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三月十七是謝寶真的生辰,十三歲的少女娉婷袅娜,正是豆蔻梢頭二月初的美麗年紀。

一早,謝府便熱鬧起來了。

辰時,謝寶真穿着簇新的衣裳下榻,便見門口排着一溜兒的侍婢,俱是手拿着紮了紅綢花的托盤,屈膝躬身笑吟吟、脆生生齊聲道:“恭賀郡主生辰吉祥!”

如此排面,多半是父兄安排的了。謝寶真東摸摸細看看,只見這個捧着筆墨,那個捧着紙硯,還有耳珰、頭花等物,零零碎碎剛巧十三件湊成她的年齡。

可惜天公不作美,從清辰時開始便下起了瓢潑大雨。到了巳時,七公主和皇後各派人送來了妝奁一套、玉镯子一對及宮樣錦緞若幹,謝寶真親迎領賞,半邊身子都淋濕了,回來又是梳洗又是更衣的,折騰了好些時辰。

像這樣貴重的賀禮,謝寶真每年都要收許多,但她其實最想要的還是吃食。

“……城東街鋪面租金漲得厲害,廖記糖點的鋪子搬到城西大門邊去了,快馬加鞭來回也需個把時辰,況今日大雨,出行多有不便,阿爹下次再買給你吃。”謝乾望着女兒渴求的眼,聲音不由自主變得做作起來,低聲哄道。

“少給她吃糖,若是牙壞了,痛得可是她自己。”梅夫人遞給丈夫一個埋怨的眼神,順勢撫平女兒略皺的衣襟。

天仿佛漏了個窟窿,耳邊盡是嘩嘩的水響,雨簾大得連三丈開外的東西都看不真切。謝寶真趴在案幾上嘆了口氣,軟聲道:“好罷,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想吃……”

才不是!她已經有一月不曾吃到廖記的糖果子了,腹中饞蟲早已唱起了空城計。可今日雨勢着實太大,城中大雨日又不許策馬疾行,若差人一路跑着去買,未免太折騰人。

只好悻悻作罷。

閑來無事,謝寶真抱着禮物數了一圈,發現沒有謝霁的份,失落之餘又仿佛情理之中。謝霁在府中過得孤僻小心,即便梅夫人每月差人給了他月錢,他也是極少花的,總是想盡辦法還給謝寶真。

如此一想,倒不若不送禮的好,午宴上寫句祝福的話與她便知足啦。

誰知等到午時,也不見謝霁露面。

廚房陸陸續續送了膳食過來,謝乾先一步落座,朝雨簾淅瀝的門外看了眼,問梅夫人道:“阿霁去哪兒了,怎的還不見過來?去請他了不曾?”

“已差管家去請了。”梅夫人妝容大氣,一邊指揮侍婢們布菜,一邊不悅道,“他倒是架勢大,用個膳還需三番五次去請。”

“夫人,”謝乾知道妻子刀子嘴的毛病又犯了,無奈道,“明明好事做盡,偏就這張嘴不饒人,何苦呢?”

梅夫人哼了聲。

不多時,劉管事回來了,站在門外撣了撣肩頭的雨水,這才進門行禮道:“國公爺,夫人,九郎并不在屋中,只留了字條說出門一趟,不必等他用膳。”

梅夫人瞥了眼外頭的大雨,蹙眉道:“平日裏不見他出門,偏就今日出去,寶兒這還眼巴巴地等着他呢!”

忽然被點名的謝寶真眨了眨眼睛,回神笑道:“我哪有?”

謝乾沉默片刻,終是拿起筷子發話道:“既是如此,我們先吃罷!回頭叫廚房給阿霁留一份。”

正說着,忽見守門的奴子提着盒子撐傘而來,進門道:“國公爺、夫人,百味齋差人送了兩道菜過來,說是給郡主賀生的!”說着,将食盒轉交給一旁立侍的嬷嬷。

嬷嬷将兩碗還熱乎着的菜式端出來,卻是一盤雞湯鮑汁釀豆腐和一碗芡汁晶瑩的荷葉魚唇。

謝寶真瞪大眼:這可都是她素來愛吃的!且都是百味齋的招牌菜,需提前幾日預定方能吃到呢!

“怎麽回事?”梅夫人看向剛落座的兩個兒子,問道,“你們訂的菜?”

謝臨風和謝淳風對視一眼,俱是搖首。

五嫂王氏也搖了搖頭,抿唇道:“我也不曾訂過。想來,是別家送給妹妹的賀禮罷。”

謝臨風笑看了妻子一眼,溫聲道:“夫人說笑,誰家送禮會送兩道菜?再說了,外人怎會知道寶兒愛吃這些菜式?”

他們猜來猜去,謝寶真卻是心頭一咯噔,心想:莫不是九哥?

仿佛印證她的猜想般,不多時又有一人提盒而入,恭敬道:“山海樓送來膳食,給郡主賀壽。”

打開一看,果然是去骨的蔥油燒雞腿、炖牛尾和炙烤豕頰肉。

謝寶真這會兒篤定了,起身問那仆役道:“你可有詢問山海樓的夥計,這菜是誰訂的?”

仆役答道:“回郡主,問過了。那夥計說點菜的貴客沒有留下姓名,不過看起來年紀不大,約莫也就十五六歲,一身白衣,溫雅少言,提前十天便花錢定好了菜式,可見對郡主極為上心!”

他這般描述,衆人都猜到了是謝霁。

謝寶真倒是開心,眉眼彎彎道:“我就知道是他!”

梅夫人一時沉默,神色有些複雜。謝臨風食指無意識叩着桌沿,片刻方問道:“阿霁竟對寶兒的喜好如此清楚,你們何時這般親密了?”

謝寶真誠然道:“我教九哥練字,不過随口一提,誰知他便記在心上了。大概是我教得好,他感激我呢!”說着,她沒忍住咽了咽嗓子,揉了揉肚子道,“何時能吃呀?我餓了。”

“吃罷。”謝乾示意一家人道。

很快,廳中又熱鬧起來。

用過膳,謝寶真照例回房午睡片刻,廳中只有嬷嬷和幾個侍婢在收拾殘局。

梅夫人端起茶盞吹了吹茶末,卻不飲,瞥了一眼旁邊查看公文的丈夫道:“我總覺得,寶兒不能再和謝霁這般胡鬧下去了,夫君還是盡早做個抉擇罷。”

謝乾從公文後擡眼,深思熟慮了一番方低沉道:“夫人的顧慮,我并非沒想過。只是若此時強行隔開,寶兒定會起疑,到那時你我又該如何解釋?倒不如放手一把,我們為人父母的也該相信她有自己的判斷。”

梅夫人駁道:“你瞧寶兒那副傻傻天真的模樣,如何斷得清前路是黑是白?”

謝乾沉吟片刻,承諾道:“若真有風向不對的那天,無需夫人開口,我自會分離他倆。”

話說到這份上,梅夫人揉了揉眉心,勉強作罷。

都說春困秋乏,謝寶真吃飽喝足了,回房濃睡起來,朦朦胧胧中似乎聽到紫棠和黛珠在争執。

紫棠道:“……就說郡主在午睡,回了他罷。”

黛珠顯出猶疑的語氣:“這不好罷,他已經在外頭等了小半個時辰了。”

紫棠責備道:“傻丫頭,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一向不喜他們走近。我們做奴婢的,何必惹得主母不快……”

兩人用氣音絮絮叨叨的着實可惡,謝寶真被擾了清夢,翻個身模糊道:“……紫棠,黛珠,你們在聊什麽呢?誰在外頭等着?”

紫棠忙道:“您睡罷,沒誰呢。”

謝寶真翻了個身仰面躺着,頭發亂亂搭在臉龐,閉着眼睛哼道:“我都聽見啦!再撒謊便治你們個欺瞞之罪,扣月錢!”

一聽到要扣月錢,守財奴黛珠急了,慌忙道:“回郡主,是九郎在內院廊外等您呢!”

紫棠橫了黛珠一眼,怨她多嘴。

“九哥回來了?”謝寶真一骨碌爬起,頂着亂糟糟的鬟發道,“他用過午膳了不曾?”

黛珠小心翼翼道:“應是沒有的。他不知從哪兒回來,衣衫都還濕着呢就來見您了,大約是有什麽要緊事要同您說罷。”

“快,給我梳頭穿衣!”謝寶真趿拉鞋子下榻,責備道,“到底是我的九哥,你們的半個主子,以後可不能這般怠慢他了!”這句話明顯是對紫棠說的。

紫棠這會兒不再逞威風,忙垂首道‘是’。

出了內院的門,果見廊下站着一位孤寂孑然的白衣少年。

“九哥!”整理好儀容的謝寶真一路小跑過去,喘着氣問道,“你今日去哪兒來,現在才回來?”

謝霁聞聲轉身。只見他發絲潮濕,面色有些蒼白透明,袖袍和下裳處都暈着大片大片暗色的水痕,整個人像是被水泡過的一幅畫,随時都會像水墨般暈散在這片濕漉漉的陰雨天裏。

謝寶真‘呀’了聲,擔憂道:“你怎麽濕成這樣也不換衣裳?春寒料峭,當心着涼!”

和蒼白的面色不同,謝霁的眼黑而沉靜。他垂首看着擔心不已的謝寶真,緩緩從懷裏摸出兩包油紙包裹的東西。

打開一看,原來是廖記新做的水晶糖果子,糖衣包裹着紅豔豔和黃澄澄的果醬,顆顆宛如玉石般晶瑩漂亮。

謝寶真看了看糖點,又看了看濕淋淋的謝霁,恍然明白道:“你出去大半日,是為了給我買這最後一道吃食?”

謝霁颔首。

謝寶真接過那兩包糖果,迫不及待撚了顆放入嘴中,眯着眼含糊問:“阿爹說鋪子搬到老遠的城西大門去了,下雨又不能策馬,你如何買來的?”

謝霁不答。

謝寶真瞥到他泥濘的黑靴,忽的一頓,驚詫道:“你不會是……是徒步走過去的罷?”

紅漆廊下,白袍少年只是極淡一笑,雲淡風輕。

手中的油紙包十分幹爽,還帶着謝霁的體溫,想必是他怕雨水打濕,故而一路捂在懷中帶回的。一來一回須得走上三個時辰,這六十裏地,他竟是用雙足寸寸丈量……這該是如何的堅韌不拔,才能對自己這般心狠?

謝寶真怔怔的,只覺一股酸意湧上喉間,千言萬語竟不知該如何說起。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其實九哥送禮花的并不是謝家的錢,而是動用了自己以前秘密攢的老婆本,摔壞小豬存錢罐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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