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山道盡頭,南湖莊園猶如矗立在山巅的明珠, 在夜色蒼穹下散發着璀璨輝煌的光芒。
靳堯依稀記得那是座十分富麗堂皇的莊園, 但是身臨其境之後, 還是被他的繁華精美震懾到。
寸土寸金的京都城,居然有這樣一座堪比皇宮的存在。雕花大鐵門前有紅色的光線徐徐掃探過車身, 大門緩緩洞開, 靳堯看着道路兩旁郁郁蔥蔥的綠植,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他像是一個在電視劇中見過某個場景的觀衆,突然來到拍攝地, 看到那些畫面裏的亭臺樓閣,假山飛瀑, 心裏恍恍惚惚地想,啊,原來這裏是這樣子的。
許澤恩把車開得很慢, 一邊注意着靳堯臉上的表情,值得欣喜的是, 靳堯的情緒一直很平靜, 完全沒有發病的跡象。
車子在一棟白色小樓前停下, 兩人下了車, 小樓前站了兩個人,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 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這是靳堯進入莊園後看到的唯二兩個人。
許澤恩給他介紹,中年人是黎叔, 莊園裏的管家,小姑娘叫陳茜,負責這棟樓裏的打掃。
靳堯跟着許澤恩一路進了小樓,奇怪道:“這麽大園子就這麽幾個人?”
“其他人都待在自己的地方,一般不會往這裏來。”許澤恩解釋,“我平時就住在這裏。”
“那……”靳堯遲疑着問,“還有沒有人是認識我的?”
許澤恩不答,帶着靳堯一直上樓。
“你怎麽不說話?”靳堯跟着許澤恩走進一間房間,追問着,“這個問題不能回答?”
許澤恩“啪”一聲打開燈,靳堯看着這間卧室,寬敞明亮,但是設施都很陳舊,老式的桌椅和單人床,那床甚至只有一米二,他眉心跳了跳,不明所以地看着許澤恩:“這是給我準備的房間?”
“這本來就是你的房間,”許澤恩環顧了一圈,最後把目光定在靳堯臉上,眼裏波光溶溶,漾着淺淺的哀傷之意,“但是我們出國之後,這屋裏的陳設被換過一次,現在這些東西,都是我按照當年的模樣添置的,只是到底,不是你的東西。”
“看着是有點眼熟,”靳堯打量着,“就是這個床,有點小吧?”
“你以前沒有這麽高,我們出國的時候才十七歲,後來你再也沒回來住過,”許澤恩笑了笑,“倒是我一直住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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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堯好奇地又多打量了兩眼。
“看到這些,你會想起什麽嗎?”許澤恩問。
靳堯搖頭,大概東西都換過了,他并沒有特別的感覺。
許澤恩雙手向後反撐在書桌上,腰身斜倚在桌邊:“你剛才問的問題,我現在回答你,這個園子裏所有的人員都被我換過一次,當年認識你的人,都不在了。”
“不在了?”靳堯疑惑地問,“怎麽個不在了?”
許澤恩垂着眼睫:“有幾個和你十分熟悉的人,你的師父和教官,他們早就離開了,畢竟他們教你也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了,如果你想見他們,我還是可以幫你找到……”
“暫時不用,”靳堯在那小床上坐下,發現屁股下面居然還是彈簧的,不免還有點新奇,“我現在誰也不認得,見了也是尴尬,那……那個……”
“嗯?”許澤恩詢問地看着他,“哪個?”
“就是,”靳堯有點無措,那個人讓他十分陌生,他甚至只在記憶的片段裏捕捉過一兩次那個稱呼,連張完整的面容都沒有見過,他深吸一口氣,遲疑着問,“我是不是有個……爸?”
許澤恩一怔,看着靳堯的眼神驀然深邃起來,他的臉上彌漫上一層濃重的憐憫和疼惜,靳堯一下子就意識到了:“他……他不在了嗎?”
許澤恩轉過身去,高大的背影甚至透出靳堯無法理解的悲涼,靳堯有些奇怪,就算是自己的父親不在了,許澤恩的傷心也是太沉重了吧。
“恩,不在。”許澤恩低低說,窗玻璃上映出他刀削一般堅硬的臉龐,烏沉沉的暗影卻遮住他眸中閃爍的讓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靳堯呼出一口氣,完全沒有意識到“不在”是個很含糊的回答,那個人到底是不在“這裏”,還是不在“世間”,許澤恩并沒有正面回答。
靳堯只是下意識理解成後面一個意思,畢竟如果一個“父親”還在,一定會第一時間趕來看自己的兒子吧。
他心裏說不上是個什麽滋味,他對那個人沒有任何印象,他所有的回憶畫面裏都是圍繞着面前的許澤恩,他聽到“那個人”不在,也沒有異樣的心痛或心傷,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是這樣不孝又涼薄的人。
許澤恩走過來,在靳堯身旁坐下,那小小的彈簧床發出“吱呀”一聲,明明自己坐上去的時候它還安靜得很,如今好像承受不住兩個成年人的重量,發出嚴正的抗議。
“吱吱呀呀,吱吱呀呀——”
那團淡淡漂浮着的沉悶氛圍和悲苦氣息被沖淡,取而代之的是兩個男人面面相觑的尴尬。
靳堯和許澤恩對視着,最後許澤恩無奈地坐到地毯上去。
“靳堯,我不知道你記起來了多少,”許澤恩緩緩說道,“南湖莊園裏,一直都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你一出生就沒有媽媽,我是被抱養回來的私生子——”
“這個我知道。”
靳堯的眼前忽然朦胧起來,他撐在床沿邊的雙手不自覺顫抖起來,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悄然攫住了他的咽喉,胸腔裏猝然間翻雲覆雨,五髒六腑裏的血液混着不知從何湧來的粘稠腥苦的汁液都瞬間往喉頭倒灌而去,他的嗓音一下子變得冰冷而機械:
“我們經常被夫人和其他少爺欺負,園子裏也沒有幫我們的人,你們家有四個少爺,個個都想奪權,你也想,這些我都知道。”
“是,我争了很多年,讓你為我做了很多事,有許多,甚至踩踏出法律和道德的底線,”許澤恩垂下頭,脊背彎着,那沉痛的過往是壓在他脊梁上的山,讓他吐出的每個字都沉重得像是沁了血,“我為了這個目的,甚至犧牲了你和我的感情——”
“那麽你達到這個目的了嗎?”靳堯突然打斷他,尾音撕扯得無比尖銳,完全不是他平常的聲調。
“什麽?”
許澤恩擡頭,這一眼看去讓他心頭悚然一凜,靳堯的眼睛裏像是點了墨漆,瞳孔黑沉得不成樣子,那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胸腔靈魂,把他看個通透。
靳堯薄唇微挑,勾起一個泛着冷嘲和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你達到目的了,是吧,你成功了,現在這個莊園屬于你了,所有不聽話的人都被你趕走了,你成為了這裏的主人。
然後你發現,你開始懷念起那些被你犧牲掉的東西,尤其是我,你忽然發現,這麽大一個園子,你只有一個人,以前能陪着你取暖的那個人早就不知道被你丢棄在了哪個垃圾桶裏。
你好像很怕冷,這樣的天氣裏,你一定睡不着吧?你為什麽發抖呢?我說對了吧,那個把你的手放在自己口袋裏取暖的靳堯,那個在冬天裏把你抱在懷裏睡的靳堯,那個你自己在雪地裏背着他上山的靳堯,那個會心甘情願為你所用的靳堯……
你把他丢去了哪裏?你自己知道嗎?你覺得現在的我,還是他嗎?你以為你真的找到他了嗎?”
靳堯驀然逼近到許澤恩眼前,口中的氣息微微輕拂,包含着那銳利的言辭,如同沁人骨髓的冰霜。
他笑得殘忍而愉悅,滿懷着毫不掩飾的惡意,像是兇惡的獵鷹在逗弄即将被他撕咬的獵物。
許澤恩完全懵了,靳堯的話像是一柄重重的錘,狠狠砸在他的腦門上,把他所有的腦漿血髓神經骨骸都砸得細碎糜·爛,他整個人僵硬成一座冰雕,只有瞳孔在劇烈顫動,裏面翻湧着狂呼海嘯般的情緒。
靳堯瞳孔的顏色不斷變幻,從淺淺帶着流金的琥珀色轉為漆黑深沉,在這個過程裏,他會有瞬間的茫然,那種脆弱的表情短暫得連捕捉都來不及,最後定格在靳堯臉上的,是一種詭異到極致的笑意。
機械殘忍的聲音冰冷地響起,靳堯就像是一個客觀的法官在沉聲述說着被告的罪行:“你太貪心了許澤恩,你太貪心了,你為了自己的宏圖大業犧牲他,你親手殺死了這個世上唯一對你傾心相待的人,你以為你欠下的債不用還了嗎?你以為你背負的罪愆可以一筆勾銷嗎?你以為找到他就可以彌補你所有的罪惡了嗎?”
他嘴角的弧度驀然擴大,眼中寒光迸出,那是不加掩飾的仇恨和瘋狂報複的暴戾:“你、做、夢!”
靳堯猝然伸出手,鐵鉗利爪一般攫住許澤恩的喉嚨,許澤恩瞪大了眼,他沒有驚恐,然而他滿心絕望,比起靳堯這一出手想将他置于死地更讓他心如死灰的,是靳堯說的那些刀鋒箭.矢一般的言語,這是怎麽回事,靳堯究竟記起來多少?靳堯為什麽這樣恨他?
靳堯忽然将許澤恩提到身前,将他反轉過去,胳膊肘卡在他的喉管處,靳堯充滿惡意地在許澤恩紅到滴血的耳廓邊吹了一口冷氣,冰涼刺骨的聲音刀鋒一般剮着他的耳膜神經:“那年在地下拳擊場,你買‘泰山’擰斷我的脖子,他就是這樣制住我,那時我以為我快要死了……然後我看到你沖上來,我想我不能死,我得保護你,我得帶你活着離開那個地獄。你知道縮骨功有多痛吧?”
靳堯輕輕呵笑,冰涼的氣息如嘶嘶吐信的毒蛇,涎液流淌在許澤恩的中樞神經上,順着咽喉滲透進五髒六腑:“全身206塊骨頭,每一塊順移一寸,我應該讓你也嘗嘗那種滋味!”
手肘的力量緩緩收緊,靳堯側頭逼視着許澤恩,看着他蒼白的面孔漸漸轉為青紫,看着他眼中染上濃重的哀傷和絕望,看着他開阖着嘴唇卻發不出一個音節的窒息痛苦,靳堯的眼裏閃動着近乎狂熱的光芒。
靳……堯……
徹骨的寒意一絲一縷彌漫上來,層層疊疊從大腦開始侵蝕,因為缺氧,許澤恩的眼前鋪天蓋地籠罩着細白的斑點,有那麽一刻,他甚至想,如果靳堯這樣恨他,如果這是他想要的,那麽就這樣吧……
他緩緩地閉上眼,喉嚨裏只能發出咔咔的聲音,血液從胸肺裏被擠壓倒灌進喉管,他感受着自己一點一點在窒息。
他忽然又掙紮起來,不行,他不能死,他無力而徒勞地攀着靳堯的手臂,如同溺水瀕臨死亡的人驟然爆發出最後的力氣,他從胸腔裏擠出來兩個撕裂的字節:“哥……哥……”
“你怎麽還有臉這麽叫我!!!”靳堯憤怒低吼,手背關節暴凸,五指刺進許澤恩的喉嚨裏!
“你不能殺我……”許澤恩死死攥着靳堯的手臂,絕望地,孤注一擲地嘶聲,“我們再也……死不起了……”
喉嚨間的重壓溘然消失,新鮮的空氣争先恐後往胸肺裏湧去,許澤恩睜開眼就看到靳堯雙目全無焦距,瞳孔裏黑得如同暗流湧動的深海。
他茫然着,怔忡着,疑惑着,時而殺意湧動,時而神情悲苦。
許澤恩捂着嘴,喉頭熱意翻滾,他卻不敢放肆地咳,只是竭力掙紮着,控制胸腔裏的氣流緩緩湧動,靳堯好似被他驚動,緩緩緩緩地轉動着眼珠向他看來,濃墨般的重彩一點點淡去,他的眼睛終于恢複清明。
“你怎麽了?”靳堯在許澤恩身前蹲下,不解地去扶他,“怎麽咳成這樣?”
許澤恩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他的喉嚨裏像是被塞進去一塊熱炭,讓他根本發不出聲音,嗓子裏烈火灼燒一般的疼,缺氧讓他的眼裏布滿虬結血絲,他額角上的青筋跳得如同鼓點,然而這面龐上所有的掙紮扭曲都比不上他心裏的駭然幾欲決堤。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文我曾經也想過随大流寫得輕松點,當時有十幾萬字存稿,我全部推翻重修,看過初始版本的同學應該知道,幾乎原定的情節我都沒怎麽采用,但故事核心始終是我最初設定的樣子。
我真的不想劇透啊,可是我們小許……唉,你們再給他點時間吧。
另外有小可愛吐槽我的書名,汗顏,小墨是個書名廢,文案廢,請大家多多包涵。
每寫一本文,我都想給小天使帶去全新的閱讀感受,我喜歡埋伏筆,到了後面給出驚喜,我一直覺得,網文,也應該寫得讓人眼前一亮。
雖然我離這個目标還很遠,但我會一直堅持。
因為周日上夾子,明天會不再更新,下完夾子後會盡量多更,請大家多多支持,小墨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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