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素雪滿城(一)
第三十二章素雪滿城
辰時剛到,李墨荷就帶上為柳定康賠禮道歉的禮,前往殷家。
殷家臨近京城郊外,從柳家過去也要花費大半日的功夫。柳雁送她出門後,便回書房上課,先生已經在那等了,允了她來送行。
方青坐在自己的案幾前,将書本筆墨擺好。拿了硯臺放在暖爐上,等墨汁化開。墨水的香味微微散在房中,萦繞擺滿書籍的書架上,讓人眼觀聞之都覺心緒安寧。
柳定澤趴在門外往這裏面看時,只覺方青如出塵高人,像仙人一樣不可亵渎。他敲了敲門,忐忑不已。
方青眸光微收,往那看去,見了柳定澤,微微一頓,起身朝他輕彎了腰身,“四爺可要吩咐什麽?”
柳定澤小聲問道,“雁雁呢?”
“二太太要出遠門,我允了她去送送,等會就回來了。”
“哦……”柳定澤仍是趴在門那,“我等她回來,有事要說。”
方青不好叫他進來,再怎麽樣,也是個成年男子,孤男寡女在這室內,被人知道要說閑話。只是外頭看着實在冷,便往外走,出了門說道,“四爺進去等吧,我去洗個手。”
柳定澤沒有多想,進了裏頭。看着雁侄女的書桌,小的。筆也是小的,連硯臺都是小巧的,無一不精致。他瞧着那書面上的字,好像認得,又不認得。
方青站在門外,瞧着院子樹枝上的積雪,将落不落,白如絮,淨如鹽,不摻雜質。果然還是冬日最讓她喜歡。裏頭的聲響似乎消失了,悄然不能聞。她從窗戶看去,那柳四正趴在書桌上,百無聊賴的用手指在桌面畫圈。桌上的東西他倒是一點都不碰,規矩得很。
若非知道他智力與孩童無異,根本瞧不出是個癡傻人。每每見他如此,總會不自覺想起他當年未傻的模樣,那樣意氣風發,那樣神采奕奕,也不由地嘆息,造化弄人。
看得怔神,直到旁邊有人墊腳探頭,同她一塊往裏看去,她才回了神,低頭一看,柳雁正瞧着,“先生,你在看什麽呀?”
她收回視線,淡聲,“你四叔尋你。”
“那先生為什麽不進去,外頭多冷呀。”
“男女有別,你快些進去吧。”
“嗯。”
柳雁提步進了裏頭,柳定澤也坐直了身,連帶着凳子挪到她面前,很是可憐,“雁侄女,你幫我勸勸我娘好不好,去把他們接回來吧。我答應了他們的。”
本來柳雁十分支持鄭家那三人回來,可經由昨日一事,就倒戈了,輕哼一聲,“四叔,他們是壞人,我不勸。”
柳定澤有備而來,從兜裏掏了花生糖給她,“雁雁,你最乖了。”
柳雁苦笑不得,誰說四叔傻了,他才不傻,“四叔啊,雁雁真的幫不了你。這家是祖母做主,要不就是我爹,三叔,再怎麽也輪不到我呀。”
“哦……”柳定澤很是氣餒,無計可施,“那我去找我娘再說說。”
柳雁沒幫上忙,不好意思收這糖,要塞回給他,柳定澤擺擺手,“雁雁喜歡吃。”
他這一說,柳雁更覺愧疚了。要她去同祖母說說不是不可能的,她只是出于私心不喜歡柳芳菲,總覺她對四叔不會真疼,就同四叔撒謊了。誰想四叔一如既往信她,倒叫她很是內疚。
可再怎麽內疚,她也不能改變這決定,那柳芳菲當真不能進他們柳家。
方青見她又發呆,就知道今日授課她定不會聽進心裏去。課業強塞無用,聽之無味。她從暖爐上取下已經化開的墨汁,将筆墨收好,“今日不授課,去外頭走走。”
柳雁自然歡喜,可總覺得先生也有心事,卻不知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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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出門,午時過半才快到殷家。李墨荷和一衆下人饑腸辘辘,又不好去殷家用食,便決定在附近客棧果腹後再去。到了客棧,自己在廂房一桌,下人在外頭一桌。吃了一半,寧嬷嬷在外頭敲門,“太太,三太太來了。”
李墨荷十分意外殷氏竟然知道自己在這,開了門一瞧,果真是她。
幾日沒見,殷氏面色不佳,一雙眼眸更顯得無神,這一開口,氣勢卻還是在的,“二嫂。”
李墨荷讓她進來,關了房門領她入座,問道,“你怎的知道我來了。”
殷氏輕輕一笑,“我就知道柳家會讓人來,所以派人去街口盯梢。卻沒想到,來的是嫂子你……”
李墨荷可聽出話裏的意思了,“你想三弟來是吧?”
殷氏禁不住笑得冷淡,“之前想,今日過後再不會想了。那個薄情郎,負心漢,妻兒走了,竟讓自己的嫂子來勸,當真不是男人。”
李墨荷同她妯娌,處得也好,說道,“你以為三弟他不想來麽,還不是你走時丢的話太狠了,連我都當真了。我過來也不是因他拜托,而是老太太讓我來的,就怕讓三弟來,你的話卻不是吓唬他的。”
殷氏一聽,心裏總算好過了些,仍是執拗說道,“他也是個傻的,我哪裏真會那樣做。”
李墨荷執了她的手,笑道,“可是三弟心疼你,就怕你真那麽做了,那他不是要後悔一世。”
殷氏驀地冷笑,“心疼?他若心疼就不會在外放時給我弄出個疙瘩來。”說及這,她便忍不住要落淚,“嫂子,你可知,我父親本是屬意二哥的,但我死活不願,鬼迷心竅要嫁給柳定康。二哥雖說納妾,可都是明着來,不會一面同你說甜言道蜜語,一面卻做龌龊之事。”
知她于柳定康情義頗深,否則也不會這樣難過。可李墨荷總不好跟着說柳定康的不是,“三弟同老祖宗說了,他那日去邢大人府上做客,多喝了幾杯,才要了那春華姑娘的身。那春華是邢夫人的陪嫁丫鬟,本也不算什麽。可不多久那丫鬟懷了身孕,人被邢夫人送到門前,說由他處置。三弟不忍讓她落胎,就帶了回來。許是想安置好她再和你提,誰想沒尋到時機。”
殷氏搖頭,“無論如何,他都是負了我。”
李墨荷也和她一同嘆了一氣,“你讓人在路口盯梢,也是不願我們去你家中,讓你爹娘知曉此事吧?”
殷氏也不隐瞞,坦然點頭,“是,我只和我爹娘說是回來小住。”
“那就是說,柳家你還是想回的,只是一時氣不過。”
殷氏也不搖頭,可卻很不甘心,“嫂子,你回去就和他說,那關春華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她進門,但是我也不會執意要她落胎,免得給我兒添了孽障。她和她所生的孩子,只能養在外頭,不許帶回家中。他若答應,我即日就回去,他若不肯,我就一直住在娘家。”
李墨荷覺得這要求并不過分,柳三弟也應當會答應,軟聲安慰了幾句,待她情緒平定,才回家。
回到家中,夜幕已落,柳家也用過飯了。李墨荷去老太太屋裏提了這事,老太太兒孫衆多,三兒子又是個康健人,日後也會有更多子嗣,對關春華肚子裏的孩子就不比鄭氏那兩個孩子看得重,也點頭贊同。讓人叫了柳定康來,說了這事,他也答應了。
老太太放下心頭大石,讓他明日一早就去接殷氏。
說完這些,李墨荷回到屋裏都已快到巳時,從窗前走過,見屋裏燈火已滅,知曉房中人已睡下,無人等自己歸來,竟心覺失落。在男子中,柳定義絕對是姑娘家喜歡的,她得了些溫柔,也免不了動了心。可對方若輕視她,她也不會恬不知恥将情愫流露,有所保留。
來回奔波了一日,實在是乏了,便想進去拿了衣物去梳洗,飯也不想吃。見下人要敲門,止了她,免得吵了柳定義。下人見狀,稍稍一想明白過來,說道,“二爺午後進宮赴宴去了,還未回來。”
似柳暗花明,剛陰霾滿滿的心頓時開明了,李墨荷面色已好了起來,他只是不在家中,并非不等她歸來同寝,“備好爐子,外頭冷,又在飄雪,二爺肯定會冷。”
下人應了聲,寧嬷嬷說道,“太太先去梳洗吧,奴婢讓人去熱熱飯菜。”
李墨荷已然有了胃口,點頭說道,“去吧,再煮個醒酒湯端來,拿爐子熱着。”他在外頭可以推酒不喝,但進了宮裏,逢人敬酒都得給薄面喝上一杯,若是聖上皇族敬酒,也不得不喝,就怕他醉了。
屋外小雪飄飛,不過小半會,大雪飛揚,壓得院中枝沉葉落,明日起來,定又是銀裝素裹,雪滿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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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到天明還未停,大有要下足一日的勢頭。
柳定澤要出去找人玩雪,老太太有了上回強留卻被他偷溜的教訓,這回沒留他,讓四個下人跟着,放行了。
柳定澤從巷子出去,要同那些孩童玩耍,他們卻都不樂意,一哄而散,惹得他很是郁悶。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鄭氏三人住的宅子,他撐傘蹲在樹後,想見見那兩個小人兒。
等了小半天,終于看見門打開了。一個男童從裏頭走了出來,戴着帽子,穿得厚實,轉身将門關了,沒拿暖爐就往外跑,像是要找人玩鬧。他看着心癢,“喂,喂。”
柳翰皺眉看了看四下,只見樹那蹲着個雪人,雪抖了抖,露出一把傘,才瞧清那不是雪人。他彎身往那傘下的人看去,看着很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呀?”
柳定澤小聲說道,“我娘說你是我兒子。”
柳翰這才想起來,一雙圓碌碌的眼轉了轉,“爹?”
這一字像海潮拍來,柳定澤莫名歡喜,“嗯嗯。”
柳翰也笑開了,拉了他的手道,“我們去別的地方說話吧,等會妹妹看見要不開心的。”
柳定澤把傘丢給下人,随他走,“你妹妹為什麽不開心呀?”
“她好像不喜歡提到爹爹你。”柳翰也不明白為什麽妹妹不喜歡,但還是別讓她瞧見的好,這妹妹可兇了,他不敢惹。
柳定澤随他到了街上,瞧見前頭有人捏糖人,轉而拉了他過去,買了兩個,一個人一個。随後兩人坐在一間鋪子前吃糖人,時而說着牛頭不對馬嘴卻又說得高興的話。柳定澤先行吃完,見他嘴上黏了糖,提袖子給他擦幹淨,“髒,像鑽了竈臺的貓。”
柳翰胡亂擦了一把,同他說道,“我娘從不許我吃糖,說我得長一口好牙,看着才有福氣。”
柳定澤咧嘴給他看牙,“爹的牙就很好,可兒時吃了不少糖。我娘也不給我吃,我都是偷着吃。”
柳翰滿是驚異地點頭,瞧着他滿口好牙,也咧嘴給他瞧。正是孩童換牙之際,牙齒不全,看着分外滑稽,“吶,吃肉都咬不爛。”
“沒事,會長得好的。”柳定澤拍拍心口跟他保證,又想到柳芳菲,問道,“你妹妹喜歡什麽呀?我去買。”
柳翰撓撓頭,“我也不知道。”
柳定澤小心翼翼同他說道,“我娘不許我接你們回家,但是我又跟她說好了要接的,你跟我去跟她說說,別生我的氣。”
柳翰點頭,“可以呀。只是爹,為什麽你這麽怕妹妹呀?”
“她會哭。”柳定澤不想見她哭,哭得怪讓他難受的,“你們總是笑就好,不要哭。”
柳翰又點點頭,糖人終于全化在了肚子裏,意猶未盡,可不能再吃了,不然非得牙疼,“爹爹,我們去玩雪吧。”
柳定澤拉住他,“你的手都凍着了,出門應該抱着暖爐的。我們不去玩雪,我帶你去吃熱乎乎的東西吧。”
柳翰樂意和他待在一塊,欣然點頭。
兩人一直待到快正午,下人提醒該回去了,柳定澤才和他分開。
柳翰回到家中,鄭氏已經在附近找了幾圈,快急瘋了。一見他進門,拿了桌上的雞毛撣子就朝他走去,抽在他小腿上,“讓你不聽話亂跑,跑哪去玩了!”
柳翰挨了打,痛得哭出聲。柳芳菲放下手裏的繡花針,跑出來攔住母親,“娘,不要打哥哥。”
鄭氏指着他的鼻尖說道,“去跪半個時辰,不許吃午飯。”
柳翰抹淚,弱聲,“我跟爹去玩了,還吃了東西,不吃午飯也行的。”
鄭氏頓了片刻,這才收起雞毛撣子,“你午前都跟誰在一塊?”
“我爹……”
鄭氏同他确認,“那個傻子?”
柳翰撅嘴看她,聲音低輕,“我爹才不傻……”
鄭氏已是笑開了,将撣子塞給女兒,一把将兒子抱起往裏走,“不疼不疼,娘下手重了些。我們去吃飯,給翰翰吃最喜歡的雞腿。”
柳芳菲拿着撣子默然跟在後面,哥哥竟和那傻子爹玩在一塊了,好玩麽?她默默想着,她也想讓爹爹領着去玩,去吃東西。可想到那傻子,還是算了吧,會被人笑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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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兩日是柳長安生辰,家裏久沒喜事,老太太也被兒子兒媳的事攪和得不痛快,便想借着這機會讓家裏熱鬧熱鬧。好在柳定康去接殷氏,跟她賠禮道歉後殷氏也回來了,她将意思一說,李墨荷和殷氏都應聲說要辦,也就辦去了。
本來生辰就是家中老者和孩童才過,也是名正言順了。李墨荷不曾給人做過生辰,事事都要和殷氏讨教。
殷氏因這次她不辭辛苦來勸解自己心存感激,教的也用心,老太太私下問起時,也都是誇獎,将大半功勞都給了她。
準備的事打點的差不多了,李墨荷問柳長安要請何人,早些拿了名單來,好寫請柬。
柳長安寫時,柳雁也湊了過去,果不其然,見着了桉郡主的名,撇嘴道,“桉郡主才不會來呢。”
“來不來都是要請的,等妹妹過生辰,也要請,不然會遭人閑話。”
柳長安以兄長模樣說着,一句說服,讓柳雁反駁的餘地也沒,“哦,你記得寫上宋宋。”
“嗯嗯。”
柳雁見他寫上了,這才滿意。柳長安見她要走,問道,“不是不用上堂麽,急着去哪?”
“去練箭呀,我得在年前射中靶心,我跟褚陽哥哥打了賭的。”
柳長安想了想,“他的弓箭很厲害麽?我記得世子也擅用弓,一直缺個人陪練來着。”
柳雁轉了轉眼,邊應聲邊往外跑。到了小練武場,齊褚陽果然已經在那了。比起初次見他拿弓,如今更顯得平穩,少年英氣更盛。待一箭射出,她才走了過去,“褚陽哥哥。”
齊褚陽從簡桶裏抽了支箭,扣在弦上,聽見她叫自己,又将弓箭放下,“你要練麽?”
“等會,我跟你說件事。”柳雁瞧瞧靶子,箭在靶心,就算他去了王爺府,也不會丢他們柳家的臉,“方才聽我哥哥說,世子喜射箭,想找個人陪練,你想去麽?”
齊褚陽稍稍一想,問道,“世子?”
“嗯,連親王家的世子。”柳雁負手看他,滿眸真切,“世子哥哥挺好的,而且他父王是親王,你過去做陪練,同他們熟識了,指不定能知道一些你爹爹的消息。還有,日後門路廣了,建功立業才方便。”
齊褚陽倒覺她思考的周全,連往後的路都一并想好了。別人說下棋看三步,她是看了十步都不止,“倒也好,可以試試。”
柳雁笑道,“你樂意就好,過兩日我哥哥生辰會宴請世子哥哥,我去同他說說。”
想到當初對他兇神惡煞還沖他發脾氣,柳雁面上不說,可心底一直不安。如今能找到機會補償他,可算是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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