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天上的星辰一眨一眨,像是一雙雙渴睡的眼。月上中天,江面花燈流淌,不少已經熄滅,被水打濕,成了堵在江岸邊的一團爛紙。

見時辰不早了,謝霁撐篙劃船靠岸,竹篙撥開蓮燈幾許,像是攪亂了一汪銀河。

謝寶真坐在船艙中,過了許久,心中燥熱不減,唇瓣依舊紅潤酥麻,仿佛還殘留着對方的氣息。

在一起之前,她從不知道一向安靜溫潤的九哥竟有如此野性強勢的一面,總能弄得她面紅心跳,喘不過氣兒來。

待鼓噪的心跳稍稍平息,謝寶真撐着下巴看船頭撐篙的白衣少年,眼睛裏盛着明亮的笑意,軟聲道:“你知道麽,九哥?雖然你的模樣我已見過無數次,但似乎每換一個場景、每過一個時辰再看你,都會有不一樣的心動。”

謝霁撐着船篙的手緊了緊,若不是才吻過芳澤,他險些又要控制不住攬她入懷。

月光下,船尾的紙燈一晃一晃,謝霁眼中映着的燈火也跟着忽明忽暗。他問道:“誰教你說的這些話?”

過于甜糯的話語,簡直能要人的命。

“是你,讓我無師自通的。”謝寶真笑着說。

“我說不出這般好聽的話。”船靠岸了,謝霁收了竹篙,沙啞的嗓音夾在在水流的聲音中,十分撩人。他說:“和我在一起,你會很無聊。”

“怎會?”一見他自我菲薄,謝寶真就心疼得緊,一本正經道,“有些甜蜜不是靠嘴說出來的。和你在一起我總是十分輕松愉快,煩惱很少也不需要操心什麽事情,一切都有你在安排,這比什麽都重要。”

謝霁垂下眼笑了。他先一步上了岸,朝謝寶真伸出手道:“上來。”

謝寶真将細嫩的指尖交到謝霁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量跳下了船。

兩人的手牽在一塊,便再也沒有分開。

……

謝府。

“寶兒那孩子,酉時出的門,現在都戌正了還未回來。外邊多少雙眼睛盯着謝府呢,她這一天天的往外跑,真是一刻都不讓我省心。”

謝家父子三人剛從宮裏回來,梅夫人一邊吩咐下人将熱好的飯菜呈上來,一邊問謝乾道:“皇上急匆匆诏你們入宮,說了什麽?可是與最近的流言有關?”

梅夫人頗有些見識,只要不是涉及機密之事,謝乾一般不會瞞她。

聞言,謝乾喝了口涼茶颔首道:“此事必有人幕後操縱,不過一時半會兒也無從查起。聽陛下言外之意,謝府多半留不住阿霁了。”

“謝家悉心教導了他三年,恩怨兩消,他也該是自立門戶了。到底是天家血脈,總寄居在臣子檐下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梅夫人親手盛了飯遞給謝乾,并膝端坐道,“何況寶兒整日與他厮混,我這顆心當真是懸在半空中沒個着落,又不能挑明了和寶兒說,介懷得很。”

“他們相處的日子不多了。”謝乾接過碗筷,似有言外之意。

梅夫人一見到丈夫這般八風不動的模樣就惱怒,蹙眉道:“就你不着急。寶兒單純,謝霁卻是心思極深,若真越了界,你就哭去罷!”

謝乾與皇上商議了一日,正是費神饑勞之時,聞言他嘆了聲,吩咐座下兩個兒子:“你們誰先吃完了,去百味齋将寶兒和阿霁接回來罷。”

謝淳風三兩口喝完粥,一抹嘴道:“我去便是。”

謝臨風也擱了碗筷,追上謝淳風道:“淳風,我和你一起。”

“不去陪嫂嫂侄兒?”謝淳風問。

“他們已經睡了。”謝臨風笑了聲,攔着他的肩溫潤道,“我們兄弟倆忙着各自的事情,已經許久不曾聚聚了,難得有機會,為兄陪你一道走走。”

謝淳風低低哼了聲,說:“誰稀罕似的。”

兩人一同出了謝府的大門,朝街市方向行去。

風吹動樹影婆娑,遠處的燈火在屋脊後隐現。謝臨風忽而提起話茬:“近幾年來,為了你和寶兒的婚事,說媒的人都快将謝府門檻踏破了,也不見得你們倆對誰家動心。寶兒也就罷了,畢竟年紀還小,倒是你一直這麽拖着,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成家立業?”

謝淳風面色不變,淡淡道:“誰說立業一定要先成家?”

謝臨風心下了然,問他:“是因為雲澤長公主?”

謝淳風腳步一頓。

謝臨風将弟弟方才的遲疑收歸眼底,笑道:“那日大雨,我從鴻胪寺路過永安門,看到長公主身邊的小宮婢給你送傘。”

聽到這話,謝淳風又想起了那日夏雨滂沱中,那柄孤零零放置一旁的紙傘。他冷淡地拍下謝臨風的胳膊,不以為意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就是關心你。世上難得兩全之法,你要做好抉擇。當年的我沒有孤注一擲的勇氣,所以娶了你嫂子,萬幸歪打誤着也算覓得良妻。”謝臨風溫聲勸解道,“若是無法取舍,你就須得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能有選擇的權利為止。”

謝淳風‘嗯’了聲,終止了這個話題。

……

從江岸到百味齋還需一刻多鐘,這個時候街上的燈火還亮着,但行人已經稀疏寥落,路邊商販陸陸續續打着哈欠收攤,地上還有些許紙屑和蓮燈的骨架殘留。

燈影将謝寶真和謝霁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一個時辰前還擁擠不堪的街道變得空曠起來,火光熱熱鬧鬧地彙聚在頭頂,投射出一片夜的靜谧。

謝寶真腰間還挂着謝霁相送的銀鞘匕首,大概是瞌睡瘾上來了,以手掩唇打了個哈欠。

謝霁察覺,側首問道:“累了?”

“有點兒。”謝寶真揉了揉眼睛道,“時辰過得好快,都快到就寝的時候啦。”

護衛和馬車還在百味齋等着,也不知是否察覺兩位主子已偷溜出去胡鬧了。

還有些許距離,謝霁忽的快走兩步,随即屈膝,以一個半跪的姿勢背對着謝寶真蹲下,啞聲道:“我背你。”

少年的肩背已十分寬闊,月白紋腰帶勾勒的腰肢挺拔勁瘦,蹲下身的樣子仿佛在向心上人臣服。

謝寶真本來不覺得有多累,但見九哥如此,心中難免動容。

一股暖流湧上,她笑得很是甜蜜,小跑着沖上前撲在謝霁的背上,從後環住他的脖子道:“九哥,你真好!”

少女的身軀日趨成熟,猝然沖上來還是頗有些力道的。

謝霁身子被她壓得前傾,從鼻腔深處發出一聲低沉的悶哼,左手迅速反托住趴在背上的謝寶真,右手撐着地穩住身形。雖是如此,他非但沒有絲毫不耐,反而翹起了唇角。

片刻,謝霁反手托住謝寶真的腿将她背起來。盛夏之夜,少年垂着頭,鼻尖有細密晶瑩的汗珠滲出,兩束黑發從耳後垂落,柔柔地垂下胸前,随着他的動作一晃一晃。

走了幾丈遠,謝霁覺得背上被什麽東西硌得生疼。那疼也是甜蜜的,他嘴角翹起一個無奈寵溺的笑,低低道:“寶兒,把銀鞘匕首拿開些。”

謝寶真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貼得太緊,腰間的小刀硌着人了。

她單手調整了一番小刀的位置,歉意道:“好些了麽?”

少女的聲音輕軟,像是撒嬌,呼出的氣息羽毛般掠過他的耳廓。

謝霁的呼吸沉了些,偏生背上的姑娘還像是發現了什麽有趣的秘密般,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道:“九哥,你的耳朵紅了呢!”

“寶兒,別鬧。”謝霁一開口,嗓子啞得不像話。

他停下步子,将謝寶真往上颠了颠,仿若背着此生最甜蜜的責任,一步一步,走得穩妥有力。

街邊的小販忙着收攤,沒有誰留意這對恣意情深的有情人。

謝寶真将腦袋擱在謝霁的肩上,用袖子給他拭去額角的汗珠,意猶未盡道:“以後我還要來和你放蓮燈,每年都要來。”

謝霁低低‘嗯’了聲。

正是情濃之時,謝寶真腦中有數不盡的念頭,又繼續笑道:“中秋要和你賞月,除夕時要和你看煙火,每一個重要的日子,我都要九哥陪在我身邊。”

那一定是極美的未來。

謝霁唇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說:“好。”

夜風徐徐而來,道旁檐下的燈籠搖曳,在這橙黃的光河之中,白衣少年背着紅裙少女跨過倒映着星空的水窪,跨過足下的金粉,朝着百味齋的方向一步步走來……

謝臨風和謝淳風兩兄弟轉過街角,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自家視若珍寶的妹妹,趴在他們最不願接受的少年背上,兩人言笑晏晏,那種親密旖旎,不是尋常兄妹之間該有的。

最擔心的一幕,終究是出現了。

兄弟二人同時停了步伐。謝淳風率先有了反應,皺起英氣的眉就要往前沖。

謝臨風一把将他拉回街角的陰影處藏好,嗓音沒了一貫的笑意,苦惱道:“淳風,你要幹什麽?”

“放開!”謝淳風面色少見的凝重,甩了甩手沉聲道,“我去問問怎麽回事。”

“冷靜些。”謝臨風按住謝淳風的肩,壓低聲音道,“他們在家不曾有逾越之舉,說明暫時沒有做好坦白的準備。何況萬一只是我們想多了,你貿然沖出去,怕是會吓到寶兒。”

謝淳風依舊皺着眉,不過到底冷靜了些,靠着牆抱臂道:“你打算如何?”

謝臨風負手,指腹幾番摩挲,淡然道:“等他們出來罷。”

而前方不遠處,謝霁似乎聽到了什麽動靜,擡首朝前方黑漆漆的拐角望去。

謝寶真見他停下,問道:“怎麽啦?”

謝霁很快收回目光,神色如常,搖了搖頭道:“到了,下來罷。”說罷,他蹲身,将謝寶真放回地上站穩。

上樓不能像出來那般爬牆翻窗,難度太大,謝霁便領着謝寶真從百味齋大門入。

百味齋快打烊了,夥計正在一樓收拾碗筷打掃,而謝府的兩個護衛等得無聊,一人一碟瓜子坐在木樓梯口邊嗑邊聊。見到兩位主子從外邊進來,兩名護衛俱是大驚,騰得站起身看了看身後,又看看了一前一後進來的謝寶真和謝霁,不敢置信道:“郡主,九郎,你們不是在房中的麽?怎麽……”

謝寶真很難解釋,支吾半晌道:“不要管那麽多了,快回府罷。”

護衛去後院趕了馬車過來,謝寶真正盤算着過幾日再溜出來玩,誰知與謝霁一出門,便見謝臨風笑吟吟地站在車邊,朝謝寶真颔首道:“寶兒!”

謝淳風也在,擰着眉,似乎頗有心事。

謝霁頓住步伐。

謝寶真也愣住了,心髒驟縮,有種突如其來的緊張感,半晌才小聲道:“五哥,淳風哥哥,你們怎麽來了?”

“爹娘不放心,讓我們接你回府。”說罷,謝臨風命兩名護衛,“馬車交給我,你們自行回去罷。”

護衛們齊齊抱拳,轉身步行回府了。

謝寶真仔細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有無逾矩之處,可直到回了謝府,謝臨風都依舊是溫潤帶笑的模樣,似乎沒有察覺到什麽異常,她便也放下了心。

何況兄長們對她向來有求必應,即便是察覺到了什麽,她也不覺得有什麽波折。

反正,遲早都是要知道的嘛!

伴随着夢裏的蓮燈,謝寶真一夜安眠。

她不知道的是,有人心事重重,一夜枯坐到天明。

第二日清晨,一向清淨的翠微園響起了敲門聲。

謝霁仍穿着昨夜的衣裳,發冠整齊,似是一夜未睡。他手撚着風幹的桃花枝坐在窗邊案幾旁,垂眼端詳着。

聽到敲門聲,他眼中并無一絲波瀾,似是早料到如此,只冷淡地将春祭那夜保存下來的桃枝插回瓷瓶中,起身推門出去,跨過庭院,閉目整理了一番神色,放拉下門闩開了大門。

門外站着的,是一身暗紅常服的謝臨風。

他依舊負手笑着,頗有君子之态,溫聲道:“阿霁,我可否能與你一談?”

謝霁的手從門闩上垂下,嗓音比平生更為沙啞暗沉,側身道:“我以為,來的會是謝淳風。”

謝臨風問:“昨夜,你知道我們在街角?”

“聽到了聲音。”謝霁毫不否認。

“你比我想象的厲害。既是如此,那我也不拐彎抹角了。”

謝臨風跨進了門,閑庭信步般道:“昨夜睡不着的絕非你一人。淳風權衡了一夜,最後同我說:只要寶兒喜歡的不是奸惡之人,管他王子皇孫,他都由着她。淳風是真的寵愛寶兒,我也疼愛妹妹,只是疼愛的方式和淳風不一樣。”

謝臨風伸手,碰了碰頭頂紫薇花上垂落的晨露,笑道:“我寧願她一生平庸,也不願她做那撲火的飛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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