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尾巴

撒謊是不好的習慣, 特別是對朋友撒謊。

桑覺知道的。

可他也不知道要怎麽和霍延己說自己的事……他能百分百信任霍延己嗎?

他可是一個外星人……龍。

他被感染後不僅不會畸變失序,還可以變成感染物種的樣子。除此之外,他還擁有飛行器的那些珍稀資料……

霍延己會不會逼他做不想做的事?就像當年的米莉博士。

桑覺腦子還很暈, 沒辦法有效思考。

他擰了下眉, 悶聲道:“疼。”

“嬌氣。”

桑覺皮膚太白了, 加上發燒出了點汗,光澤更顯。剛剛被捏住的地方已經出現了紅痕,配合着發燒脆弱的模樣, 很容易讓人産生施虐欲。

霍延己松了手:“是不是和你說過,要學會和人保持距離?”

“嗯……”

霍延己:“你和包滄只是萍水相逢三天,晚上卻和他獨處了一個小時。”

“可是我沒有挨他很近, 有保持三米以上的安全距離。”

“只有親密的人才能獨處,何況他還是個畸變者。”霍延己淡道,“當時大堂裏沒多少人在,這裏又被簾子隔斷了,如果他捂住你的嘴想傷害你,你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

“他又打不過我。”桑覺很自信,他眨了下眼, “我們是親密的人嗎?”

“嗯?”霍延己眉頭微不可見地動了動。

“你之前說,我們接下來幾天要睡在同一間屋裏。”

“所以?”

桑覺很會舉一反三:“這難道不是更親密的獨處嗎?”

霍延己:“這是軍隊安排的住宿, 我也不是畸變者。”

可我不是軍人,桑覺暗自想。

不過‘畸變者’這三個字給了桑覺靈感, 他突然知道要怎麽和霍延己坦白, 又不會那麽的惹人懷疑了。

桑覺發問:“你很讨厭畸變者嗎?”

霍延己也問:“誰說的?”

“很多人這麽說。”桑覺想了想,問, “如果我是畸變者,你也會讨厭我嗎?”

桑覺額頭又冒汗了, 不知道是緊張還是發燒導致的,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汗珠挂上了黑長的睫毛。

霍延己似乎并不意外他這麽問,擡手抹掉他睫毛上的汗:“我沒有讨厭任何群體——只是不喜歡有人騙我。”

桑覺的心小小一揪。

他挪動屁股,拿後腦勺對着霍延己:“好吧,我會告訴你尾巴的事,但是你先讓我想一想。”

霍延己眼裏閃過一抹異色。

他目光下移,看向桑覺尾椎股的位置,那裏真的有——

“……”尾巴沒有,倒是有兩個小酒窩,霍延己收回視線,“褲子穿好。”

“嗯?”桑覺發出一聲氣音,回首一看,連忙拎了下褲腰,“它太大了。”

雖然幹淨無污染的衣服也是軍需必備——但隊裏可沒有桑覺這樣單薄的士兵,最小號的他穿着都大。

霍延己放過桑覺,不再逼問尾巴的事:“再坐會兒,二十分鐘後住宿樓就備出來了。”

“好……”

見霍延己離開,桑覺低聲問007:“這個星球有龍嗎?”

007給出了确定答案:【有的。】

“那就好。”

桑覺已經想好要怎麽和霍延己說尾巴的事了,但得提前背一下臺詞,以免被霍延己問露餡,暴露更多的事。

于是霍延己聽着下屬報備清消數據,偶爾撇來一眼這邊,就見小東西托着發燙的臉,苦惱地念念有詞。

賽亞欲言又止:“中将——”

霍延己:“說。”

賽亞實在沒憋住:“聽說你有一個桑覺的專屬昵稱,是真的嗎?”

幾天前在下水道鋼門前的場景于腦海一閃而過。

己己。

幾幾。

雞……

霍延己面色如常:“你看起來不太累。”

賽亞立刻否認:“報告!我累得能倒頭就睡!”

不過中将沒否認昵稱的事,看來是真的了。

中将的春天來了。

啧。

……

窗外的雨聲慢慢減弱,再擡起頭,微弱的晨光就落進了桑覺眼底。

“桑覺,走了。”遠處霍延己喚了聲,手裏還拎着他的背包。

桑覺連忙跟上:“我以為你把它扔了。”

霍延己:“沒有。”

走出食堂,桑覺呼吸到了暴雨後的新鮮空氣。

街道上的屍體、污穢的污染物質,空氣裏彌漫的血腥氣,此刻就像從未出現過,消失得幹幹淨淨。

除去七區系統裏驟降的居民數量,仿佛一切安好,仿佛前兩日的災難從未發生過。

臨時居住樓很近,電梯裏除了桑覺和霍延己,還有近十名其它軍官,包括衛藍,顯得氣氛很肅穆。

桑覺有點懷念科林,同是軍官,科林就不嚴肅,還很健談。

格格不入的桑覺想霍延己身後擠,卻被揪住後衣領拎了出來。

“倉鼠嗎,還喜歡鑽洞?”

“……不是的。”

還好電梯門開了,及時緩解了桑覺的窘迫。

但是,身後這些人為什麽都進了他和霍延己的房間?

霍延己示意桑覺先離開:“卧室裏有熱水藥浴和吃的,去泡會兒。”

旁邊的賽亞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

食物和熱水浴都是霍延己半小時前讓他找人弄的,還放了很珍貴的醉生花粉。但在霍延己手下任事這麽多年,賽亞就沒見他在外‘享受’過,絕對是給桑覺準備的。

雖然誰都喜歡八卦上司……但對于過于年輕卻身居高位的霍延己而言,有心動對象真是件好事嗎?

盯着他的眼睛太多了。

居民,畸變者,最高議庭那些永遠只會嘴上逼逼賴賴的老東西們……

霍延己一步走錯,就會有無數雙手想把他拉下神壇。

這趟救援任務裏,霍延己把不是軍人的桑覺帶在身邊已經引來了很多非議,只是沒人敢當着霍延己的面說。

類似的非議比如——霍延己根本沒把救援,也沒把七區居民和軍人的性命放在眼裏,壓根是帶着小情人約會來了。

桑覺不知道這些複雜的政事,他走進卧室,關門前往外看了眼。

霍延己背對着他坐在沙發上,一只胳膊肘撐着扶手,手指微微彎曲,抵住下颌角冷清地說:“開始報告。”

衛藍緩緩道來:“經過統計,這次畸變者軍人傷亡最大,損失逼近三分之一,這是具體人數與名單……”

桑覺沒想到回到住處霍延己還得工作,天都亮了。

之前衛藍來找他問完科林的事,提過一句霍延己已經連續三天沒睡過一個整覺了,每次都是小憩一會兒,全程加起來不到三小時。

他關上門,小聲道:“霍海豚。”

只有海豚不用睡覺,因為它們擁有兩個大腦,可以交替工作。所以海豚從出生到死去都在游泳,一輩子無休。

以前母星的實驗室就有一只海豚,很可愛,也很親人。

不知道這個星球是不是也有海豚這種生物,如果有的話,它們被污染成了什麽樣子呢?

桑覺想得出神,沒試水溫就踩進了浴桶:“哈——”

他差點跳起來,龍肉都要熟了!

浴桶裏不知道放了什麽,還有一股淡淡的酒味。

外面的霍延己回眸,擡手示意報告暫停。

他起身敲了下卧室的門,聽到桑覺的回應後才開門進去。

外面的人什麽都看不見,只聽他們長官用平日一貫的平淡語調說:“笨——不會先試試水溫?”

桑覺說:“忘了……”

然後就是嘩啦啦的水聲,霍延己幫忙兌了一些涼水。

“盡量泡滿半小時。”

“哦。”

霍延己試完水溫就走了,關上的房門隔絕了兩邊的聲音。

他坐回原來的位置,示意道:“繼續。”

……

轉眼間,一個小時過去了。天色大亮,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

随着數據報告合上,這次的災患總算劃上了一個句號。

但衆人心裏的傷痛卻沒有結束,任務結束了,他們自我的情緒才開始浮出水面。

犧牲的戰友,以及那些死在他們手裏的感染者面容一個接一個地越過腦海,洶湧、翻騰,折騰着他們看似固若金湯的心髒。

衛藍突然說:“這次傷亡慘重,七區又損失了這麽多人口,最高議庭很可能會向您問責,質疑您死守七區的軍令是否正确。”

賽亞皺眉:“可死守的命令又不是中将一個人下達的,林司令不也……”

衛藍看了他一眼。

賽亞閉嘴。

相比較其他人,衛藍就直白多了:“加上桑覺的存在,導致出現了很多您私生活方面的莫須有流言,即便任何将軍帶隊也不可能再把傷亡降到更低,最高議庭很可能還是會抓住這點不放——您要有應對的心理準備。”

霍延己淡淡嗯了聲:“做好你們該做的事,如果有人來問詢,心裏怎麽想的就怎麽回答。”

賽亞:“還有就是補貼的事……”

“本次支援監管者、畸變者進行正常補貼,犧牲者三倍補貼給家屬,無家屬的犧牲者補貼平分給同行軍人。”

“犧牲傭兵的補貼同上,存活的支援傭兵給雙倍補貼。”

“補貼全部由從七區財政撥出。”霍延己起身,“都回房休息吧,這些天辛苦了。”

“是。”

賽亞最後一個離開,走之前忍不住問了句:“補貼全由七區出的話,情理方面會不會有點說不過去,畢竟七區也死了不少人……”

霍延己:“這是他們沒有護好聲波裝置應得的教訓。”

每個安全區的聲波驅散裝置都在城中心,有空中城防重重防守,很難擊破,但那群蜂鴷從進城開始只用了二十分鐘,就将聲波裝置徹底搗毀。

這說明什麽?說明七區城防自認為沒有飛行污染物能夠靠近聲波裝置,玩忽職守,沒有盡責。

但凡防守及時,都不會有這麽大的傷亡。

想到屍骨無存的科林,賽亞頓時散了所有同情。

“桑覺也算在傭兵名單裏嗎?”

“不然?”

賽亞聽斷臂的衛恒說過,桑覺跟在傭兵隊後面幫了不少忙,拿同等補貼也是理所應當的。

但按照人情世故,現在外面流言蜚語滿天飛,再多一個為小情人謀私利的流言并不值當。

最合适的做法應該是避嫌,真想給補貼就走私人賬戶……

可惜,霍延己不是個喜歡遵循人情世故的人。

屋子終于安靜了。

霍延己敲了下門:“叩叩——”

沒人應聲。

他并不意外,應該是睡了。

可等他推門進去,卻發現房間雲霧萦繞,桑覺還泡在浴桶裏,一點動靜都沒有。

“桑覺?”

他大步走過去,貼了貼桑覺的頸動脈——

“霍、霍海豚。”

桑覺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的,跟喝醉了似的:“報告結束了嗎……”

不知道又怎麽多出一個‘昵稱’,霍延己嗯了聲,問:“哪裏難受?”

桑覺:“頭,頭暈……”

泡虛了?

霍延己問:“能起來嗎?”

桑覺:“不能,軟、軟了。”

“……”

霍延己撈出不着寸縷的桑覺,用浴巾裹住,扔到床上。

如桑覺所說,他現在軟得像一條沒有骨頭的毛毛蟲,爬都爬不起來。

“霍海豚,快睡覺……”

“嗯,等會睡。”

“不、不行。”明明軟成了一灘水,桑覺仍然抓着霍延己不放,“我答應、答應衛藍上校,要監督你休息。”

霍延己剛想撥通訊叫醫生來看看,桑覺的浴巾就散了。

他彎腰拉過床裏面的被褥,想給桑覺蓋上,卻猝不及防聞到一股酒味——

有酒味很正常,醉生花本身就是不用發酵的釀酒材料之一。磨成粉後1:1000泡澡,對筋骨傷有奇效。

但霍延己聞到的這股酒味,似乎是從桑覺皮膚上散出來的。

他靠近聞了聞,确實有股酒味。

桑覺不是身體不舒服——是醉了。

霍延己聲音很涼:“桑覺。”

“嗯……”

“你喝泡澡水了?”

桑覺閉着眼睛反駁:“傻子才喝泡澡水。”

既然沒喝泡澡水,那是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幅醉醺醺樣子的?

想到醉生花的特性,霍延己給希爾撥去通訊:“是我。”

接起通訊的希爾正在主城的實驗室,隔着隔離艙觀察卡爾的屍體:“早,中将。”

霍延己問:“他的屍體有什麽變化?”

希爾回答:“都是可預見的變化,靈芝以他的血肉為養料,已經長大了一圈,三天以後,卡爾先生估計就只剩一副骨骼了。”

桑覺大半身體又露在了被子外,霍延己一手扶着通訊器,一手給桑覺裹成蟬蛹:“沒有奇怪的現象?”

“奇怪的地方太多了,有點說不過來。”希爾無奈一笑,“我從沒見過被兩種基因污染的人能撐過四天,也沒見過被感染後沒有失序、自然死亡的感染者。”

“最奇怪的是,卡爾先生在觀察室的每天都會抽血,但我們一直沒檢測出靈芝的污染基因——像是死之後突然冒出來的。”

桑覺有關靈芝的那個夢會只是巧合嗎?

身後的小醉鬼嘀嘀咕咕不停,不知道在說什麽。

霍延己問起通訊的主要目的:“醉生花粉泡澡的時候被皮膚吸收,會導致出現醉酒特征嗎?”

“不會。”希爾篤定道,“除非泡澡的人喝了泡澡水。”

結束通訊,霍延己瞥了眼床上。

不小心怎麽把頭也裹進了被子,桑覺正毛毛蟲似的蠕動掙紮——果然是傻子才喝洗澡水。

好不容易把腦袋鑽出來,桑覺嗅到熟悉的氣息,咕哝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霍延己問:“什麽?”

“其實我就是那千分之一的幸運兒……我有條尾巴。”桑覺反手一通亂抓,“嗯……我尾巴呢?”

霍延己:“所以你是個畸變者?”

桑覺暈暈地嗯了聲——他準備的解釋臺詞是這樣。

霍延己理了理邏輯,淡問:“意思是,你的污染基因并不是從正規程序得到的,而是在野外被未經處理的基因感染了,但不僅沒有失序,還‘進化’成功了?”

“你好聰明呀……”

“尾巴呢?”霍延己聲音很淡,“拿出來,我看看。”

桑覺抓起被子,把自己裹緊緊的:“你別偷看。”

“好。”

等了好一會兒,桑覺依舊毫無動靜,呼吸又輕又緩,睡着了似的,仿佛剛剛說的話都只是撒酒瘋。

霍延己捏了下眉心,起身準備去外面沙發休息,卻見被子一角鑽出來一條布滿鱗片的尾巴尖。

“……”

霍延己掀開被子,那條尾巴牢牢接在桑覺的尾椎上,周圍的一片皮膚都銜接了些黑色鱗片。桑覺的尾巴很長,但最粗的地方也只有霍延己的小臂粗,很符合桑覺的身形。

冰冷的鱗片泛着點點藍光,大概是熱,所有鱗片都朝外微微張開,露出了內裏的脆弱肉色。

發現被子不見了,桑覺不高興地甩甩尾巴,最後卷過霍延己的手腕往懷裏扯,好像很喜歡這裏的溫度。

桑覺轉了個身,咕哝着醉話:“好暈……蛇酒喝不夠,還要泡龍酒嗎?不就是磕碎了你的……蛋麽。”

霍延己:“……”

龍?

坍塌之後,一號裂縫附近名為‘極樂之眼’的山谷确實出現了一些飛龍生物,也是人類可選擇的強大污染基因之一。

它們的肉體強健,還是少數擁有高智商的污染物,對人類的污染欲望很低。

桑覺的說辭倒是能自圓其說。

被未經處理的基因污染生還率很低,但不是沒有,千分之一麽。

最重要的是,桑覺有在醉了的情況下繼續說謊的……智商嗎?

霍延己注視片刻,捏過桑覺的尾巴尖想解脫手腕,沒想到桑覺尾巴絞合力十分強,竟然拉不開。

“松松。”

“霍海豚,睡覺。”桑覺悶在被子裏,卷着他的手腕往懷裏帶,“我是畸變者……你就不願意和我一起睡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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