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許澤恩踩下剎車,車子停在山道邊, 堅硬料峭的山壁擋住了冬夜的飒飒寒風, 但是靳堯卻覺得自己冷得像在冰窖裏。

“靳堯, ”許澤恩轉頭看他,“你沒有殺過人, 真正殺人的, 是我。”

靳堯瞪大了眼睛,懷疑地看着他。

許澤恩的眼眶裏一點一點綻出血絲,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是我。”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讓你做的, 所有的罪愆都由我來背負,法律沒有判決你, 道德無權審判你,人心也不能指責你,你從過去到現在, 都是幹幹淨淨的。

許澤恩的表情十分痛苦,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 面色蒼白得幾近透明, 他頰邊的咬肌繃緊着, 眼眸裏雷電交加, 他猛地背過臉去,脖頸上淡青色的血管在車燈下浮着漸隐漸顯的猙獰, 空氣都因為他沉重的呼吸變得凝滞而粗糙。

靳堯的思緒頃刻間斷裂了一下,許澤恩這個樣子讓他剛才滿心瘋長的藤蔓都似是被火燎到一般急遽退去,他這個人向來如此, 別人示弱一分,他總不願意再恃強淩弱。

靳堯伸手,屈指在許澤恩的肩上敲了敲,他剛想說點什麽許澤恩已經轉過身緊緊抱住了他。

“求求你!我就抱一下,”許澤恩低低哀求,嗓音破碎喑啞,他手臂收得很緊,但又帶着顯而易見的小心翼翼,“我就抱一下……靳堯……”

許澤恩阖上滾燙的眼眸,斂去所有瘋狂奔湧的情緒,他守候了太久,等待了太久,他小心翼翼誠惶誠恐過,他汲汲營營劍走偏鋒過,他在這世間踽踽獨行,沒有人了解,沒有人同路,唯一讓他念茲在茲的人,是被他窮盡手段越推越遠的人。

“靳堯,”許澤恩想解釋,想再一次解釋,然而話到嘴邊卻無力訴說,他不是沒有說過,但是從前的靳堯不相信,如今的靳堯更加不會信他,他們之間相隔的,豈止千山萬水天上人間。

千言萬語,最後只凝聚成一句沉重千鈞的哽咽,“我很想你,我太想你了……”

靳堯對他的陌生,無視,反感,質疑,都如同一根根帶着尖銳倒刺紮向他心頭的利.箭,他被刺痛地渾身戰栗,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脈都被靳堯那樣冷漠的态度釘死。

他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痛楚,太多的有苦難言,太多的百口莫辯,靳堯一次次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崩潰,因為他那時候堅信他能找回,他能追随。

可是如今,面對這樣熟悉又陌生的靳堯,潮水般的悲傷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摧枯拉朽一般擊潰他負隅頑抗的最後防線,那些累世疊加的重重枷鎖,那些沉淪塵封的層層回憶,都在這一刻向他眦出尖銳的獠牙,要将他生吞活剝。

許澤恩痛哭出聲,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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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眼淚順着衣領一路滴落進頸線,靳堯有點無語,他推了推許澤恩:“那個,你……你別哭了,你一個大男人,我也沒欺負你啊……”

“你有,”許澤恩嗓子裏像含了一口血,控訴着,“你從見面到現在就沒有正眼看過我,你以前眼裏只有我,你什麽都先想着我,但你現在不會了,你對顧擎都比對我好……”

“我跟顧哥認識很久了,他是好人,很照顧我,”靳堯實話實話,“我對你,真的不怎麽熟,你這個人,好像人品還有點問題……”

許澤恩發出被重擊後無力承受的痛哭,就跟小孩子一樣,被大人責罵了,委屈不已,只是分貝壓得很低,低低泣泣,哀戚欲絕。

我就操了!這還是不是個男人了?!

靳堯暗咒一聲:“你別這麽娘了吧唧了行不行?我他媽以前是有多瞎——”

許澤恩擡頭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眼淚挂在睫毛上,顫動得像是在晨霧中被露水打濕翅膀後瘋狂扇動翅翼的蝶,這人一副冰雕玉琢的好皮相,這麽沾淚含愁的模樣讓靳堯一下子只能舉手投降:“行行行,我不說了,你還開不開車?你不開我來開!”

靳堯是真的拿會哭的男人沒辦法,他自诩強者,從不對弱者出手,這是他為人準則,就算對象是許澤恩他在這一點上也能堅持一視同仁。

車廂裏重又陷入難言的死寂,許澤恩就那麽目光複雜地盯着他,好似不太敢相信靳堯怎麽變成了這樣,牙尖嘴利對他毫不留情,但又好像挺高興靳堯變成這樣,好過冰涼冷漠完全不把他往眼裏放。

“你到底開不開?”靳堯不耐煩地催促,許澤恩的眼光讓他脊背上都炸了螞蟻窩,寒滲滲的,他們兩個始終不能在一個頻道上,許澤恩拿着情深意長的劇本一會含情脈脈一會梨花帶雨,但他對這個人卻只有敬而遠之的疏落。

偏偏自己的病還要依仗這個人,短時間內只能跟他拴在一起,抗拒一個人,又不得不承對方恩惠,這真是蛋他娘的疼!

許澤恩抹了抹眼睛,又發動起汽車,靳堯看他眼眶通紅的樣子,忍不住咳了咳:“那個,以後我們可能還要處一段日子,我們來個約法三章吧。”

“你說。”

靳堯摸了摸鼻子:“第一,甭管過去我們是什麽關系,眼下這個情況,就當我們剛認識,過去好過也罷,有仇也罷,咱都一筆勾銷!”

“怎麽個一筆勾銷?”許澤恩手背上青色的筋脈一根根清晰彈跳着,只是他呼吸放得極輕,努力壓制着胸腔裏的陣陣悶痛。

“嗯……你別動不動就哭眼抹淚的,也別老說些交淺言深的話,你把我當個普通人,我也能和你和平共處,其實你幫我吧,這個事本身我挺感謝的,但是,”靳堯咬了咬嘴唇,“我這個人,有點記仇……”

“我明白,”許澤恩哽着嗓音,“好,我會克制,你接着說。”

靳堯沒想到他應得這麽爽快,愣了一下才接着說道:“第二呢就是,我如果問你什麽,你必須誠實告訴我,別騙我,即使你是要利用我,也讓我明明白白——”

“靳堯,”許澤恩苦笑,“事到如今,我怎麽還會利用你?我把你供起來還嫌不夠……”

“你看,你又說這種話了,我不是很喜歡聽,這讓我雞皮疙瘩都冒一身。”靳堯毫不客氣地搓了搓胳膊。

許澤恩無奈:“好,我答應,還有呢?”

“第三條你來提吧。”

許澤恩有點不敢相信,受寵若驚一般:“我也能提要求?”

“啊,”靳堯道,“這樣才公平啊。”

許澤恩眼睛拼命眨動,他似乎真的非常認真考慮這個問題,靳堯警告道:“你的條件不能推翻我的……”

“我只想你能放下對我的成見,試着信任我,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傷害你。”許澤恩眼睛黯然,有些哀傷,“我也不會騙你,如果有不想說的話,我會沉默,也請你能理解,好嗎?”

靳堯琢磨了下:“你這是兩個條件吧?”

“不是你說了,要公平嗎?”

靳堯在心裏比了個中指,真他媽蹬鼻子上臉不害臊!

“你看,你在心裏罵我了吧?這要換了個人和你公平交易,你會覺得對方蹬鼻子上臉嗎?”

許澤恩聲音不疾不徐的,但說出來的話簡直讓靳堯驚悚了,他手指頭都發顫地點着許澤恩:“你你你你你……”

“我沒有讀心術,只是你以前這樣翻白眼的時候,心裏常常都會這樣腹诽,我只是太了解你。”許澤恩眼裏流瀉出一點笑意。

“我日!”

靳堯低咒一聲,立刻把自己的臉板成了一副雕塑,好像這樣就不能被對方窺探到心裏的想法。

他有一種不妙的預感,這個看上去白皙又颀痩的人,并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只是個哭包小白臉。

汽車轉過一道彎,前方出現一座巨大的石碑,車燈掃過去,漆黑夜霾下四個鐵畫銀鈎的大字被照得雪亮:南湖莊園。

靳堯的腦子裏像是過了一道電,把一塊厚重的幕布重重分劈成兩半,幕布後是濃深如墨的夜空,大地覆着厚厚的銀霜,像是一塊精美平滑的雪綢,鋪滿整個山道。

遠遠的,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山道下,一步一步,往山道上跋涉而來,直到他漸漸走近,靳堯才發現,那是一個少年,他的背上還負着另一個少年。

“讓你別喝那麽多,人來瘋!”許澤恩咬着牙,又把靳堯往上颠了颠,“趴好了!你重死了,臭死了,再亂動我把你扔下去!”

靳堯滿面泛着不正常的紅暈,一看就是喝多了,他嘴唇血一樣紅,不安分地往許澤恩臉上脖子上貼,那裏十分冰涼,用來降溫正是舒适,他嘟囔着:“不扔,不許扔……”

許澤恩頓了頓腳步,回過頭用前額貼了下靳堯的臉,低聲道:“好了,不扔。”

可他到底沒有靳堯那麽持久的體能,看到前面那塊石碑,許澤恩便把靳堯放下去,讓他立到石碑的基座上,自己也好緩一緩,站得高些,一會背起來也更方便。

靳堯搖搖晃晃的,兩只胳膊垂在許澤恩的肩膀上,兩人就靠着石碑歇着,他忽然在許澤恩身上到處摸瑣起來。

“幹嘛?”許澤恩轉着頭,憤怒得不怎麽真誠,斥責得也有些無力,“你給我安分點!”

“手機呢?我要拍照!”靳堯嘻嘻哈哈手舞足蹈着,“我還沒有拍過這塊碑!”

“有什麽好拍的,一塊破石頭。”許澤恩輕嗤,一邊用肩膀抵着他,防止他從石基上摔下來。

“就要拍!靳堯和澤恩到此一游,你在這裏背過我,這有紀念意義!”靳堯原本性子就固執,酒醉之後就更執拗,“就要拍!”

許澤恩深知不能跟醉鬼講理,他拿出手機,靳堯把屏幕都拿反了,嘴裏“喀嚓喀嚓”地叫着,其實一張都沒拍下來,最後他跳下石碑,拉下拉鏈。

“你幹嘛!”

許澤恩要被他氣死了,攔都沒攔住,靳堯一邊尿一邊給自己“噓噓”地吹口哨:“我要在這裏留個記號,以後回來了,這就是我們的地盤了!”

“操!”許澤恩笑着罵,“這是你的地盤,沒我的份,你個屬狗的!”

“怎麽沒你的份呢!”靳堯急了,手掌張開大大的一個圓,用力劃了一個整圈,“這都是我為你打下的江山!”

“滾你的!誰他媽要你尿來的江山!”

兩個人笑得東倒西歪,許澤恩拍拍手:“趕緊的,站高點,我背你回去——”

……

靳堯盯着那塊碑出神,許澤恩便停下了車,許久後,靳堯指着窗外,遲疑地問:“那裏,你是不是背過我?”

許澤恩眼睛柔得像是盛了一泓化開的雪水:“你想起來了?是的,那年我們即将出國,有幾個同學給我們送行,你喝得很多,計程車在山下就把我們放下了,我就背你回來,你一定要在那個碑……”

“咳咳,”靳堯紅着臉,手背抵着嘴唇,很是正經地說,“嗯,我有點印象,那個,繼續走呗!一個碑有啥好看的!”

許澤恩忍住笑,他一邊發動汽車一邊說:“你剛才沒有頭暈。”

“嗯,”靳堯點頭,“我好像想起好的事情就不會頭暈,只有心情不好才會失控。”

許澤恩笑容加深,聰明地沒有多說話,很顯然,“石碑事件”對靳堯來說是一件美好的事。

“那時候我們多大?”靳堯問。

“十七歲。”

十七歲啊,靳堯有些迷茫地想,那時候那麽好,為什麽後來會那樣殘忍呢,到底背負我的那個是你,還是抛棄我的那個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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