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再次醒來,是完全陌生的環境。

後現代風格的裝潢,牆面的大大小小木雕裝飾,頗有奇幻魔法的味道。

然而現在的喬煙無暇欣賞。

這裏不是醫院,更不是霍宅!

她清楚地記得昏迷前的景象——破碎的玻璃、滿地的血,以及被壓在車下的……

——霍沉!!!

她瞳孔一縮,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那一剎,疼痛湧遍全身,仿佛有數億根針狠狠刺破皮膚,深深紮進骨肉裏。

喬煙疼得再次跌倒床上,抱着胳膊痛苦地哀吟。

動靜驚動屋外的人,卧房的門很快被推開,進來一男兩女,皆穿白大褂,醫生模樣,見她腳背上的針頭回血,立刻沖到床邊用力摁住她四肢。

“按穩了,我給她打一針鎮定劑。”男人拔開針管,将藥劑注射進喬煙手臂,見她掙紮,擰眉告訴她嚴重性,“別亂動!待會兒針頭斷進血管,疼的可是你!”

“溫柔點,吓到她了。”

聲音來自敞開的門口,喬煙擡頭望過去,看清對方面容後,眼前頓時一黑。

男人穿着和發色相近的淺灰木居家服,略白的皮膚,襯得眼眸的祖母綠更加濃郁。他渾身都散發出森林一般的柔和氣息,仿佛不是制造那場車禍的可怖黑手。

喬煙沒被他極具欺騙性的外表蒙蔽雙眼,見他走近床邊,揚聲激動地質問:“你是誰?是不是江仇的人?你告訴他,他的謊言我早就已經識破了!讓他別再用這麽下三濫的手段搶人!我不會再上當受騙!”

“你說那條被霍沉耍得團團轉的雜魚?”男人停住腳步,歪頭看着她,“他搶人的手段确實拙劣了,攔車,要車毀了才能攔下,不是嗎?”

頂着一張溫柔無害的臉,卻說出讓人毛骨悚然的話。

喬煙恍然:“你們…不是一夥的……?”

給她打完針,三名私人醫生仍沒松手,站在一旁靜候藥劑起效。

男人旁若無人地坐到床邊,托起她臉頰的動作輕得像風過綠葉,即便喬煙面露厭惡,他眼底的憐惜也不曾減弱半分。

“小煙,是我……”他俯身抵上她額頭,迷戀地感受她的氣息,鼻尖蹭了蹭她,道出自己的名字,“……賀蓮。”

“我不認識你。”喬煙飛快地別過臉,抗拒難掩,“放我回去!”

側顏擦着他嘴唇而過,男人的呼吸停在耳邊,溫熱卻讓人戰栗:“回去?小煙要回哪裏去?”

明知故問!

喬煙又遠離他幾寸,咬牙說:“霍家,我要回霍家!”

為了護住她,霍沉整個人被壓在車底,現在什麽情況她根本不敢深想!面前這個姓賀的男人如果不是江仇的人,那又是誰?

她正疑惑,忽然被扣住肩膀用力推倒在床頭,前一秒還氣息平和的男人陡然翻臉,臉上躁郁顯而易見:“為什麽要回霍家?和姓霍的待了幾天就忘記你原本屬于誰了嗎!”

這話讓喬煙愣怔。

男人眼裏的傷心憤怒太過真實,她找不到絲毫破綻。

屬于他?

他在說些什麽?

她迷茫地睜大眼睛,鎮定劑漸漸起了效,三名醫生松開了她的手腳,可她卻沒有力氣去推開壓在身上的男人。

近在咫尺的祖母綠染上悲憤的紅,喬煙再次睡過去前,聽見他說:“小煙是我的洋娃娃!不是他的!”

洋娃娃?

什麽洋娃娃……?

***

“看什麽看?怪物!”

“呸!趕緊滾!”

“再用你那雙狗眼睛瞪我,信不信給你挖出來?”

“真惡心,怎麽會有人眼睛是綠色的?”

“是惡魔吧?惡魔才有綠眼睛。”

咒罵從黑暗深處傳來,喬煙緩緩睜開眼,感覺自己快被勒死了!

視線颠簸不停,地上淌滿的積雨偷走夜空中的月光,映照少年倉惶逃竄的身影。這是一座歐洲小鎮,磚紅色的建築排開兩側,此時店鋪還未打烊,櫥窗裏的光溫暖了黑夜,空氣裏飄來糖果誘人的甜味。

“小煙也很想吃糖果吧?”少年的自言自語從頭頂傳來,步子慢下,最終停在糖果店的櫥窗面前。

玻璃映出少年渴望的神情,以及她的倒影——

一個破舊不堪的洋娃娃,雖然主人悉心對待,但還是扛不過歲月的侵蝕,她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補丁,領口的線好似下一秒就要被體內的棉花給崩斷。

她怔怔。

腦袋被少年的小手溫柔地拍了拍,似在安慰她,又像在安慰自己:“明天我們就收拾東西去皇城,那裏很缺人手,等我賺到錢,就給小煙買糖吃!”

她心裏偷偷翻白眼。

洋娃娃怎麽吃?全進他自己肚子裏吧!

剛吐槽完,就聽見一聲“咕咕——”

是少年的肚子在抗議。

少年臉立刻紅了,他拉低兜帽,抱着她繼續趕路。似乎覺得很沒面子,沉默了一會兒,耐不住解釋:“我沒有很餓。”

她的塑料眼珠都快翻落了。

餓就餓呗,跟一個洋娃娃解釋什麽?

穿過繁華的街市,沿着漆黑的河灘跑了一段路,少年鑽到陰冷的橋下,在一個堆滿雜物的地方停住腳步。

潺潺水聲從腳底淌過,少年抱着她坐上潮濕的幹草堆,黑暗吞沒了他的面容,只聽得見他輕柔的低喃:

“小煙,我們到家了。”

“對不起,今晚也讓你餓肚子了呢,怪我不好,不小心把臉露出來,讓他們看到了我的眼睛……”

少年極力裝作沒事的樣子,但尾音的輕顫還是出賣了他的難過。

但他很快振作起來,抱着她蜷縮在無邊的黑暗中,樂觀地說:“明天出城後我會想辦法讨要一點面包,只要遮好臉,就絕不會再讓小煙挨餓!”

雨後的夜,又濕又冷。

遠處的燈光那樣溫暖,卻并不屬于他,少年擁有的只是一堆幹草和不足以遮擋寒冷的單薄披風。

她靜靜聽着少年的心跳,尚不明白自己的處境。

她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一個洋娃娃身上?

她記得之前在街上聽到的咒罵,這個綠眼睛的少年,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惡魔?把她的靈魂禁锢在洋娃娃裏,任意折磨?

她用她的棉花腦袋想了一夜都沒想明白。

天蒙蒙亮的時候,少年醒來。

去河邊洗淨臉手,又用衣襟沾了點水給她擦拭臉頰上的灰塵,眉眼裏跳躍着欣喜:“小煙,咱們要去皇城啦!我聽母親說過,那裏有好多好多新奇的事物,街上的人都溫和有禮。去了那裏,一定不會再有人欺負我們了!”

她被放在草堆上,看少年歡天喜地收拾行李。

比起行李,倒不如破爛來得貼切,得窮成什麽樣子才會把裝罐頭的鐵盒都當寶貝收藏?

正在心裏默默吐槽,忽然看到少年搬開一堆石頭,從石縫裏掏出一本黑色封皮的書。

燙金花體寫着一連串她看不懂的字符,輕而易舉暴露她的無知。

少年吹掉封皮上的灰,用粗布裹好後小心翼翼塞進懷裏。然後望向她,定定地說:“母親給我的魔法書,得好好練習才行呢!”

魔法書?!

她就知道,被困在洋娃娃裏面,一定是這個小惡魔搞的鬼!對她念黑魔法咒語什麽的!

可惡——!

并不知道洋娃娃此刻正在抓狂,少年收拾完東西後,從脖子上扯出陪伴他許久的項鏈,眼底的寂寥頃刻間湧上來,喃喃道:“差點忘了要和母親道個別。”

她好奇,得多不負責的母親才會把孩子養得像個流浪孤兒?很快,她便知道,他真的是個孤兒。

他抱着她走到河邊,沖對岸荒蕪的麥田揮揮手,大喊道:“母親,我和小煙就要離開這裏了,等我在皇城賺到金幣就來接您過去,給您買一塊像樣的墓地,讓您在另一個世界能夠過得幸福,不必挨餓受凍!”

少年眼角的淚像碧海的一滴水,輕輕劃過臉頰,彙聚下巴,沉甸甸地墜進她的塑料眼珠裏。

仿佛被灌進了神奇的力量,五感缺失的她在一瞬間嗅到了風的氣息,嘗到了眼淚的鹹濕,入目的風景也比先前的色彩更絢麗,四肢也變得靈活起來!

這是魔法解除了嗎?

她欣喜地擡頭,對着毫無察覺的少年喊了句:“喂——!”

少年下意識地低頭,來不及收回的淚珠還在吧嗒吧嗒滾落,嘴卻驚訝地張圓,表情別提有多滑稽。

她趾高氣昂地戳他胸口,憤憤道:“小惡魔,你勒疼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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