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鄭家三人(一)

柳定義這回想起鄭素琴是誰了,那個帶了一雙兒女突然到這,說是他私生子的女人,終于是忍不住來找了麽。只是想想,俊冷的臉上就有了譏諷的笑意。

他提步進去,李墨荷也忐忑跟在身後。他是不曾見過那兩個孩子,要是見了,肯定不會這樣自信那孩子不是他的吧。雖說就算沒有鄭素琴,還有常姨娘和顧姨娘同她分這心頭暖意,可感情上就十分不同。

鄭素琴今日依舊是一身素雅裝扮,發髻微挽,發上只是別了一支碧玉素簪,淡雅矜持。若是不說,旁人也不知她曾堕入風塵,還以為是出身很好的女子。她垂頭安靜,老太太問什麽,她便答什麽,言語間還有感謝之意。

門外腳步聲微重,可聽得出是男子的聲音。鄭素琴一擡頭,柳定義高大的身影便出現在眼中,将門口的光遮低一半,饒是背光,臉上的輪廓卻可見俊朗,看得她怔神。

老太太見了他,很是作孽的看他,“快進來。”

柳定義答了聲,攜李墨荷進屋請安。

常姨娘已經在這憋氣半日,等他請安後,就同他說道,“二爺,這便是那位鄭氏女子。”

柳定義的目光順着她的視線看去,鄭素琴已欠身,“奴家見過柳将軍。”

屋內聲音寂然,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他開口。這攜兒帶女來認祖歸宗的女人所道的事情是真是假,全在他這一句話中,氣氛不由有些冷清。

柳定義淡聲,“我不認識你。”

屋外雪飄得更大,門雖緊關,屋內也點了火爐,可仍有些冷。

可于鄭素琴來說,再冷,也冷不過他這句話。她詫異盯着他,站得有些不太穩當,顫聲,“柳将軍……”

柳定義聲音更淡更冷,“雖說我也會去那煙花之地,臉也不全然記得。但你所說的六年前,正是蠻族肆意入侵之年。我随軍而行,根本不得空去那種地方。更何況,行軍打仗時,我也絕不會去青丨樓頹靡快活。”

李墨荷和常姨娘前所未有不約而同地暗松一氣。常姨娘當即冷笑,“也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髒東西,想随便找個好東家過活後半生?做夢吧。”

鄭素琴臉色蒼白,咬緊了唇,莫大的羞辱湧上心頭,幾乎嘔血。老太太雖然相信兒子,只是想到那兩個孩子的臉,說道,“當真麽?可那孩子……”

“對……孩子……”鄭素琴聲音已在發抖,難以鎮定,“您發發慈悲,見見孩子吧。若不是同您長得七八分像,奴家也不敢斷定他們就是您的孩子。我如何處置無妨,可是孩子是無辜的。”

老太太說道,“這事我們不願當着孩子的面說,方才将他們兄妹二人領去別處吃點心了。為娘覺得……确實有必要一見。”

柳定義不好違背母親意思,他也想看看,到底那兩個孩子是怎麽長得讓鄭素琴如此有把握敢當面上門坑蒙拐騙,甚至在他出現後還如此狡辯。

柳翰和柳芳菲很快被領了過來,大門一開,和身後的風雪一同進來,刮得滿屋清冷。兩人見了鄭素琴,就往她那過去,“娘。”

柳定義移目過去,見了柳翰,也是愣住。他的眼力再差,也看出這孩子跟他的長相十分相似,再看那小姑娘,五官也和自己已出嫁的妹妹相像。他終于知道鄭素琴的底氣來自哪裏,又這樣一口認定他就是孩子的生父。

李墨荷見他面露詫異,手已握緊,這孩子……真是他的?只是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有了這孩子,什麽時候去過溫柔鄉?

常姨娘也慌了,忙喚他,“二爺……”

柳芳菲見一個男子直盯她和兄長,也擡眼看去,這樣貌,教她也一頓,動了動唇,幾乎喊了他父親。這就是她的爹爹,那個讓敵軍聞風喪膽的北定侯,連皇族也敬重的柳将軍。不知為何,因被遺棄而恨了他多年的恨意,在這一見中如煙散去了,心中已有絲絲自豪,這人,是她的父親。

老太太讓鐘嬷嬷将兩個孩子領下去,等門關了,見自己的兒子臉上怔住,重重嘆氣,“你可是記起什麽來了?”

柳定義眉頭緊擰,“兒子的答複只有一個,在國家亂戰時,孩兒絕不可能去煙花之地風丨流快活。這女人我不會認,孩子我也不會認。”他有自己的原則,哪怕這件事蹊跷,也不會相信自己會混賬到在國家有難屏退外敵時會去那種地方。若非在抗敵時絕無可能發生那種事,這孩子他會痛快認下。

老太太已有些急了,“可這兩個孩子你也見了,天下總不會有這等巧事。一個面貌相似也就罷了,可兩個都像。你可以瞧瞧墨荷的弟弟妹妹,可有和安茹的兄妹相似的,這巧合未免太巧。”

提及原配安茹,卻像是刺戳在李墨荷心上,重重一刺,剛才在車上得的溫柔幾乎盡數消失。

柳定義也是稍有恍惚,沉思半晌,才問向鄭素琴,“那日你可是瞧清我的臉了?”

鄭素琴腦子裏回蕩了數遍他的話——孩子他不會認,孩子他不會認……這男人,脾氣比她想象中擰得多,根本……無縫可鑽。聽見他問話,她垂眸說道,“說起來……并沒有看清。”

柳定義意外道,“哦?”

鄭素琴聲音低落,已帶了些許哭腔,“當年有幫恩客前來,要熄燈捉玩。奴家也不知被誰抱了去,等早上起來,枕邊已沒人。問了伺候的丫鬟,說是昨夜擁我之人……是柳府的公子。那時我并沒留意,直到有了孩子,長大後有人說十分像柳将軍。”

她擡眼看向柳定義,雙眸濕紅,“奴家不敢奢求什麽,只是實在養不活他們,只求将軍能認了他們,護着他們。奴家絕不會恬不知恥留在這。”

柳定義深思片刻,隐隐有些明白,“柳府的公子……可不止我一個。”

他這一說,殷氏可吓了一跳,“可別說這是我夫君的孩子。”若真是,她非得在柳定康外派歸京時,堵在家門口同他鬧!

老太太為難道,“這興許是有可能的。”

常姨娘一聽沒自己丈夫什麽事,心中已樂,也懶得開口了,就等着看殷氏笑話。

殷氏搖頭,死活不願接受這種假設,她想了想,認真道,“四叔啊,四叔也是柳家公子!他是傻,但是那把兒卻不傻吧。”

屋裏的婦人多,但都是成了親的,聽這話倒不太尴尬。老太太心裏一個咯噔,轉而想……若是真的,倒是好事啊。她這做娘的想讓他成親,生了孩子日後好照顧他這傻爹。可那孩子就是不樂意,若那兩個孩子真是他的,瞧着也是聰明人,不帶一點傻氣,這敢情好!

鄭素琴滿眼含淚,不言不語看着他們。

李墨荷低聲,“要不讓四叔進來吧,說不定會記得什麽。”

這事懸得人心不安,老太太讓下人去叫柳定澤。可柳定澤正在房中睡着,怎麽都不肯起來。實在被纏得不行,還摔了東西,吓得下人忙退身出來,同老太太禀報。

老太太也沒了法子,同鄭素琴說道,“你先領兩個孩子回去,等過兩日我讓人去接你們。”

鄭素琴忙起身說道,“奴家自己來就好,不勞煩您。”

柳定義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這爹最有可能的是四弟,對她也多了幾分客氣,收了那瞧騙子的譏諷。讓人送走鄭氏三人,他才和李墨荷回房。回去時見身邊佳人神色輕松,問道,“你驚怕她之前說的真的?”

李墨荷微微點頭,“心裏是有些不痛快的。”

以為她會大仁大義說不在意,卻是直率的答複,倒讓柳定義覺得自己的問法卑鄙了。

“而且雁雁也會高興的。”李墨荷笑笑說道,“她先前聽說那兩個孩子可能是二爺的,哭得不知有多難過。”

“哭?那丫頭會因這事哭?”柳定義覺得不可思議,女兒可是倔脾氣,長這麽大除了還在襁褓時常哭,就沒怎麽瞧見過了。那擰脾氣的丫頭,連摔倒了也能自己爬起來,非但不哭,還會憤憤将絆倒她的石頭飛踹得遠遠的,一點虧也不吃。

“嗯,哭得十分傷心。”李墨荷想着等她回來後就告訴她這件事,免得她再多想,“二爺希望這是四叔的孩子麽?”

柳定義定定點頭,“希望。”

人命長短不知,柳定義不敢保證自己能照顧這弟弟一世,更不能保證自己的子孫會盡心照料他。但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卻能讓他還有他們的母親放下心來。

孩子是四弟的,這結果最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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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賞梅歸來,車行至巷子,拐彎時正好從敞開的車窗瞧見一輛馬車正從旁邊經過,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爹爹的馬車,當即探頭叫住車夫,想問問已快到晚飯時辰,父親還要去何處。

馬車一停,卻聽見裏面有個女人的聲音,“怎麽停了?”

車夫答道,“七姑娘讓停的。”

柳雁聽聲音不是家裏人,很是不痛快。爹爹竟然同別的女人坐同一輛馬車。

裏頭有人探身出來,瞧見那張柔媚的臉,柳雁心裏一個咯噔,鄭素琴?

鄭素琴沒有下車,微微朝她點頭,“七姑娘。”

柳雁瞅了瞅車裏面,沒看見父親,心下這才安了些。不願和她打招呼,便關了車窗讓車夫趕車回去。

鄭素琴眸光微暗,這才收回身子。柳芳菲有些氣惱,“虧得還是柳家的孩子,一點長幼有序的禮節也不懂。”

“她是柳家嫡出的孩子,柳府上下都疼她,她自然有傲氣的資本,我們在她眼裏,什麽也不是。”鄭素琴淡聲答着,心中也覺煩躁。

柳翰說道,“娘,沒關系呀,七姑娘以後就是我的妹妹了,我們是兄妹,她就不會這麽對我們了。”

柳芳菲冷笑,“你真是傻,就算我們是她的哥哥姐姐,也不見得她會給我們好臉色。”

柳翰低聲,“那我們去柳家幹嘛呀……如今就挺好的。”

鄭素琴将兒子攬到懷中,低聲,“不能這麽想……娘不想再挨餓受凍,不想再遭人非議,你們定要給娘争這口氣。”

聲音低沉,帶着不甘和堅定,這柳家的大門,她是一定要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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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回到家中,先往柳定義房中去,她要問個明白,那女人怎麽又來了,還坐了她家的馬車。

還未進聚香院,從大院園子經過,就見有人鬼鬼祟祟抱着樹,時而探頭。只是見到半張臉,她就認出來了,蹙眉問道,“四叔,樹上好多螞蟻的,你抱着樹幹嘛?”

柳定澤皺了皺眉鼻,“雁雁,我娘要抓我出去,我想逃走,可是我們宅子人不是很多嗎?我想看看哪兒人少,可怎麽也爬不上去。”

柳雁扯扯他的衣角,“四叔,祖母幹嘛要抓你呀?”

“不知道,剛聽下人說,好像我要做爹了。對,我要有兩個比雁雁還要大的孩子了。”柳定澤死死抱着樹,使勁搖頭,“我才不要有雁雁這樣大的孩子。”

柳雁還沒琢磨出前面那句,聽見後面的話,哼聲,“為什麽不要?雁雁多乖。”

“因為你老是不和我玩,尤其是最近,你都和齊家小子去玩弓箭了。”

柳雁語塞,她最近好像确實總和齊褚陽待一塊,那還不是因為爹爹說他沒人陪着,其他兄長姐姐又要去學堂,只剩她最小,才和他玩的麽……她這會才留意其前面的話來,歡喜道,“四叔是說,祖母讓你去認那倆孩子?”

不用說,也知道是鄭素琴一口咬定說是她爹爹的那兩個孩子呀。可峰回路轉,竟是四叔的兒女?而不是她爹的?她立刻樂開了花,連柳定澤也沒見她這樣開心過。

“四叔四叔,如果那是你的孩子,我一定會好好對他們的!”柳雁簡直要拍心口保證,樂得不知身在何處蹦着步子走了。

柳定澤繼續抱着樹,想往上爬,很是憂愁。他真的……不想要孩子呀。

柳雁進了院子,拐了個彎,不去父親房中了。往自己房間走,還讓管嬷嬷去打探消息。回到房裏不久,管嬷嬷就打探到了,“他們确實是來過,還和二爺當面對質,只是呀,二爺說了,孩子不是他的。”

“繼續說繼續說。”柳雁悠然點頭,心裏十分舒服。

“後來老太太懷疑是三爺的,三太太極力否認,便說可能是四爺的。後來再對了些話,聽着确實是像四爺的多些。不過橫豎不是二爺的就對了。”

柳雁撫手稱好,“我就知道爹爹不會背叛我娘的,是四叔的多好呀,大家都開心。”

管嬷嬷也為她松了一氣,“是的是的。那兩個孩子看着也聰明,讓四爺日後有個依托也好。可萬一是三爺的……”

說到這個,柳雁就咽了咽,想到三嬸的潑辣,就不由為三叔祈福。但願他別這麽糊塗,又來個轉折,是他的孩子,否則三嬸一定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弄得家宅不安。

這想曹操,曹操到,沒過幾天,柳家三爺柳定康早早交代完公務,比預計早半個月回到了京師,結束了這外派的日子。

因是提早歸來,天色又黑,管家聽見有人敲門,開門一瞧,沒認出這下人。往馬車那看去,沒瞧清。等那人開口,才驚異,“三爺,您回來了?”

将那燈籠提高,再借着門口懸挂的兩盞燈籠光亮,才終于看清了那從馬車上下來的人。

這男子身形并不算高大,肚子渾圓,一派福氣相。但五官可見往日清瘦時的俊朗,雖已增重不少,但面相溫和可親。見了管家也是客氣,“時辰已晚,別驚擾我母親了。”

管家忙迎他進來,“三爺怎會這個時辰回來。”

“趕路歸來,到家剛好這個時辰了。”

柳定康聲音緩和,如此說道。管家起先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但是……如今已快子時,城門戌時就關,哪怕是從城門口走路回柳家,也不用半個時辰。可三爺為何坐馬車卻足足回了兩三個時辰?莫非在什麽地方逗留了?可為何又不明說?

雖說不要禀報,但他這麽一個大活人出現,怎麽可能不惹人注意。還未走上二十步,柳家三爺回來的消息便飄滿柳宅,各房燈火也齊齊點亮。

最先出來的是殷氏,兩年未見丈夫,十分挂念。不等兒女穿戴好,自己先出來了。遠遠見了他,心中暗道竟不似以前那樣瘦了,她還怕自己不在身旁,他的起居會不習慣,但現今看來,分明好得很。

她抿了抿唇,往他走去,“三爺,怎的回來也不說一聲,好讓人去接。”

柳定康笑道,“為夫又不是像弟弟那樣大軍凱旋,怎好隔個十裏八裏就差人來報,別讓人笑掉大牙才好,自己趕路回來,也別有一番滋味。”

“這倒是。”殷氏見他衣裳有些亂,又心疼他風塵仆仆歸家,伸手給他理順。這一湊近,卻聞得一股淡淡胭脂味。她猛地擡頭,盯着他,字字道,“急着趕路的人還有空去溫柔鄉?”

柳定康腿一軟,脊背已滲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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