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災後

桑覺的語言庫總是很混亂, 說着一些用意不明、暧昧不清的話。

也許正因為桑覺是遠離城區、在廢墟孤獨長大的孩子,和人接觸不多,才會這麽‘不通人情’, 純粹天真的不像人。

冰涼的尾巴很固執, 怎麽都不肯放撒開不屬于自己的手腕。

作為一個畸變者, 桑覺和霍延己此刻的距離實在過于近了,他時而收縮、時而貼合的鋒利鱗片仿佛随時能把人割出血。

根據《畸變者》第十七條的規定,普通人對于過于靠近自己的畸變者, 有絕對的自衛權,再三警告無效後,可直接将其擊斃。

霍延己捏過桑覺的下巴, 微微用了點力。

桑覺卻依舊毫無防備,甚至在他掌心蹭了蹭。

…………

一覺醒來,已經傍晚了。

霍延己打開房門,醒來的桑覺抱住被子縮在床角,控訴道:“你在泡澡水裏放了什麽?”

他淡道:“醉生花粉,通經活絡。”

“騙人!水裏明明就有酒味。”桑覺不信,“你是不是想拿我泡酒?”

“拿畸變者泡酒, 毒死自己嗎?”霍延己掀了下唇,微嘲地重複一遍, “傻子才喝洗澡水。”

桑覺:“……”

有點耳熟,好像是他昨晚說的。

桑覺有些郁悶:“我沒喝泡澡水。”

霍延己問:“那怎麽醉了?”

“……”桑覺從來不知道自己泡澡也會醉, 他猶疑地轉移話題, “你看見我的尾巴了嗎?”

霍延己嗯了聲。

他臂彎托着一套幹淨衣服,還有一本書:“既然是畸變者, 為什麽你的基因檢測顯示純人類?”

桑覺含糊道:“可能是檢測儀器有問題?我也覺得很奇怪,辦身份卡的時候, 他們測不出我的污染指數。”

霍延己把衣服扔給他,轉身離開:“穿上,一個小時後出去吃飯,在那之前把《畸變者守則》看完。”

桑覺悄悄松了口氣,霍延己沒再追問,應該是相信他是畸變者了。

至于面前的這本《畸變者守則》……

小惡龍最不喜歡的就是看書,以前博士為了讓他學會識字,每次都要靠寶石或美食等獎勵誘惑,桑覺翻了兩頁就失去了興趣。

他問007:“我昨晚有和霍延己說什麽不合适的話嗎?”

007道:“您表現很好,只說了您是畸變者這件事。”

桑覺:“那就好,至于基因檢測的事,我只要咬死不承認就好了,反正他們也查不出來什麽……”

博士研究他的基因十多年,也沒發現太多有用的東西,這個星球的人類也必然不可能發現什麽。

桑覺想起霍延己說,不喜歡被人欺騙的事,問道:“知道我是畸變者後,霍延己有生氣嗎?”

007道:“看起來沒有,他還幫您掖好了被子。”

桑覺翹了翹尾巴——不愧是他內定的王子,足夠包容。

他掀開被子,身上一件衣服都沒有。剛醒的時候就是這樣,霍延己也不在身邊,不知道昨晚睡得哪。

小惡龍完全沒有可能失身的自覺,以後至少可以在霍延己面前把露出尾巴了。

桑覺跳下床,昨晚還酸痛的身體現在渾身舒暢,每一個毛孔都通透惬意。

霍延己應該沒騙人,不是想拿他泡酒。

偏大的衣服挂在身上,像還未長熟的少年裝大人,穿上了父兄的衣服。

襪子是桑覺喜歡的白色,有點長,能拉到小腿。

他還記得霍延己說早餐都吃香菜泥的事,跳下床,扒着門搗鼓襪筒:“我不想吃香菜泥。”

“吃別的。”霍延己轉身,瞥來一眼,“鞋子也穿上,出去吃。”

短靴不是很合腳,不過綁上鞋帶後就不會掉了。

桑覺算了算時間:“衛藍上校說你已經三天沒有休息了,才睡十個小時,夠嗎?”

霍延己嗯了聲——其實只睡了八個小時。

兩個小時前霍延己就醒了,開始和七區這邊的監管官交接工作。

桑覺的尾巴垂在身後,褲腰卡在尾骨下面,寬松的上衣遮住微微露出的上臀。

他掀起眼皮:“你打算這麽出去?”

“沒有——”桑覺搖頭,他只是想多露出一會兒尾巴,“你能摸摸它嗎?好久沒有人摸過了。”

霍延己淡問:“《畸變者守則》看了幾頁?”

“……我知道的,畸變者不可以與普通人産生過密接觸。”桑覺的尾巴垂在了下來,可他只是個僞裝成畸變者的小惡龍呀。

“過來。”霍延己說,“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桑覺旋即挪過去,轉身背對着霍延己。

他很喜歡被人摸尾巴,但不是誰都可以摸的,從前他只給博士摸。

霍延己戴上黑色的手套,修長五指握住桑覺的尾根——桑覺渾身一抖,猛得抽出尾巴,反手捂住霍延己剛剛碰過的地方,耳根赤紅。

“不是這樣……”博士說過,不可以讓人這樣摸,她平時也只是順着尾巴中部的鱗片安撫兩下。

“那是哪樣?”霍延己看了眼時間,好整以暇地問。

桑覺總覺得霍延己是故意的,很惡劣。

好友值扣100。

他反手別扭地示範:“尾巴尖和尾根都不可以摸。”

“要求倒是多。”

霍延己握住尾中,順着撫摸下去,原本因緊張敏感而微微翹起的鱗片慢慢服帖,尾巴尖惬意地倒勾起來。

桑覺愉悅了。

他很想像貓咪一樣呼嚕呼嚕,又想像魚兒一樣咕咕冒泡——但他只會嗷嗚的龍吟。

怕吓着霍延己,就不吟了。

出門就得把尾巴收起來,不然其他人發現他突然多一條尾巴,肯定會十分疑惑。

七區城內又恢複了寧靜,雨已經停了,彌漫着濕漉的氣息。

晚霞絢爛,紅紫色的光暈鍍着暖色的調子,均勻鋪在灰蒙蒙的建築上。

都是傍晚,和昨天不同的是,居民已經可以随意走在街上,或躺在家裏的床上安心大睡,或去街邊的小酒館小酌兩杯。

離住宿樓最近的食堂被劃為救援隊伍的專用食堂,這會兒人不多,特別是忙碌了一夜的監管者,都還沒睡醒。

霍延己口味很寡淡,直接把菜單讓給桑覺。

桑覺認真道:“你還欠我一頓飯。”

霍延己:“所以?”

三四天沒吃到美食的桑覺确認:“這頓你請客嗎?”

霍延己說:“可以。”

桑覺頓時對所有菜都感興趣了:“這個蘑菇醬好不好吃?”

霍延己:“拌飯不錯。”

“炸黑蟬是蟲子嗎?”

“算是。”

桑覺把自己感興趣的都點了一份,只要好吃,他肯定吃得完。

霍延己在旁邊看着,偶爾回一句桑覺的問題,付錢的時候,賬戶一下子少了幾十幣,這可以抵上節儉人士一周的餐費了。

落在他們身上的目光很多,過路的士兵或監管者都會行禮:“長官。”

越過人群,霍延己和桑覺坐到了角落。

桑覺對每樣食物都很好奇,好像從沒見過,都先小心翼翼地嘗一口,覺得好吃再多撈一點。

霍延己将一切收入眼底,問:“你的父母還在嗎?”

桑覺:“……不在了。”

霍延己:“他們怎麽死的?”

桑覺對這個星球的怪物了解實在有限,只能就着自己的經歷瞎編:“他們進了孢子感染區……”

霍延己态度随意,好像只是閑聊:“什麽生物的孢子?”

桑覺:“靈芝。”

霍延己眉頭微動。

“廢墟的食物應該不多吧,平時怎麽養活自己的?”

“我很好養的。”對上霍延己的視線,桑覺底氣不足地說,“我真的很好養。”

霍延己隐晦地勾了下唇:“你一頓要抵上別人十頓了。”

桑覺鼓了下臉:“你嫌我吃得多。”

“沒有。”霍延己否定得很随意,“昨晚睡得怎麽樣,做夢了嗎?”

“好像沒有。”桑覺疑惑地問,“你昨晚睡哪了?”

霍延己:“沙發。”

桑覺:“沙發多窄啊,床不能睡嗎?我睡覺又不亂動。”

霍延己聲音淡淡:“看來你很沒有自知之明。”

桑覺:“……”

被瞪了,霍延己才道:“衣服都沒穿,我怎麽睡?”

桑覺:“你幫我穿一下不就好了。”

“……”霍延己話鋒一轉,“考考你,人與人之間的安全社交距離是多少?”

桑覺:“不知道……”

霍延己:“常規朋友之間的距離應該是0.5米至1米區間——穿着衣服。”

桑覺:“噢……”

霍延己又問:“你知道畸變者與非畸變者的安全社交距離是多少嗎?”

桑覺吃飯的動作緩了些,遲疑地搖搖頭。

霍延己像個老師:“讓你看《畸變者守則》,果然沒看兩頁。”

桑覺:“……”

霍延己:“是3米以上——穿着衣服。”

……為什麽要強調穿着衣服。

霍延己繼續道:“如果你也是個普通人,邀請我幫意識不清的你穿衣服,我可以會理解為你在勾引我,然後如你所願。”

桑覺呆了呆。

“但你是個畸變者。”霍延己加重了畸變者三個字,淡道,“邀請我幫意識不清的你穿衣服,我可以理解你将要失序,意圖引我靠近污染我——然後殺了你。”

桑覺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我沒有……”

“我知道。”

霍延己像在上生理課:“既然你是畸變者,就必須要學會和人保持距離。更不要在任何一個男人面前失去意識,然後邀請他幫你穿衣服——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會把你欺負到說不出話來。”

“那我就欺負回去。”桑覺根本沒意識到‘欺負’的含義,“我也很厲害的。”

“但你失去意識了。”桑覺才吃一半,霍延己已經結束了晚餐,他擦擦嘴角,“如果昨晚我想殺你,你已經死了千千萬萬次。”

“那是因為我相信你呀,否則我才不跟你到處跑呢。”桑覺氣悶,“而且又不是我要失去意識的,我又不知道泡澡水還能把人泡醉!”

霍延己又确認一遍:“真沒喝泡澡水?”

桑覺抿唇:“沒有!”

霍延己淡定地說:“還行,不是真的傻。”

“……”

桑覺覺得霍延己好像變壞了,總是說他傻,還欺負他。

他突然想道:“你昨天是突然怎麽知道我有尾巴的?”

當然是小惡龍自己發燒打電話的時候說漏嘴了,霍延己并不确定是真的還是胡話。他掀了下唇,回答:“詐詐你而已。”

桑覺:“……”

卑鄙的人類。

桑覺忽然意識到,自己也不能完全相信氣味‘香’的人類,更不能完全相信朋友。人類對朋友也可以很惡劣,耍詭計。

桑覺放下筷子:“你說你不喜歡別人騙你,可你卻騙了我。”

霍延己問:“騙了你什麽?”

知道霍延己昨晚睡的沙發以後,桑覺才反應過來這件事:“分配的住處确實是兩人一間,可你是中将,七區給你安排的房子明明就是一個人住的,也只有一張單人床。”

霍延己發出了一聲帶氣的笑,一秒即逝:“真聰明。”

嘲弄的意味很明顯了。

桑覺悶頭吃飯,決定絕交一小時。

吃完飯,他自覺地把餐盤端到回收處:“我可以出去轉轉嗎?”

霍延己晚上肯定要處理工作,沒空管他。

霍延己洗着手:“當然。在沒有犯罪的情況下,我無權管制你的自由。”

桑覺眨了下眼,突然露出了一些沮喪的表情——至少在外人看來很沮喪。

他小聲道:“對不起……我習慣了。”

小惡龍從來都不是自由的。

他從前能活動的範圍,就只有母星的研究基地而已。很多別人正切身體會的有趣風景,他都只能在網上看一看。

只有安娅博士給了他相對的自由和信任。

允許他獨自去基地範圍內的樹林玩耍,去附近的溪流上蹿下跳,但其實一切都在監控範圍內,惡龍的五感是很敏銳的。

博士告訴他,不論去哪裏,都要和先和監護人說一聲,這是最基本的小孩原則。

可桑覺不是小孩了,他在幾個月前就成年了,甚至離開安娅博士身邊,到了一個不知道有多遙遠的星際,他……

他沒有監護人了。

霍延己問:“想去哪裏轉?”

小惡龍很好打發:“都可以,我只是不想這麽快回去。”

霍延己朝遠處的軌車站走去:“不怕無聊的話,可以跟我走。”

桑覺快速跟上:“你要去哪裏?”

霍延己:“研究所。”

桑覺邊走邊偏頭道:“如果你要和誰讨論什麽機密事件,給我一個眼神暗示,我就會避嫌的。”

霍延己沒說話。

別說沒什麽機密的事要讨論,就算有,桑覺真的能懂別人遞來的眼神?

第七安全區的居民沒主城多,加上這波災患,又損失了大量人口。

街上偶爾才能看見三兩行人,配合着灰蒙夜色,很是清冷。

每隔兩個小時,街道就會響起冰冷的廣播:“請身份卡丢失的居民盡快前往造物處補領——請身份卡丢失的居民盡快前往造物處補領。”

“身份卡帶了嗎?”

“帶了的。”

通常一場污染物的襲擊後,會導致多人死亡,也也會導致很多人丢失身份卡,所以接下來的兩天內,巡邏小隊都不會檢查居民的身份卡,這是常識。

但桑覺沒有這個常識,下意識随身攜帶了。

霍延己:“上車。”

七區的軌車也恢複了正常運作,但這輛車上只有桑覺和霍延己兩個人。

他趴着窗戶:“你經常來七區嗎?”

“一年兩次,必要的軍事往來。”

桑覺好奇的問題很多:“七區的研究所和主城一樣大嗎?”

“更大一點。”霍延己科普着歷史,“最早各個安全區都沒有單獨的研究所,在安全區以外的位置另有一個研究基地,面積是七區的三分之一。”

“它現在沒了?”

霍延己嗯了聲:“它被隕石季毀了一半,後來又經歷了一次超大規模的污染物潮襲,就徹底淪陷了。”

桑覺猜到了:“是廢水嗎?”

他聽過好幾次這個地方了。

霍延己嗯了聲。

桑覺:“拖走科林的多頭、多頭……”

霍延己:“畸變型多頭絨泡綠菌。”

“……”桑覺還是沒記住,“它也來自廢水嗎?”

霍延己說:“有可能。”

事實上,他這一趟來研究所,就是為了這件事。

軌車到站了,廣播的女聲提醒:“研究所站已到達,請到站的乘客有序下車。”

桑覺走下車,上下打量着這棟十分眼熟的大樓,這不就是他昨天找飛行器看到的那棟大樓嗎!?

果然,人類偷走了他的飛行器,還想打開做研究。

做夢。

研究所內人來人往,大家忙得不行,這次的鳥禽污染物襲擊雖然帶來了很多傷亡,但同樣也帶來了很多資源以及實驗樣本。

特別是蜂鴷這個新出現的物種,還需要多加觀察。

進了電梯,桑覺本以為要往上層走,沒想到卻下到了地下七層。

霍延己步伐均勻,不快不慢:“七區是除主城外地下挖掘最深入的一個區。”

“有多少層?”

“普通城區地下只有五層,研究所這一片地下有九層。”

桑覺東看看西看看,發現了很多長相奇特的生物:“那只鹿好漂亮!”

這頭鹿和普通鹿一樣大,沒有明顯的畸變特征,只是它的四肢與鹿角都纏繞着細細的藤蔓,藤蔓根系與他的血肉交織在一起,開出了紫色及藍黑色的花朵。

它看起來就像剛從地獄裏出來過,瑰麗又堕落。

“迷失之鹿,是崩塌之後難得可以欣賞的污染生物之一,它的污染欲望很低——”

還沒說完,原本低頭休息的迷失之鹿突然變得有些躁動,猛得沖向桑覺所在的方向,堅硬的鹿角頂上了更堅硬的玻璃。

“哐當”一聲!

“……”霍延己繼續沒說完的話,“母鹿每個月會有幾天的暴躁期。”

桑覺拉着霍延己的衣角往前拽:“那快走吧。”

“膽小。”

“我才不是膽子小。”

他只是怕繼續待下去,霍延己會發現自己的不對勁。他可能不适合來研究所這種地方,畢竟這裏到處都是供研究的污染物,而每個污染物都想吃掉他。

“中将。”迎面走來的衛藍敬了個禮,“基因檢測結果出來了。”

衛藍将之前下水道發現的畸變型多頭絨泡綠菌基因報告遞給霍延己:“和廢水的母本基因一致,确定就是當年留存的那團母本繁殖的綠菌。”

霍延己看起來并不意外:“廢水淪陷六十年了。”

衛藍說:“從剛淪陷至今,我們幾乎每年都會派出隊伍前往廢水觀測情況,從沒有人成功進入過中心區。”

但這份基本報告告訴他們,竟然真的有人把綠菌母本從廢水中心實驗區帶了出來,這太不可思議了。

霍延己走到落地窗邊,看向西北的位置。

廢水試驗區就在約莫一千公裏外。

霍延己垂眸,合上報告轉身道:“上報最高議庭,等他們做決斷吧。”

“是。”衛藍看了眼旁邊的桑覺,拿出一個物證袋遞給霍延己,“您的配槍。”

桑覺一愣,這把槍原本在他身上,當時被綠菌拖進下水道以後就丢失了。

衛藍找到了這把槍,說明在下水道的大火熄滅後,她特意下去過。

下去做什麽呢……總不會是為了找霍延己這把已經燒焦的配槍。

霍延己并不意外,接過配槍說:“別在無意義的事上耗費時間。”

“并不完全沒有意義。”衛藍沉聲說,“科林和桑覺前後被拖下去,我以您配槍的位置為中心搜尋,周圍十公裏都沒發現科林的骸骨。”

就算被燒死了,至少骸骨會留下。

霍延己看着她,仿佛一切心思都無處遁形。

“做這些并不是因為我的私情。”衛藍聲音不卑不亢,卻不自覺地偏開視線,“只是在以八年戰友的身份……盡最大努力搜救。”

霍延己聲音冰涼:“怎麽,你也想落得當年霍将眠一樣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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