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總角之年(三)
李墨荷猜着爹娘和弟弟定不會喜歡這馬政的差事,因此不等他們來,準備先回娘家。晨起請安時跟老太太說了這事,老太太說道,“你進了我們柳家門,本該讓頌賢陪你回門,只是突然去了北征不得空,今日他又有同僚相邀,若沒急事,可教他改日陪你去,也是該回門拜見丈人了。”
李墨荷笑道,“這也不是正式回門,只是娘家有些事,得今日回去,改日等二爺得空,再一同去,我爹娘是明白人,不會多說什麽的。”
老太太喜她賢德,命鐘嬷嬷去拿些禮,一并讓她帶去。
李墨荷沒多推辭,道了謝收下了,等用過早飯,就要出門。柳雁在家無事,也想和她一塊去,纏了一會,被李墨荷勸下了,“等娘回來帶你去學堂,你在家同你褚陽哥哥玩可好?”
柳雁瞅了一眼齊褚陽,勉強點頭。目送她出門,直到馬車瞧不見了,才轉身回去。回到院中,就見左側的平地上,已經架起了個射箭用的靶子,還有一旁的兵器架子也立在那,刀劍一一擺放,看着就像小小的校場。
她負手哼着曲子蹦了過去,踢了踢箭桶,裏頭的箭簌簌抖着。她擡頭問坐在不遠處檢查弓箭的人,“你拉得起弓麽?”
齊褚陽一心在擦拭着弓,沒聽見。柳雁蹙眉蹦跳過去,伸手擋了他盯在弓上的視線,“我問你話呢?”
齊褚陽這才擡頭,“嗯?”
柳雁本就是個沒耐性的人,見他全然沒将自己放在眼裏,大聲道,“我說,你拉得動弓嗎?”
女童聲音本就尖銳,這在耳邊一喊,刺得齊褚陽身體連連後傾,“能,這弓是特地做給孩童的,不用多費勁。”
柳雁伸手撥了撥弓弦,有點刮手,“好像挺好玩的,要不我也學好了。”
管嬷嬷忙在後頭說道,“這可使不得,要是傷了手怎麽辦。”
齊褚陽也說道,“你還小,又是小丫頭,拉不動的。”
柳雁撇撇嘴,“我去找工匠給我專門做把小弓。”
“你可以學弩呀,弩不用太費勁,角度也易找準。”
柳雁想也沒想,“偏不。”
齊褚陽無奈收回勸告的話,檢查完畢,就提着弓去找位置。柳雁瞧着有趣,跑去抱了一把箭過來,從懷裏抽了一支給他,“我跟你賭一顆金珠,你射不中。”
“……”齊褚陽哭笑不得,他是真的不願招惹她,“七姑娘,我們不賭好不好?”
“你怕輸呀?”
“我怕你輸。”
柳雁吐了吐舌頭,“輸就輸呀,反正錢不多。而且我未必會輸,你該擔心的是我贏了後,你去哪找珠子給我。”
齊褚陽啞然,這高傲豪氣的小丫頭。他拿過箭,查看箭頭箭身後,才站定姿勢,将箭放在弦上。兩人都沒說話,院子裏悄然得只能聽見風吹葉子的聲音。只是片刻寂然,就有箭離弦,弦嘣彈的脆聲。
“咚~”
箭未射入靶子紅心,卻還是穩穩擊中靶上,又快又準,看得柳雁好不詫異,去拿他的弓,“我也要玩。”
她拿着那快比她人高的箭,翻了翻,學着他的模樣提箭拉弓。齊褚陽微微詫異,“你學過麽?”
“沒有。”
“可是姿勢……”
“剛跟你學的。”自己學什麽會什麽,誇贊已經聽得太多,連自己都不屑得意了。只是她力氣小,姿勢是對了,弦卻拉不開。捏箭的手指一滑,從弦上狠狠刮過。指肚一疼,低頭一看,竟然刮掉了一層皮。
管嬷嬷可吓了一跳,拿帕子給她捂手,“小祖宗诶,你真要急死人了。好好握着,嬷嬷去拿藥膏。”
柳雁不以為然,就是有點疼。見乳母急急忙忙跑了,取了帕子瞧,染了點血。齊褚陽忙把帕子重新覆上去,“等嬷嬷來吧,七姑娘不疼麽?”
“疼啊,還能忍。”這是她要玩的,要是當面哭就太無能了。
齊褚陽以為她是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卻不想竟然如此鎮定,又令他刮目相看了,“七姑娘以後跟我一塊習武吧,你肯定比我學的好。”
“我才不學。”柳雁凡事只學三分精,才沒那心思去好好鑽研什麽,學精學透就不好玩了。正說着話,一只紫蝴蝶從眼前悠悠然飛過,她騰手想将它捉住,卻撈了個空。
齊褚陽見她要跑去抓,說道,“長這麽大多不容易,別追了。”
柳雁滿眼奇怪,“雞鴨鵝長那麽胖還不容易呢,可我們還不是吃得歡喜。那這蝴蝶為什麽非得放了,我又不是想不勞而獲捉它,我也得費腳力的。”
齊褚陽眨眼看她,這說辭好像沒什麽不對,可又好像……很不對。
柳雁輕哼一聲,“同那些小姑娘出去,每每見着雞鴨鵝被宰殺,總要說可憐可憐,可一轉眼做成了菜,卻吃得不能更歡喜。所以我從不說它們可憐,要真說了,就沒法安心吃了。”
齊褚陽看着這小丫頭,自己明明也是個小姑娘,偏是大人語氣。
“可憐是可憐,但為了活得更好,吃也無可厚非。他默然片刻,才道,我是在軍營長大的,自小就聽過許多戰場上的事。比如行軍被困,餓了十幾二十天,吃人也有的。”
柳雁瞪大了眼,臉色變得慘白,抖聲,“吃、吃人?”
齊褚陽默了默,“嗯。一個人快餓死的時候,什麽都吃,哪怕是吃……”
還沒說完,柳雁腿一軟,幾乎癱在他腳下,幹嘔起來,看得齊褚陽莫名。他是覺得她膽子大才和她說這些,原來再怎麽厲害,也只是個小姑娘呀。他忍不住說道,“七姑娘,你別抓我的褲子……要、要掉了。”
惡心得翻天覆地,活似胃被人狠狠踹了一腳的柳雁渾然不知,仍抓着他的腿幹嘔,差點沒暈過去。齊褚陽也快暈了,死死抓着褲子,清秀的臉上憋得紅似棗,他真的再也不想招惹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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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李墨荷先讓人送了話,李家猜着她是來送差事的,便都沒有外出,守在宅子裏。
如今李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請了兩個下人照顧,宅子寬敞,每個孩子都能分得一間房,再不用擠在一塊睡。吃得也好了,年後夫妻倆準備将孩子都送去學堂,最好能去那官家子弟雲集的萬卷書院,跟街坊鄰居說起也争臉。
李墨荷的車子剛到巷子,那早候着的下人就往回跑,李爹和秦氏領着一衆孩子到門口迎。可只見女兒,卻不見女婿,秦氏心頭不由有了疙瘩,接她進門,嘆道,“繼室夫人就是繼室夫人,連丈夫也不願陪着來。”
一口一個繼室,李墨荷心裏聽得也不是滋味,“二爺他今日有事,改日再來拜訪,今日女兒回來,不算是回門。”
李爹和秦氏這才高興了些,随即問道,“你弟弟的事……”
這不問柳定義回來後,她在柳家過得可好,卻先問弟弟的事,李墨荷免不了不悅,面色淡淡,“二爺和我說了,他公務繁忙,下回這種事,不要再直接尋他說,怕他煩。”
秦氏諾諾點頭,“那可是找了什麽好差事?”
說話間,一個穿着長衫,披着薄棉襖的少年從屋裏出來,一身髒亂,打了個哈欠,發也沒束。看着是剛起來,臉還腫着,強光正面打去,眼也睜不開,只是聞聲擺手,“姐,你回來啦。”
李墨荷看着大弟李寶良仍是她出嫁時那不争氣的模樣,心裏就來氣,“讓你多幫着爹娘,你倒好,如今還沒起來,又讓爹娘操勞。”
李爹敲敲煙杆,責怪道,“他昨夜和朋友喝了些酒,能起來就不錯了,你這做姐姐的別總是見面就罵。”
李墨荷搖搖頭,還好其他幾個弟弟妹妹不像他,都懂事,也算是安慰了。她暗嘆一氣,進了小廳。李寶良撥了撥亂糟糟的發,又哈欠一聲。秦氏笑問,“安排了什麽差事?快說說。”
“馬政,朝廷養馬的地方。”
李爹滿帶皺紋的臉已是笑了起來,“若是供給馬糧的活,可是能撈不少錢的。”
這一說,秦氏和李寶良也都精神起來,還來不及誇那好女婿,李墨荷已先斷了他們的話,“是養馬的活。”
李寶良登時愣住,“什麽?養馬?姐夫讓我去養馬?”
秦氏也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這一聽果真是,禁不住問道,“難道又是你插話,在女婿耳邊吹風,不讓他許寶良一門好差事?女兒啊,你的心到底是向着誰?你可是姓李的!”
劈臉就朝她罵起來,李墨荷別提有多委屈,可又不願讓柳定義被他們背後嚼舌,幹脆不答母親的話。轉向李寶良,語氣輕責,“提及國之富強,一說便說兵強馬壯,馬與戎事相連,讓你做個養馬人,既可錘煉你意志,更能強健你體魄,為何不樂意?這安排好得很,就該改改你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的性子。”
李寶良怒了,“這是什麽話,我怎麽可能去做這種粗重的事,堂堂北定侯可是我姐夫,我是他小舅子,你怎麽能這麽對我,就不怕被人笑話嗎?”
李墨荷止不住冷笑,“你有本事在他面前吼去。”
李寶良瞧了她一眼,默不作聲,背身,“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
李墨荷急得心口疼,“我們不過是平民百姓家,你偏要将自己當做大少爺,而不願上進,也怪不得你沒出息了。”
“姐,你還是我姐嗎?”李寶良大聲道,“要不是我那天不願随爹進京收貨,你能被姐夫瞧見?還能嫁入侯府?做侯爺夫人?做将軍夫人?”
李墨荷愣了愣,不由來了氣,“你越說越混賬!”
李寶良還想沖她鬧,已被膽小怕事的李爹攔住,示意他噤聲。李寶良嘴上讨不到便宜,又不能朝她動手,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幹脆走了。
李墨荷見弟弟不明自己苦心,也是滿心苦意。再看爹娘,已是默然不語,再坐也尴尬,便要走。出了家門,秦氏才冷臉說道,“你同女婿說說,寶良身體不适,無法勝任這差使,讓他尋別人去吧。”
“娘……”
不等她勸,李爹和秦氏已經縮腿回去,将門關上,冷冷地将她拒之門外。李墨荷怔愣半晌,不知如何是好。寧嬷嬷實在看不下去,低聲,“回去吧,太太。”
李墨荷回神,看着這不會對她敞開的門,才木然點了點頭。
☆、總角之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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