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因着一場大雨,整支隊伍的行程都拖延了下來, 後來的兩天衆人都拼命趕路, 而所有人身上的食水也早都告了磬, 這最後的路程便顯得尤為艱難,一群人裏, 也就打頭的靳堯依然精神抖擻。

“死……死武替……”

陳嘯然一開口, 靳堯的眉心就忍不住跳,果然小娘炮又往地上一賴,四仰八叉, 氣若游絲,“我走不了了, 要麽你背我,要麽你就把我扔了……我是真的不行了……”

靳堯回頭看去,連同許澤恩在內, 所有人蔫頭耷腦得像是那晚暴雨後的爛樹葉子,山路難行, 尤其是此地荊棘叢生, 酷熱難捱, 地面上濕滑不說, 還時不時冒出許多奇形怪狀的昆蟲,連防蚊水都防不住它們在人身上叮出一個又一個血包來。

“原地休息半小時。”

靳堯一聲令下, 衆人如蒙大赦,紛紛一屁股坐到地上,嘴裏還不住地哀嚎:“就半小時哪夠啊?”

“那就起來接着走。”

哀嚎聲更大了。

陳嘯然哼哼着:“死武替, 你這幾天怎麽這麽心狠啊,一點都不可愛了,以前還會跟人家親親抱抱舉高高,現在連背一下都不肯了!”

靳堯自己也盤腿坐下,只淡淡瞥過去一眼,完全不為陳嘯然的話所動。

陳嘯然整個人躺在地上,直接往靳堯這個方向滾了過來,三圈就滾到了靳堯腳底下,他伸手戳靳堯的小腿,靳堯就垂着眼,不鹹不淡地看着他。

小娘炮嘟起嘴,他覺得死武替最近越來越不好玩了,以前撩一撩還能給點有趣的反應,陳嘯然最喜歡看靳堯被他撩得七竅生煙又拿他沒有辦法的樣子,不過這兩天無論陳嘯然怎麽招他,靳堯都是一副八風吹不動的冰山臉,雖然很他媽的帥,但也真的很沒趣。

半小時即刻就到,靳堯拍了拍手:“大家加把勁,咱們今天過了這座山才能按原定計劃出林子,都走到這裏了,再鼓一鼓勁——”

陳嘯然蹬着腿,無賴道:“不行不行,再讓我歇會吧,不帶你這麽操/人的……唔唔唔!”

靳堯忽然俯身捂住了陳嘯然的嘴,衆人都驚愕地看着他以指比唇,示意大家都別出聲,再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所有人都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只見顧擎倚樹而坐,他微仰着頭一動不敢動,頭頂的枝葉間正有一條花斑小蛇吐着嘶嘶信子瞪着他。

靳堯忽然往另一個方向又看去,瞳孔急縮,眉間的褶幾乎折成峰,許澤恩單手撐在地上,保持着要站起的姿勢也僵在那裏,他的眼前同樣有一條黑底紅紋的蛇與他冷冷對峙。

整個場景都像是被定格後推入了深不見底的暗河裏,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來之前大家都經過簡單的培訓,他們都認得,這兩種蛇都有劇毒。

時間好像被拉得無限綿長,但好像又只有那麽短短一瞬,靳堯腕上的匕首滑入掌中,一抹刺目銀白炫光閃過,兩條蛇同時蠢蠢欲動,一條被銳利的刀鋒釘死在樹幹上,另一條猝然暴起一口咬在許澤恩的脖頸上!

靳堯飛身上前,出手如電,掐住那條蛇的七寸,遠遠甩出去,他又上前一步按住許澤恩劇烈跳動的動脈,回頭對傻眼的衆人吼:“血清拿過來!”

最先回過神的是顧擎,他跑過去打開靳堯的背包,從裏側找出一個恒溫醫藥用盒,打開後卻發現裏面有六支血清:“哪一個是?”

“都拿過來!”

靳堯接過血清的時候手都在痙攣,彈指之間裏許澤恩的臉上已經一片青灰,渙散的眼眸毫無溫度也不帶情緒,就那麽無力地看着他。

“你怎麽……”靳堯嘴唇顫抖着,喉嚨嘶啞幾不能言,“怎麽能讓它……咬你脖子……”

許澤恩是有應急常識的,那個時候理該用手臂去擋護住脖子以上的部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脖頸被咬更致命。

沒有回答,許澤恩連牽扯嘴角的力氣都沒有,他的眼皮緩緩耷拉合攏,毒蛇齧咬的那一刻,針紮般的刺痛裹挾着滔天而下的冰冷遍襲全身,可真正讓他絕望讓他萬念成灰的,是靳堯舍他而護顧擎的舉動。

整個世界豎起白茫茫的旗幟,目之所及都是刺得人無法睜眼的白,有噼啪爆裂的聲音從心髒的最深處傳來,綿密得毫無縫隙的劇痛蠶食着五髒六腑,寒風在每一寸血管裏呼嘯而過,絕望将他淩遲切割,那樣支離破碎。

天地覆滅也不過如此,所有的信心和渴盼在這一刻被摧毀殆盡,許澤恩聽到自己心中有一座城牆轟然崩塌,千千萬萬的碎片和體內的血液融合,化成無數冰錐刺向他的四肢百骸,他沒有一刻像此時這麽甘于承認,靳堯是真的不愛他了……

天穹就那麽崩落下來,把他這個人碾成血泥。

直升機又盤旋而來,許澤恩陷入了昏迷,血清雖然保得性命,但後遺症依然存在,靳堯把他抱上飛機的時候,他的手指還緊緊抓着靳堯的衣角。

靳堯輕輕把許澤恩的手指掰開,目光觸及到他掌心綿密的傷痕又是心頭一顫,那些傷痕此刻都像是活了過來,張牙舞爪地沖靳堯叫嚣着,咆哮着往他的視網膜刺去。

腦海中忽然就跳躍出一個畫面,那是許澤恩用一把尖銳的匕首一刀刀劃開手心,靳堯聽見他用凄楚絕然的語調在說:“……你說你身為人子,體內流着她的血,我也是,我把他的血都還回去,這樣你會不會好過一點,你是不是就能快點回來……”

那個畫面如同山巒壓頂雷霆劈落,靳堯被劇痛震得五內俱焚,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像是又陷入當年的浩瀚火海中,烈焰灼身,神魂俱滅,他眼前陣陣發黑,恨不得立刻搖醒許澤恩,親自向對方證實那不過是他的一場荒唐幻境。

“許澤恩,許澤恩……”靳堯不可置信,卻又不得不信,無數利爪在他的腦子裏胡亂翻攪,他眩暈到幾乎無法撐立住自己的身體,“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逼啊……”

你以為用這種方式就能償還你父親的造孽,你以為用這種方式就能彌補兩代人之間的血債……你是不是傻逼啊……

————

當标志着終點的旗幟迎風招展出現在衆人視野中時,嘉賓們不由都歡呼了起來,半個月的風餐露宿艱難跋涉,六個明星在靳堯的帶領下終于成功穿越了半個湎北雨林,劉導帶着節目組的工作人員笑呵呵地在旗幟下對着大家揮手。

所有人第一個反應都是直接癱在地上,由各家的經紀人助理認領回去,好生伺/候安慰着。

“靳堯,辛苦你了!你做得太好了,好得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這是我們國內第一個全明星全程實地探險節目,我敢說,這是前所未有的真實精彩,這都虧了你!”

劉明緒毫不掩飾自己的激動贊賞,靳堯摘下帽子扇了扇,淡笑道:“分內之事,不辛苦。”

陳嘯然由着自己的助理給他用水洗臉洗手,忽然撲了過來一把抱住靳堯嗚啦啦地哭起來。

有人帶頭,所有明星都不由紅了眼眶,沈潛抓着毛巾蹲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臉:“他媽的!老子再也不來這鬼節目了!”

沈潛的經紀人以為他是覺得節目太辛苦,忙附和道:“就是,早先要是知道是這麽錄的,咱也就不來了,這節目組太狠了,居然看着你掉下泥沼,太吓人了這……”

“你懂個屁!”沈潛惡狠狠地擡頭罵,“誰他媽怕苦了!”

經紀人被罵得一臉懵逼,和旁邊不遠處的齊章面面相觑。

顧擎正仰頭灌着一瓶水,那水都呼啦啦倒在他臉上,齊章小心問:“這是發生什麽事了?怎麽你們都……”

顧擎搖了搖頭,他看向靳堯,目光裏是毫不掩飾的沉痛。

那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心有餘悸,無論是跟野猴子相鬥也好,從斷崖上索降也好,掉入泥沼也好,遭遇暴雨也好,都比不上兩條猙獰吐信的毒蛇帶來的震懾更強烈。

而許澤恩被咬後的虛弱慘淡更是讓人驚駭不已,他幾乎在一剎那間血色全失,奄奄一息,生命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消逝,這一幕帶來的沖擊堪稱慘烈。

那是大家第一次真實意識到一個人的生命流失在眼前是多麽可怕可怖,他們每一個都在瞬間涼透了血液。

而做出舍一保一選擇的靳堯眼睜睜看着這一切,誰都知道許澤恩是為他而來。

靳堯從直升機下來後整個人都是木的,他仰頭看着那飛機遠去時,下意識地擡起了手,衆人分明看到他的嘴唇在開阖,那是十分容易分辨出的三個字:對不起。

愛與不愛都是小事,人命大過天,盡管當時靳堯沒得選擇,但他到底這樣選擇了,理都能講得清,可感情上,這種愧疚和虧欠的心情能把這樣一個情義千鈞的人生生壓垮。

人是有共情的,所有人都能體會到靳堯這種複雜苦澀的心情,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靳堯曾經把這個人捂在心尖上,連一根指頭都舍不得讓許澤恩痛,如今做出這樣的選擇,無異于活生生從他的身體裏抽出一根根骨頭。

許澤恩被送走之後,他們又在林中行進了三天,整支隊伍陷在難言的死寂裏,只有靳堯神态自若,聲音淡然,步伐平穩,偶爾還跟大家說笑。

只是他一開口笑,所有人都忍不住撇開眼,那笑裏的悲傷撲面而來,靳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難看。

嘉賓們一一擁抱,再一一告別,其實後續還有獨白要采訪,以後并不是就不見了,何況都是一個圈裏的,多的是合作機會,但是讓所有旁觀者都不解的是,不過相處十五天的他們,竟營造出一種生離死別般的依依不舍,當然這也是節目組樂于看到的,播放出去全是爆點。

“領隊,以後你要是做第二季,我還來!”他們每一個人都這麽跟靳堯說。

對拳,撞肩,最後再擁抱,這是靳堯習慣的告別方式,他一直在笑,笑如青山積雪,明亮皚皚,又如泓湖月影,朦胧飄忽,那一抹溫涼氣息始終如影随形。

曲終人散,劉明緒走上前來,踟蹰道:“許董在沿岸醫院,沒有生命危險……”

靳堯怔了怔,卻只點了點頭,他問一直站在他身邊的顧擎:“顧哥,回去麽?”

“我來開車吧,”齊章忙道,“你們都好好歇着,先送靳堯,你是回家還是?”

靳堯垂着眼:“回家吧,”他笑了笑,“這身衣服都半月沒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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