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鄭家三人(二)

柳定康還沒來得及編造借口,就見老母親從那燈籠光照下如神仙臨世,當即避開妻子追問的犀利目光,邁步走向柳老太,“娘。”

這一喊,先行跪下行了大禮。老太太扶着兒子起來時,還能察覺他手在發抖,暗想果然是親兒子,久沒見了,如此挂念她這老太婆。拉了他的就往裏走,鼻子已是犯了酸,“可憐的,瘦了。”

旁人紛紛側目,三爺這分明是……圓了不止一圈呀。

殷氏見丈夫被婆婆拉走,也忍了脾氣。城門早關了,這個時辰才到家,分明是在外頭痛快了一番才回家的吧。他若是在外任時偶爾去去,她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一個男人憋上兩年不開葷,想也別想。可這都到家門口了,還去找女人,這是當她死的麽?

真是越想越氣。

柳定康攙着母親進屋時,還能感覺到那冷冷視線一直追随着自己沒有離開,他只當做沒看見。

不一會柳定義也來了,孩子都已熟睡便沒一同叫來。柳定澤爬了半日的樹也累了,睡下就不願起來。

老太太精神是好,但柳定康不忍多說,怕母親疲累,百般勸了,老太太才去睡。

柳定義和他一同出了清香院,這才說道,“最近一年我都北城,無法知曉你任職時的事,只是今日見你康健精神,也免了我擔憂愧疚。”

柳定康朗聲笑道,“二哥擔心什麽,弟弟我已快是三十的人,會照顧好自己。倒是你一直在北城,身居險地,才教弟弟擔心。聽聞北邊已安定,才覺放心。”

柳定義笑道,“不過是蝼蟻隔三差五的把戲,不敢真來攻。”

柳定康心中感慨,當年他們大殷連年大旱,國庫空虛,北邊蠻族趁機進攻,不過半月連丢七座城池。聖上震怒,可朝廷動蕩剛平定,無将可用。二哥毛遂自薦,雖有父親威名,但仍被許多人嗤之以鼻加以嘲諷。

所幸,哥哥一舉反擊,勢如破竹,不但收複城池,甚至占其五座。最後蠻族以重金贖回,不但使得大殷挽回顏面,更充實了國庫。聖上大喜,當即封其為北定侯。

年紀輕輕就封了侯爺,這份殊榮,實在難得。

他于這哥哥是敬佩的,并無嫉妒,只有驕傲。這是他們柳家的子弟,足以光宗耀祖。

快到自己院中,柳定康才回過神。冷冷夜風吹來,将他吹回現實中。果真,兄長同他告辭,丢下他回房去了。只是偏身,就見妻子又往自己臉上盯來,又盯得他腿軟。

回到房中,殷氏伺候他換下衣服,放在鼻下聞了聞,冷冷掃了他一眼,“你倒好,早早回來卻先去找女人快活。不想見我就罷了,連兩個孩子你也不記挂,比不得溫柔鄉的女人。”

柳定康忙将她抱住,笑道,“怎會不挂念,只是半路碰見舊同僚,一時沒忍住。”

得丈夫這一抱,殷氏眼眸一紅,往他身上倒,頗覺委屈,“你也是辛苦了,一人在外兩年,當初我要随你去,你放心不下孩子,也舍不得我受累,非要我留在京城撐着三房。你卻不知,妾身有多擔心您。”

一番話說得柳定康心裏也不是滋味,将她抱得更緊,“委屈你了。”

殷氏自個倒是笑了笑,“可如今您回來了,這就好。”

夫妻倆說說笑笑,已準備洗洗就寝。殷氏親自拿了臉巾浸濕,擰幹遞給他,想起事來,說道,“你六年前做過的事,可會記得?”

柳定康失聲笑道,“為夫記性素來差,你就算問我昨日吃過什麽,我也不記得了。”

殷氏撇撇嘴,“有個女人領着孩子來說要認爹。”

“啪嗒。”

臉巾從柳定康手中掉落,拍在地上,愕然,“你、你說什麽?”

殷氏擰眉看他,“我說……有個女人帶着孩子來認爹啊。”

柳定康雙目圓瞪,脫口道,“我讓她別來,她也答應了,怎麽……”見妻子原本已溫和的視線突然瞪似銅鈴,才驚覺失言,捂嘴不說,卻遲了。

殷氏顫聲,“那鄭素琴的孩子,真、真的是你的?”

柳定康眨眼,“什麽鄭素琴?”

殷氏也被他弄糊塗了,“就是那個領着兩個孩子來找爹的鄭素琴啊。”

“什麽?”柳定康差點沒站穩,“兩個孩子?鄭素琴?”

殷氏總算明白過來了,冷冷笑道,“柳定康,你該不會是被我誤打誤撞亂了馬腳吧?你的姘頭不是那姓鄭的,而是另有其人……還有身孕了?”

說到最後幾個字,連她的聲音都在發抖,氣得燒心。柳定康急了,“這事我想尋個機會和你說的,夫人別氣。”

“你真尋了姘頭?”

“……她是好姑娘,別總說姘頭,難聽。”柳定康小心道,“她、她有了身孕,為夫總不能做負心漢,就将她帶回京城,想找個合适的日子,接她進門。”

殷氏罵不出來,強忍住淚,可字字都帶哭腔,“我終于知道為何你當初死活不讓我跟着去,只因你一人獨住,無人管束,可以自在風丨流。一人在外,膽子肥了,會找姘頭了,還帶回家膈應我。柳定康我告訴你,有我一日,你就休想接什麽不三不四的女人進門!”

這醋意這樣大,還以此要挾,早犯了七出之條。可柳定康于殷氏的情愫是少年時便有的,只是做夫妻久了,少了些專情,瞧見貌美的姑娘,總會多動心思。但真讓他以善妒休妻,卻做不到。這哭腔一出,他不敢再多言語。

殷氏轉而去衣櫃那,她一開,柳定康就知道她要回娘家,急忙攔住,“這大半夜的你去哪?”

“回娘家!”

“城門都關了。”柳定康抓住她的手,賠笑道,“等明日城門開了,我陪你一塊去拜見岳丈。”

殷氏冷笑,“将你那碰了別的女人的手拿開,你将她帶回京,還安置妥當了再回來,可見在你心裏,是想将柳家三太太的位置許給那個女人了。那你就許個夠吧!”

柳定康仍抓着不肯撒手,“你這是什麽話,你一日是柳家三太太,一世都是。別鬧,別把母親吵醒了,難道你要她大半夜的來斷斷咱倆的事?你若是實在不痛快了,為夫這臉,這胸膛就讓你打了洩氣吧。”

殷氏不敢驚動老太太,只是聽着他還有閑情說這些,眼眸更濕。因是性子倔強,還能忍着。她甩開柳定康的手,不收拾衣物了,卻還是往外頭走,“我去書房睡,你不将那一身狐貍騷洗掉,別想我回房。”

柳定康叫苦不疊,“別,你睡床,我睡地上,你不許我碰,我絕不碰。不然這麽出去,明日娘肯定要追問。你就讓為夫好好休息幾日先吧。”

語調都是求情開恩,殷氏喜他,自年少認識就喜他。明明在柳家四兄弟裏,他長得最不濟,可就是一眼心儀,連她也不知這是為何。她也心疼他趕路歸來,心裏難過,還是聽了一回,只是要她點頭讓那女人進門,休想!

雖然吵吵鬧鬧,但總算是睡下了。

夜色滿城,已迎來冬日第二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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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晨起後才知道三叔回來了,印象中三叔便是個整日笑的大好人,還很怕三嬸。管嬷嬷早早聽了些傳聞,同其他下人說時,柳雁也聽得認真,他們說着說着,自己也訝然了,“三叔竟這樣大膽,三嬸肯定要氣瘋了。”

“可不是,昨晚吵得整個院子的人都聽見了。”

柳雁微微點頭,“那祖母肯定也知道了。”

這事兒老太太确實是一早就知曉了。趁着兒孫齊齊請安,便同殷氏說道,“萬書他外放兩年,身邊沒個人照顧也不方便。而且哪個男子不納妾,你就當多了個妹妹罷,三房也是該添新人了。”

殷氏委屈至極,“娘……”

“孩子都在肚子裏了,難不成就這麽擱那?”

殷氏咬了咬唇,神色微正,“沒過門就先同男人做茍且之事的,能是什麽正派的姑娘,萬一懷的不是我們柳家的孩子,可就丢臉了。兒媳瞧啊,等長大些,看看長相再說,比如像鄭姑娘那樣。”

柳定康不知道從昨晚就開始提的鄭素琴是誰,但是她的措辭讓人不悅,“別總說得這麽難聽。”

老太太是全聽進耳朵裏了,“這話有理。”

柳定康急了,“娘。”

“莫吵莫吵,你且将她安排在外宅先,先解決了鄭姑娘的事再說。事兒一多,為娘頭疼。”

老太太說頭疼,旁人就不敢吵了。

“讓車夫去将他們母子三人接來吧。”老太太拉了坐在一旁的柳雁的手說道,“雁雁,去讓你四叔過來。”

府裏上下都知道柳四叔最聽她的話,也最親近她,老太太讓她去喊,可比下人去有用十倍。

柳雁乖順應聲,出發去喊四叔。走前瞧了瞧,笑道,“褚陽哥哥陪我去吧。”

齊褚陽不知道她怎麽就“依賴”自己了,連去請個人也要叫自己,實在不像她。

到了柳四爺的院子,遠遠的又見他趴在樹上,這回換了一株矮的,可還是爬不上去,一見柳雁,幾乎要哭了,“雁雁,他們不幫我。”

柳雁擡頭看他,“四叔,一不小心會摔疼的,不要爬了。”

柳定澤萬分委屈,“可他們要給我塞孩子,我不要像雁雁這樣的孩子。”

柳雁禁不住扯了扯嘴角,指了指齊褚陽,“可是聽說那兩個哥哥姐姐像褚陽哥哥,不像雁雁。”

齊褚陽待人有禮,脾氣溫和,柳定澤雖然“記恨”他搶了自己的侄女玩伴,但是于他的印象很不錯,總在柳雁面前誇他懂事,要柳雁多向他學學。因此她知道四叔喜歡的是怎麽樣的孩子。

果然,柳定澤這才從樹後歪了歪腦袋,眼睛往齊褚陽上下打量了兩回,才低聲,“真的像褚陽,不像雁雁?”

換做是別人她早就惱了,她怎麽就不好了,這樣嫌棄她。她輕輕應了個鼻音,忍了。

柳定澤神色愉快起來,也不抱樹了,“那我們過去吧。”有了孩子他就能整日帶着玩了,不用蹲在院子裏等他們找自己玩,還時常被落下。

柳雁欣然點頭,帶着自家四叔去對質。

齊褚陽跟在後頭,瞧着前頭那神情爛漫的小丫頭,真覺腦子活得很。他又想把她說服了日後去做軍師,定會是大殷國的福氣吧。

“七姑娘,以後你想做軍師麽?”

“不想。”她只想好好地和親人過一輩子,做軍師總要往軍營跑,像爹爹那樣,一年到頭難得回來,她受不了,也不明白為什麽得那樣。

柳定澤到了老太太門前,聽見裏屋都是人聲,轉身想走。等候在外的鐘嬷嬷忙将他攔住,淡笑,“四爺快進去吧。”

他百般不願埋頭進去,柳雁也要跨步,卻被鐘嬷嬷攔下了,“老太太吩咐了,等會要說些大人的事,還請七姑娘和齊少爺先行離開,其他少爺姑娘都各自回房了。”

柳雁不願,想去瞧熱鬧,可鐘嬷嬷就是不放行,這才不情不願離開。同齊褚陽一起往外走,“褚陽哥哥,大人的事是哪些事呀?他們用這個理由不止攆過我一次了。”

齊褚陽想了想,“同我們說了也無法解決的事。”

“哦……”柳雁心癢得很,耳邊忽然聽見管家的聲音,擡頭看去,又瞧見鄭素琴了。

柳翰和柳芳菲一左一右跟在母親身邊,身上的衣着仍同往日,十分質樸。

柳芳菲因站在對着柳雁的那一邊,從旁經過時,也看見了她。那小姑娘梳着雙丫髻,一绺短發覆在額前,稚氣仍在,卻有着大戶人家小姐獨有的高雅氣質。相比之下,自己顯得很是平庸。越看她,越覺得自己不起眼。

明明都是柳家的孩子,可她們卻過着截然不同的日子。

随母親進了裏頭,這回是直接帶進去,沒再去其他地方待着。跨步進去,屋裏人很多,剛露面,就得了許多目光。她也瞧見了柳定義,心裏這才不覺得慌,那是她的父親,今日她就是來認祖歸宗的。

鄭素琴攜孩子問了安,老太太才道,“坐你右邊的三人,是老身三子。二兒子你已經見過,中間那個,是我三兒子,後頭那個,是我四兒子。”

鄭素琴呼吸微屏,緩緩轉身看向他們。

她這一偏身,殷氏也跟着緊張起來,死死盯着這女人。

柳定康這回學乖了,看清她的臉,當即說道,“我并不認識她。”

殷氏心下舒服,仍說道,“每年每日見那麽多人,你當真全都記得?”

柳定康聲音又猛地弱了,“……跟自己一夜風流的人,不就那麽幾個……哪裏會不記得。”

殷氏咬了咬唇,不再問了,同鄭素琴淡聲說道,“鄭姑娘也聽見了,日後請不要再多想。”

鄭素琴沒有多說,孩子跟他長得不像,她不打這個主意。所以如今,只剩下柳定澤。她的目光剛投及他,柳定澤就愣了愣,蜷身在寬大的椅子上,抱膝說道,“我記得你。”

衆人神色一凜“這話可不能亂說”“你在何處見過她”“可要認個仔細”。

柳定澤鼓起腮子,很不痛快的說道,“她弄疼我了,很疼。”

衆人頓了頓,鄭素琴略顯蒼白的臉上飛騰了紅暈,偏身低聲提醒,“男子同女子一樣,頭一回……都會疼的罷。”

無論是初涉床笫,還是外物擊打,在場的男子對那種不能言喻的痛都頗有同感,這一說都明白了。

自小就沒受過苦的柳四爺,卻那樣“苦”了一回,記得也并不奇怪了。

老太太忙問道,“你可記得那日的事呢?”

柳定澤隐隐想起那日的痛,還是不痛快,“天一亮我就跑了。”雖然疼,可好像又不是真疼,感覺非常奇怪,前所未有,讓他很驚慌。

“這孩子,是老四的。”老太太嘆息一氣,卻是如釋重負,又滿是欣慰,“我們家老四,也有後了。”

殷氏也長松一氣,柳定義也因謎團解開,又因滿意結果,也覺高興。李墨荷卻總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若按照她的說法。兩人是摸黑行了好事,天一亮柳四叔就跑了,那怎會将她的容貌記得那樣清楚?

莫非……當時并未熄燈?可若沒熄燈,鄭素琴又怎會看不清人。柳定義比柳定澤大有七歲,六年前的柳定義已是青年男子,柳定澤還是少年,這會認不出?

難道……一開始鄭素琴就是在打柳定義的主意,見計謀不通,才轉而認了柳定澤?

李墨荷只是想了想,就覺渾身不舒服。擡頭看去,鄭素琴面色溫和,明眸有神,十分純良。她微微擰眉,莫不是她想錯了?

鄭素琴稍稍推了推兒女,定聲道,“快,喊爹爹。”

柳翰很是歡喜地喊了一聲,柳芳菲看着這傻氣的人,眼睛生痛,淚滿眼眶。

柳家将軍不是她爹,這傻子才是。她這輩子都不能同柳雁一樣,有個威風凜凜的将軍爹爹,還要受人嘲弄,她有個傻子爹!

柳定澤不安地朝她伸手,想去幫她擦掉眼淚,可手還沒到跟前,就被柳芳菲一掌打開,淚奪眶而出。

“你才不是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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