在其他書中也見過對付這種兵的方法,如向地道中灌水,澆油,用煙熏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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