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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春祭名動洛陽的緣故,謝寶真今年生辰收到的賀禮和拜帖比往年翻了兩番。
本朝民風還算開放,但可也不是每個閨閣少女都能肆意抛頭露面,唯有春祭盛典,被選為‘四神’上花車游-街的女子非但不會受到非議,反會成為滿門交贊的莫大榮耀。
謝寶真今年春祭一舞成名,洛陽子弟都記住了那晚花車上笑靥如花的可愛少女,有些家底權勢的人家打聽到她生辰,都想方設法遞交生辰拜帖,盼望以此攀附謝家……其中,有不少是慕名求親的。
“寶兒雖已十五,但并未定親,按禮,及笄禮須等到她有了意中人後再另行舉辦。今日,就只是我們一家人吃個便飯,給她鬧鬧氣氛即可。”
大廳內,梅夫人笑着示意座下子侄孫輩,聲音柔和,全然沒有平日的肅然,“都坐罷。寶兒愛熱鬧,你們不必拘謹。”
聽到‘有了意中人’幾個字,謝寶真沒忍住瞥了眼對面坐席的謝霁,正巧與他深沉溫柔的視線撞在一起。
謝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眼腼腆地揚起唇線,謝寶真也掩飾似的調開了視線,可嘴角的笑意卻怎麽也壓不下去。
今日在洛陽城的幾位兄長都來了,還有幾位遠在外地的哥哥也各自捎來了賀禮,照例堆了兩三箱。
謝乾從外面進來,撣了撣灰,将尺把高的一摞拜帖遞到謝寶真案幾上,溫聲道:“寶兒得空瞧瞧?”
那些拜帖清一色的大紅,用金粉細細地描了祥雲瑞草等花樣,看上去每本都華麗非常。
謝寶真心下疑惑,随手拿起兩本翻了翻,問道:“這些是何物?”
不知為何,聽她這般發問,兄長們都笑了起來。
謝乾也笑了,解了外袍遞給梅夫人,解釋道:“城中未婚子弟遞來的名帖,有些家風不正或是門戶懸殊的,我和你的幾位兄長們已連夜審查剔除,剩下的這些都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
謝寶真這下明白了,爹娘這是開始為她選婿了呢!
她又瞄了謝霁一眼,見他垂下眼看不出喜怒,便将手中的帖子丢在案幾上,搖頭道:“我不要!”
“哎,看看無妨。”謝乾勸她,“婚嫁之事雖不着急,但早做準備總是沒錯的。”
對面,謝霁換了個姿勢,曲肘搭在食案上,撐着額頭看她,眸色深深直看得人心慌意亂。
謝寶真隔着老遠都聞到了醋酸味,當真又甜蜜又好笑,若不是前些天答應了謝霁暫時隐瞞兩人的感情,她真恨不得立刻牽着那人的手告訴爹娘:九哥,就是我的心上人呀!
她張嘴想要推拒,又怕爹娘、兄長們看出端倪,索性轉移話題道:“淳風哥哥也沒定親呀!焉有兄長未娶,妹妹先嫁的道理?”
猝然被點名的謝淳風一愣,當真是人在席上坐,鍋從天上來。
大家的目标果然随着這話轉移,梅夫人哼了聲,對二兒子道:“寶兒說得在理。淳風,你年已及冠,也老大不小了,怎的還不着急?臨風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媳婦都娶進門了!”
謝乾也幫腔道:“看上了哪家姑娘就同你娘說,若是還沒看上就趕緊去看,別整天和大老爺們混在一塊!瞧瞧老五,第二個孩子都快出生了。”
謝臨風但笑不語,只是悄悄從案幾底下伸手,握住了妻子王氏的指尖。王氏挺着七個月的孕肚,被謝家人養得白裏透紅,見小叔子吃癟,不由噗嗤笑出聲來。
一時間衆人對謝淳風口誅筆伐。謝淳風遞給妹妹一個無奈的眼神,暗道‘小沒良心的’,實在被念叨得煩了,他便提着酒壺灌酒道:“我沒有五哥命好,遇不着一個假戲真做的媳婦兒。”
提到‘假戲真做’四個字,王氏不由紅了耳根。
當年謝臨風的親事,倒也是一樁陰差陽錯的美談。
謝寶真六歲那年,謝臨風剛入仕途,正是風度翩翩、才華橫溢的少年郎,那時先帝有意招他為驸馬,既是賞識,亦是對謝家的打壓。謝臨風乃英國公府嫡長子,深知自己将來是要承謝家家業的,一旦成了驸馬則必定要交權去官,謝家拼搏了幾十年的基業蕩然無存,從此只能頂着驸馬的虛銜閑散度日……
當時謝乾憂心忡忡,還是梅夫人提議道:“我有個閨中密友,嫁的是昭信伯王家,生了個女兒名‘素心’,似乎比臨風小兩歲,頗有些小才。”
說到這,梅夫人有些顧慮,頓了頓才繼續說道:“只是聽聞此女性子灑脫不拘小節,原是定過娃娃親,可男方家不滿這姑娘不羁的性子,前兩年給退了。王姑娘名譽受損,遲遲未曾覓得夫婿。再想想咱們府上,如今人人都以為我家臨風要做驸馬爺,誰還敢上門說親?這般尴尬局面,也只有着急嫁女的昭信伯家才有可能應承。若是王家願意将女兒許與臨風為妻,公主總不可能嫁過來做妾罷?”
這樣一來,皇上想借招驸馬來削弱謝家的計策,自然也就落空了。
謝乾覺得可行,轉頭去與謝臨風說,誰知兒子正是少年意氣風發之時,不願将就娶一個不愛的女子過門,頭也不擡地拒絕了。
後來形式緊迫,謝乾和梅夫人輪番上陣勸說,謝臨風才勉強答應去見女方一面。
熟料女方王素心也是百般不願,被昭信伯夫人給逼了過來。、
兩家母輩是舊相識,兩個孩子又都各有難處,索性沒在乎那些避諱的繁文缛節,直接面對面落了座。
少年謝臨風不情不願地拱手施禮,冷冷擡眼,卻見對面坐了個一襲新綠窄袖、嫣紅羅裙的小娘子。只見她烏發高绾坐于暮春的一縷斜陽中,五官秀氣算不得傾國傾城,一雙靈動的眸子卻顧盼生輝,整個人看上去聰慧幹練,一點也不似傳聞那般惡劣不堪。
謝臨風眼中的冷漠高傲便一點一點地融化,霎時心想:娶了她似乎也不錯。
可這終究只是他一廂情願而已,人家王姑娘壓根看不上他這般白面書生。
那天的婚事沒談成,謝臨風吃了閉門羹,也不惱,只是耐心等着,時不時借着公務之便與昭信伯攀談。如此日積月累,昭信伯對他倒是越發欣賞喜愛,轉頭回去便給自己女兒施壓。
王家姑娘被家裏催得心煩,不情不願地與謝臨風碰了兩次面。
誰知幾次見面相處下來,謝臨風待人謙遜不似別的官宦子弟那般纨绔油滑,王素心便也漸漸動了心思,主動約謝臨風見面,訂婚前與他約法三章:兩人成親各取所需,她逃離家裏的壓力,謝臨風則可避免皇帝賜婚,待過個三五年風波平了,兩人再和離……
謝臨風靜靜地聽了,眼裏蘊着笑意,只看着她點頭說‘好’。
八年時間,從最初的雞飛狗跳到如今的相濡以沫,別說和離了,小夫妻倆便是臉紅拌嘴都不曾有過,再沒有比他們更恩愛的。
夫妻倆的舊事,每年都會拿出來打趣。梅夫人也掩唇笑了好一會兒,倒漸漸忘了催謝淳風和謝寶真的婚事了。
吃過一頓熱鬧的生辰飯,謝寶真趁着家人閑聊不注意,跟着謝霁的腳步回了翠微園。
剛一關上門,謝寶真就被謝霁摟進了懷裏。
他的臂膀很結實有力,一點也不似初見那般瘦弱。謝寶真感受到他的體溫和力度,紅着臉從他懷裏擡頭道:“九哥,你生氣啦?”
謝霁啞然,低低道:“沒有。”
“那就是吃醋了。”謝寶真嘿嘿道。
小姑娘長大了,還知道什麽叫做吃醋。
謝霁眉眼溫和了些許,凝望着她道:“我怕我變強的速度,趕不上你長大的速度。”
若是謝家爹娘搶在他前頭給寶兒許了親,他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大概拼着一口氣,用盡手段,也要将她搶回自己身邊牢牢栓起來罷。
謝寶真沒有他那麽多憂慮,依舊明媚無暇的模樣,仰着頭輕聲教育他:“以後再遇到誰誰誰提親啦說媒啦,你不要生氣!你才是我最喜歡的人,我不會和別人定親的。九哥要相信我呀!”
少女甜軟的聲音像是花瓣落在心間,謝霁垂首埋在她的頸窩,如同一頭被馴服的野獸低下他高傲的頭顱,悶而沙啞的嗓音低低傳來,‘嗯’了聲應允。
謝霁覺得自己的嗓音不适合說情話,故而大多時候都是保持緘默。他的答案在心裏,在眼中,需要仔細去揣摩才能發現:他早已将信任給了她,将軟肋給了她。
“寶兒。”他喑啞地喚她。
“嗯!”少女輕靈地回應。
“我有賀禮給你。”方才廳中人多,謝霁不好送出手。
謝寶真立刻來了精神,問道:“是什麽?”
謝霁只是笑,牽她在屋中坐好,又從袖中摸出一把短刃,輕而鄭重地推到她面前。
謝寶真好奇地拿起來一看,原來是把約莫不到一尺的銀鞘匕首。匕首的花紋精美古樸,若是忽略那顆吹毛斷發的刀刃,光看外表,是極具觀賞價值的。
“匕首?”謝寶真有些哭笑不得,“哪有過生辰送人家兇器的?”
“這匕首我重新打磨改造過,寶兒可以把它當做裝飾挂在腰間。”
謝霁不急不緩地說着,擡手撫了撫謝寶真幹淨的眉眼,低啞道,“它陪了我十四年,最艱難無助的時候,是它保護了我。必要的時候,你可以像我一樣拿起它保護自己……”
當然,他并不希望有那麽一天。
“以後有你保護我,我用不着它的。”謝寶真将握着匕首有些猶疑,只覺得手中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輕聲說道,“它陪了你十幾年,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還是你留着罷!”
謝霁搖了搖頭,打開銀鞘上的挂鈎,直接蹲身,将其親手挂在謝寶真的腰間。
光從窗縫投入,打在謝霁颀長的眼睫上,仿佛鍍了一層金粉。他伸手仔細調整好匕首的位置,認真且沙啞道:“我把它給你,把我的過去和未來都給你。”
對他而言,沒有什麽比謝寶真更重要,遑論一把舊匕首。
謝寶真推辭不得,只好小聲說了句:“謝謝!”頓了頓,又按着腰間的銀鞘補充道,“這是我收到的,最特別的生辰禮啦!”
“還有更好的禮物。”說着,謝霁從案幾下抽出來一個長條形的檀木盒子,打開一看,卻是一支雕花精美的金笄。
“慶賀寶兒成年。”謝霁低啞道,将盒子捧送到謝寶真面前。
“呀,是金笄!”她還以為‘更好的禮物’是九哥一個甜美的親吻呢,誰知竟是這個,不由臉一紅,為自己方才的遐思感到羞恥。
“快給我插上!”謝寶真眼眸明亮,腮上淺紅,轉過身指了指自己頭上的小髻。
謝霁微笑,順從她的意願将金笄輕輕送入發髻中。他的動作很慢,目光虔誠而又溫柔。
謝寶真戴着那支金笄,迫不及待地滿屋子找銅鏡觀摩。誰知謝霁的房中并無鏡子,她又急又無奈,最後索性踮起腳尖環住謝霁的脖頸,将他的腦袋下壓,湊上前去,果真在他漆黑的眼眸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九哥眼中的自己很小很小,黑曜石般的瞳色裏,只隐約能看到發髻上有根金光閃閃的物件,細節卻看不真切。她有些失望地嘆了聲,卻沒察覺兩人的鼻尖近在咫尺,而謝霁的眼波越發深沉晦澀……
下一刻,溫熱的唇堵住了她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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