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熱情好客?沒看出來

細雨初歇,天色轉霁。

陸嬈将男人帶到車子跟前,問他:“就這輛……能弄出來嗎?”

她其實有點懷疑。

男人沒車,只有一匹馬,不論是靠馬力還是人力,都很難把她那輛又大又重的 SUV 從泥坑裏拖拽出來。

怎麽也得找輛車子才行。

對方沒答話,圍車轉了一圈,又在附近撿了塊木板,放在輪胎上比量。

然後跟那小姑娘說了句蒙語。

小姑娘點頭跑開了,估計是去拿什麽東西。不一會兒,她又回來,懷裏抱了把大鐵鍬。

陸嬈不知道男人打算幹嘛,也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一邊旁觀,見他接過鐵鍬,開始清理輪胎附近的積水和淤泥,動作麻利熟練,笨重鐵鍬也顯得輕快。

清理差不多了,男人把鐵鍬随手一扔,問:“有繩子嗎?”

這回用的漢語,顯然是問陸嬈。

“繩子?”她有點懵,“什麽繩子?”

“拖車繩,那種寬的。”男人比了個寬度,手指很長,骨結分明,“車上一般都有。”

“……那我找找。”

其實沒留意過。

車子是半年前買的,至今還沒出過故障,而且平日在城市裏開,真要有什麽事,也不用她自己動手。

陸嬈點着腳尖,繞開車輪附近泥污,打開後備箱——

還真有這東西,在最裏面,被她的行李箱擋住了。

男人接過嶄新的拖車繩,有點猶豫。跟她确認:“用完,就髒了。”

“沒事,你用吧。”陸嬈無所謂,車能弄出來就行,回頭再買一根新的。

男人脫掉黑色夾克外套,讓小姑娘幫忙拿着,身上只剩件短袖 T 恤,露出結實油亮的麥色手臂。

他走近泥窪,蹲下身子,将剛才撿來的長木板綁在前輪輪毂上,用力勒緊,打結。

手臂也随着動作緊繃,舒展,肌肉線條清晰流暢。

陸嬈不禁暗自“啧”了一聲。

真帶勁兒。

男人反複拉了幾次繩子,确認綁結實了,才站起身,沖陸嬈揚了揚下巴,“上車,挂倒檔,慢點開。”

“這就行了?”她一臉不可置信。

“嗯。”他替她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先試試,不行再給輪子放點氣。”

陸嬈半信半疑,重新發動車子,挂倒檔。

後視鏡裏,男人站在車尾附近,沖她招手,示意她繼續給油。

依舊是那副不茍言笑的模樣。

“走,沒事。”

“慢點。”

“左打舵,一點點,回來……”

車子沿着一路滑下來的轍印,慢慢後退,前輪轉動的同時,木板代替輪胎着地,加大了與軟泥的接觸面積,同時将輪子緩緩托出——

不打滑了。

陸嬈仍然不敢松懈,緊攥着方向盤,透過後視鏡,盯着男人的動作——大手一揮、一頓,沉穩有力。

每看他比劃一下,她才敢放心給油。

一點,再一點。

終于,視線端平,伴着小女孩的一聲歡呼,車子重新回到路面!

眼前又是那熟悉的公路和遼闊無際的草原。

陸嬈重獲新生一般,長長舒了口氣。

“謝謝啊。”她跳下車,向男人道謝,手裏拿着剛抽出的五張紅鈔。她出遠門總習慣随身帶些現金。

男人正在替她拆輪子上木板,滿手泥污,餘光掃過紅鈔,動作微頓。

“沒事,不用。”男人起身,将拖車繩卷好,問陸嬈:“有塑料袋嗎?裝一下。”

繩子上都是泥。

“不要了,丢了吧。”陸嬈見他手髒沒法接錢,索性叫過那小女孩,遞過鈔票——

“你替小叔收着,好不好?”

小女孩看了眼男人,又看陸嬈,抿着小嘴巴,笑着搖了搖頭,有些腼腆。

陸嬈不喜欠人情,彎下腰,勸道:“拿着,聽話,是姐姐給你的。”

“琪琪格。”男人肅正着臉,叫女孩名字。

小姑娘更不敢接了,幹脆将兩手背到身後,躲開半步,聲音乖順稚嫩:“小叔說不要,就是不要。”

五分鐘後,陸嬈将車開到紅磚房前,停下。

方才幫她拖車的男人正在院子裏,用才壓上來的地下水洗手,順便洗那根拖車繩。

看見陸嬈,他一時錯愕,大概不太明白,這女人怎麽又找回來了。

“我買點東西。”陸嬈指了指那塊寫着“超市”的牌子。

男人沒再理她,繼續低頭洗繩子。

女孩的父親也回來了,穿着深棕色的蒙古長袍,正在光線昏暗的小超市裏整理貨架。

陸嬈其實也不知道要買什麽。她只想在這花點錢,把人情還了。

掃了一圈貨架,餅幹、泡面、火腿腸、礦泉水……都是三五塊錢的東西。

總不能買好幾箱泡面吧?

“這有什麽特産嗎?”她試探着問。

“有。”女孩父親轉過頭來,“你要什麽?”

陸嬈其實沒概念,只想買點單價貴的,量不大,方便攜帶。可又不好直說“我要貴的”。

于是問:“我能先看看嗎?”

女孩父親還挺好客,拉開牆角的冰櫃,一樣一樣掏出來給她展示:牛肉幹、奶豆腐、奶皮子、黃油、酸奶油、沙果幹……

“有沒有那種容易保存的?”

對方指着牛肉幹、沙果幹和一種條狀奶制品,“這些,都行。”

全是散裝稱重的,也沒商标,簡單粗放。

“這個是什麽?”陸嬈問那奶條。

“奶渣子,鮮奶做的。”女孩父親說着,敞開袋子,讓她自己拿着嘗。

陸嬈捏了一根,很硬很幹,嚼不動,放到嘴裏含着,有濃郁的奶味和酸味。

說不上多好吃,但的确很有特色。

沙果幹倒是不錯,酸酸甜甜,說是沒放過糖,純果幹。

“這些都能常溫保存吧?”

“能呢,都是幹的。”

“行,一樣給我稱點。”

父親吆喝一聲,小姑娘便過來幫忙,拿了那種帶封口膠條的小袋子,用小鐵鏟撮進去,一包一包封好,再去電子秤上稱重。

稱到奶渣子,小姑娘不知道價格,問父親。

父親也不知道,出去問外面的男人。

大門拉開,冷風灌入,迎着呼呼風聲,陸嬈也聽見了那個男人的名字——蘇和。

蒙語發音含糊短促,大概是這兩個字。

“幹的六十五一斤,濕點的五十五。”蘇和說着,走過來。

店裏空間有限,他沒進,就站在門口,單手扶着門框。

“所以,是你的店?”陸嬈好奇問。

“不是,我哥的。”蘇和應道,“我偶爾拿點東西過來賣。”

“一共七百二十五。”小姑娘很快将幾樣特産稱完,裝袋。

牧區特産,大多是奶和肉的幹制品,單價都貴。七百多的東西,還不到十斤,一個袋子就能裝下。

陸嬈付了錢,心安不少。

女孩父親特別高興,一個勁兒給她塞“贈品”,讓她嘗嘗這個奶片、那個奶糖,最後還送了兩根香蕉,讓她路上吃,大概是實在沒啥可送的東西。

相較之下,那個叫蘇和的男人就冷淡許多,始終沉着張臉,問一句才答一句,還一句比一句短。

陸嬈問他,希拉穆仁草原好不好玩。

他說一般,沙化比較嚴重,不如錫林郭勒的草好。

她又問,那附近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他想了想,說沒有。

女孩父親連忙解釋,說現在是季節不對,等到七八月份,草長起來,附近可有的玩呢!

話語間,老大哥還遞給陸嬈一張名片,上面是二維碼和手機號,聯系人:烏力吉。

“到時候,你要是來玩,就提前聯系,”烏力吉熱情介紹,面頰眼角笑出幾道褶皺,“我幫你安排,包車、民宿、烤羊……都有。你坐高鐵,或者飛機,到呼市——包頭也行,提前說好,叫蘇和開車去接你。”

“行。”陸嬈笑着收下名片,又瞥了眼蘇和。

他已經走遠抽煙去了。

“別理他。”烏力吉幫忙提着特産,替陸嬈往車裏送,“他才丢了匹馬,心情不好。”

“馬丢了?”陸嬈想起那時小姑娘說的,爸爸和小叔找馬去了。

“嗯,養七八年了。草場圍欄壞了,給跑丢了。”烏力吉把東西放進後備箱,又叮囑她,奶渣子別總捂着,得常拿出來通風。都是沒加防腐劑的東西,又是奶制品,捂着容易發黴。

陸嬈關上車蓋,若有所思。都要上車了,才想起追問:“他丢那馬是黑色的嗎?”

烏力吉愣了,“你咋知道?”

“我好像看見了……”

何止看見,還差點撞上。

要仔細算,這包特産還指不定該誰付錢呢。

遠處,蘇和聞言,立刻掐掉抽剩半截的煙,大步流星地過來,問她:“真看見了?”

“當時下雨,沒太看清,但應該是匹黑馬。往……那邊。”陸嬈指了個方向。

“謝了。”蘇和幾乎是跳上馬背,單手一甩缰繩,“駕!”

骐骥一躍,塵土飛揚。

陸嬈望着遠去背影,忽然想起秦曉柔曾經誇贊蒙族男人的話。

熱情好客?

沒看出來。

又悶又野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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