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常蘭

蕭子垣笑了笑:“夫人要喝酒, 獨酌有什麽意思,自然該有我陪你。否則醉了, 誰送你回房。”

他說着, 晃了晃另一只手上拿着的酒瓶。

蕭鎏霜臉上還是淡淡的:“我以為你知道,我想一個人靜靜。”

“所以我讓你一個人待到現在。”蕭子垣眼神仍然溫柔, 語氣卻是堅決。“我覺得, 這麽長的時間,已經足夠了。”

蕭鎏霜喝了一口酒,沒有再辯駁。

蕭子垣強硬而不容拒絕地将她攬入懷中:“從下午到現在, 夫人應該也已經冷靜下來了,如今, 可以告訴我,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吧。”

蕭鎏霜躺在他懷中, 擡頭看着那一彎明月,良久, 才輕輕道:“我在葉家行三, 生母原是葉家主母身邊的侍女, 自恃美貌, 趁我父親酒醉引誘,做了侍妾。”

“按葉家的規矩,這是叛主,但她運氣好,身懷有孕,嫡母為表大度, 免了她的罪責。我父親——葉家那位家主最厭這般鬼蜮手段,她雖然做了侍妾,卻再也沒得寵愛。”

“所以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肚子裏的那塊肉上。只要生個兒子,她未來就有了盼頭。”蕭鎏霜說到這裏,又喝了一口酒。“不過她的運氣大抵在之前都用光了。七月十五,她生下一對雙生女兒。”

七月半,鬼門開。對于世家來說,這生辰實在晦氣。生在那一天的葉栖梧,和她的妹妹葉栖桐,從一出生開始,就背負着不詳的原罪。

這份罪孽,在葉栖梧胞妹滿月那日斷氣之時,變得越發深重。蕭鎏霜對這個妹妹完全沒有印象,只有面對生母時,對方會用厭惡的眼神瞧着她,說:“畏畏縮縮,若是你妹妹還活着,必然會比你好得多。”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呢!”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呢。那時候的葉栖梧也不明白,這原不是她能選擇的,最後卻成了她的錯。

生母不喜,父親忽視,葉栖梧就這樣獨身一人在葉家後院中長大。

“七歲那年,我算計奶母,将她趕了出去,卻因為手段過于粗陋,遭了父親厭棄。那是個雪天,我不肯認錯,他便罰我跪在院落中思過。”

“真的好冷啊,我冷得牙齒打戰,所有人都冷眼看着,沒有人會願意為了我違逆家主。嫡母說,只要我認錯,就可以免了責罰。可我覺得,我沒有錯。我只是想過得好一點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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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鎏霜的語氣很平淡,就好像說的不是她自己的事一般。

“是小叔叔出現,強行将我帶走。他的出現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昏暗的少年時代。”

“我終于,不是孤身一人了。”

“後來呢?”蕭子垣望着她的眼睫,問。

鴉羽般的睫毛如蝶翼一樣顫動,蕭鎏霜露出一個冷漠的笑。

後來啊…

“你就應該卑賤如泥,像你這樣的災星,根本不配活着!”那個女人醉酒之後,沖進她的院落,掐着她的脖頸,面目猙獰。

“我活得這麽不幸,你這個災星,就該比我更不幸才是!你憑什麽得三郎君另眼相待,你只是個災星啊!你該死啊!”

你該死啊。

這世上,怎麽會有母親對自己的孩子說出這麽狠絕的話。

葉栖梧終于明白,眼前這個女人,根本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年幼的她捶打着女人的手,卻掙紮不開,只能感受到呼吸間氧氣越發稀薄。

是匆匆趕來的葉懷虛将她救下,葉栖梧倒在葉懷虛懷中,看着那個女人被仆役壓下,口中卻還不停地叫罵,狀若瘋狂。那日之後,她就搬到了葉懷虛的院落中。

從此葉栖梧沉默寡言地跟在長姐葉栖凰身後,規行矩步,像一道影子。所有人都很滿意,這本就是她該有的命運,若是沒有意外,她該這樣平平淡淡地長大,嫁人,生子,而後過完一生。

“你不必這樣難為自己。”大概唯一心疼她的,只有葉懷虛。

明明她于音律一道天賦尤佳,京都之中傳頌的卻只有葉栖凰一手驚豔的琵琶技藝。

那日陽光明豔,葉栖梧将懷中的野花小心放進陶罐:“這樣就很好了。”

她已經很滿足了。

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她就已經很高興了。

“他對你,真的很重要。”蕭子垣嘆息一聲。

蕭鎏霜的眼淚終于落下:“我活到十五歲,他是唯一真心待我的人。他名義上是我小叔叔,實際上卻擔起了父親的責任。”

“我是把他當爹爹看待的啊!”

蕭子垣只覺得心中鈍痛,她前十五年的人生,是自己未曾參與過的,她的苦痛,是淺薄的語言安慰無法釋懷的。

“衡郎,我視之為父的人,被冠上通敵叛國的罪名逼死,百年之後,青史之上,只會留下他的無盡罵名。”

“或許小叔叔并不在意,可我在意。”蕭鎏霜閉上眼。“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這是我唯一能回報他的。如果不能為他正名,我這一生都無法釋懷。”

“我知道是我任性,可如果陳國被雍國攻下,我就算強行為他正名,天下人也不會信的!小叔叔本就是因為勾連雍國叛逆的罪名被處死的!我必須讓嚴城親自翻案,才能還小叔叔一個清名!”

“我明白,我明白。”蕭子垣輕輕拍着她的背,溫聲安慰道。“一切我都明白。你想做什麽,盡管去做便是,我永遠會站在你身邊。”

夜幕中稀疏的星子閃爍,樹上蟬聲陣陣,叫成不成調的曲子。

“今日你說,葉家還有人活着,這和溫如故有什麽關系?”蕭子垣終于問起他一開始好奇的問題。

蕭鎏霜回答:“衡郎猜到了吧。”

“臆測罷了。你既然說他是葉家人,溫如故今年二十八,按照年紀推測,他應該與你同輩。他是你哪個兄弟?”

“葉家六郎——葉常蘭。”蕭鎏霜猛地灌了自己好幾口酒,而後才道。“算起來,他該叫我一聲阿姐。”

她冷冷一笑,眼見着面上浮上一層潮紅,像是有了不少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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