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從主樓沖出去後,靳堯一路頭也不回地飛奔,許澤恩跟在後面追着追着居然就把人追丢了。
南湖莊園占地千畝,四角都有園林,許澤恩滿園子轉着,從傍晚一直找到了夜幕低垂。
桃林裏燈火通明,這個莊園裏美麗的景致很多,唯有桃林是靳堯和許澤恩親手布置的,每一棵樹上都纏繞着五分缤紛的小燈,綿延成一片,猶如瀑布一樣将整片林子籠罩在七彩光幕裏。
靳堯爬上了桃林裏最高的那棵樹,坐在高高的枝幹上,許澤恩之所以精準地找到那棵樹,是因為樹下落了滿地枝丫,被流瀉下來的彩光映得流光撲朔,都是靳堯掰下來一根根折斷了扔下來的。
“靳堯,你下來。”許澤恩仰着頭喊。
回答他的是一根折成兩截的樹枝差點砸在他頭頂上。
“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靳堯接着往下扔樹枝。
許澤恩走到桃林角落,吭哧吭哧搬出一架木梯,把梯子架在樹幹上,他開始攀着木梯往上爬,等他站到梯子最高一層,靳堯已經哧溜滑下了樹。
“靳堯!”許澤恩大喊一聲,“你要是跑了,我就直接從這跳下去!你看我敢不敢!”
靳堯的背影頓住,狠狠回過頭,兩人一上一下遠距離瞪視着。
許澤恩驀然腳下一滑,木梯劇烈搖晃起來,靳堯連思考都沒有已經飛奔過來扶住了梯子。
許澤恩嘴角勾了勾,他在下到木梯第三層的時候靳堯松了手轉身要走,許澤恩立刻跳了過去,從背後把靳堯撲倒在地上。
地上鋪着厚厚的枯黃落葉,但那時他們兩個都有少年人的單薄料峭,一身嶙峋骨頭咯得彼此都痛呼出聲,龇牙咧嘴。
靳堯翻過身,正想把許澤恩推開,卻見到許澤恩眼圈紅着,眼眶裏水光彌漫,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操!”靳堯立刻暴躁了,“你哭個屁!你他媽還有臉哭!”靳堯自認無措,卻被迫低頭,他覺得無比羞恥,而比羞恥更誅他心的,是這個頭是許澤恩親手給他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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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堯,”許澤恩委屈地把腦袋埋在靳堯的脖頸裏,“你聽我跟你解釋。”
“解釋個屁!”靳堯仰躺在那裏,他煩躁地蹬了蹬腿,眼眶也紅了,“我們為什麽要認?我不是小偷!”
“我知道你不是,”許澤恩的眼淚一顆顆砸進靳堯的衣領裏,“她……太太不是在逼你認,她在逼我認,她逼的是我……”
“為什麽?”靳堯茫然不解,“她是你媽媽啊。”
“靳堯,”許澤恩擡起頭,他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鄭重道,“太太……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靳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懵掉了。他在南湖莊園生活了十二年,在他的認知裏,姜書鴻是家主夫人,許澤恩是四少爺,雖然夫人平時嚴厲了些,但是靳堯怎麽也沒想到他們不是親母子。
“我不知道我的親媽是誰,她和你媽一樣,生下我的當天就死了,我只知道她是父親的情婦,如果不是她死了,我都不可能被抱回許家來。”許澤恩垂着眼,雨潤冰清的一張臉上布滿了悲涼,這種脆弱的悲苦一下子攫住了靳堯的心髒,他難受得幾乎要說不出來話。
“怎、怎麽會這樣?”靳堯環住許澤恩的背,緊緊地抱着他。
“是真的,我怎麽會拿這樣的事情來亂說。”許澤恩的臉頰在靳堯頰邊輕輕蹭了蹭,像是受傷的幼犬尋求慰藉。
“怪不得其他三個少爺她都很疼愛,就對你不好!”靳堯恍然大悟,“可是她做這麽明顯,不怕家主怪責她嗎?就算裝裝樣子,也不能這樣啊——”
許澤恩輕輕推開靳堯,有一些話他應該讓這個過分單純的孩子知道了:
“她這樣對我,才是讓父親滿意的,許家和別的地方不一樣,這裏是一個叢林,弱肉強食,勝者為王才是鐵規則,我父親也是鬥倒了他三個哥哥才坐上家主的位置,他希望他未來的繼承人也是一個有狼性有獅虎魄力的人,所以他一直默許我們四兄弟争鬥,太太不停敲打我,才是給她自己的兒子練磨刀石,她如果溺愛我,在父親眼裏,那才是存心把我養廢,居心不良!”
許澤恩并沒有提高音調,但是那話裏咬牙切齒的意味卻怎麽都遮掩不住。
靳堯完全聽不懂,這麽複雜的人性,他完全理解不了,他只是心疼許澤恩,靳堯的眼淚不斷地往外滾,怎麽擦都擦不掉:“那你……你是怎麽知道的?你知道有多久了?”
“六歲那年,我就知道了。”
靳堯張大了嘴巴,眼淚凝結在他臉上:“你、你怎麽會現在才告訴我?”
許澤恩伸手幫他一滴滴擦眼淚:“因為你那時候太小了,告訴你只會讓你害怕。”
“可是、可是你比我還小啊!”
“可是我懂事比你早啊,”許澤恩翻過身,躺在枯葉上,一只胳膊遮住眼睛,擋住那直射入他瞳孔的彩光,“你還記得那年我們養的小京巴被三哥的杜高咬死了,你也被咬傷的事嗎?”
靳堯重重點頭。
那年靳堯和許澤恩養了只小京巴,每天放學後靳堯都要去遛狗,半個多月下來他幾乎帶着小狗遛遍了整個莊園,直到有一天和許延欽狹路相逢。
那時許延欽已有十五,他養了只杜高,靳堯以為全天下的狗都跟自己的小京巴一樣純良可愛,遠遠地還沖着那杜高打了個唿哨,然而那杜高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着小京巴沖了過來,等到靳堯回過神來,杜高已經一口咬住了京巴的脖子!
靳堯那時候雖然早就開始習武,但他學的是自保和對付敵人的防身之術,沒人教過他怎樣對付惡狗,便是這樣血腥的畫面他也從來沒見過,可他知道那是自己和許澤恩的小京巴,它會被活活咬死,靳堯直接撲了過去,他以牙還牙也一口咬上了杜高的脖子!
那腥熱粘稠的液體在口腔裏蔓延的滋味,是靳堯這輩子最大的童年陰影,杜高犬一聲狂吠,轉頭咬住了小靳堯。
惡犬怒吼,小京巴叫得撕心裂肺,小靳堯那時候幾乎魔怔了一般,不論杜高怎麽撕咬抓扯他,他死死咬着杜高的脖子,一雙手卡着杜高的嘴,完全是發瘋拼命的架勢。
驚叫聲,呼喊聲,口哨聲,紛至沓來的腳步聲,隐隐約約似乎還有哭嚎聲,靳堯迷迷糊糊中被喧嚣包圍,疼痛鋪天蓋地襲來,徹底淹沒了他的神智。
那天的自己最後是怎麽被人救回去的,靳堯已經記不清了,等他醒來之後就看到許澤恩眼眶通紅地趴在他床頭,許澤恩臉上有許多擦傷,額頭上還包紮着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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