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自然住在我那（捉蟲）

風暴過去了，海上卻并不算真的平靜。白雲城的大船搖搖晃晃，被海浪推上抛下，桅杆上的葉字旗幟被風吹的獵獵作響。太陽依舊被薄薄一層灰雲遮擋，光線也帶着一層灰色，灑在同樣灰藍的海水上。

這樣的天氣免不了讓人心情壓抑，不過船艙內卻是另一幅景象。白雲城的船雖然大，比起真正達官貴人所乘坐的那種船就顯得簡樸很多。船艙內沒有精致雕花，沒有金漆勾邊的桌椅用具，更沒有绫羅綢緞，沒有熏香。這裏明亮幹淨，簡單通透，充滿了海上清新的空氣。

而這樣的環境中，李尋歡放松的坐在桌邊，一雙玉白的手洗茶濾茶，動作行雲流水間就像舞蹈。他的姿态閑适，臉上有着笑意，比起風流浪子，此刻的他更像一個書香門第的貴公子，翩翩風度讓簡單的船艙都顯出不同尋常的貴氣。

葉孤城在他身邊靜靜注視着他的動作。李尋歡的雙手好像特別具有吸引力，李尋歡整個人也如此不同，以至于讓葉孤城看的目不轉睛。陸小鳳就坐在對面，幾次三番想說點什麽打破船艙裏黏糊糊的氣氛，卻都沒有成功。

兩個男人之間為什麽能有這樣的氣氛呢？特別是這兩個人還是李尋歡和葉孤城！

一杯茶被推到面前。陸小鳳仿若驚醒，李尋歡只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又将另一杯茶遞給葉孤城。陸小鳳的目光跟着那杯茶看過去，葉孤城低垂眼睫安靜品味，如果不是清楚的知道白雲城主從來都不是風雅之人，恐怕真要以為他是在品茶了……當然了，也許葉孤城品的不是茶本身，而是泡茶的人。

在今天之前，陸小鳳不是沒發覺葉孤城和李尋歡的相處過于親密，也不是沒有聽說過江湖上那些傳聞，他只不過沒當回事罷了。在他看來，兄弟朋友之間親近一些實屬平常，李尋歡和葉孤城睡一間房又如何？他和花滿樓有時候不也住在一起？然而事實卻是江湖傳聞都是因為這兩人毫無遮攔，沒有人誤會他們之間的關系，反而是自己一直誤會他們沒關系。

大船跟着海浪搖晃，陸小鳳的心也跟着恍惚。他回憶起珠光寶氣閣裏，因為李尋歡而發怒的葉孤城，也許從那個時候起，自己就該注意到他們之間的關系了。

海風一路推着大船到達白雲城外的港口。甲板上熱鬧起來，水手們忙着抛錨、收帆，城民們忙着收拾東西，準備下船。葉孤城和李尋歡都不着急，等船停穩了才起身。

“你不是要去白雲城？”葉孤城走到船艙門口，又轉過身看向還坐在那發呆的陸小鳳，對方聽見他的聲音才後知後覺的猛然起身。

李尋歡一笑，推開門，讓外面混着嘈雜聲的風吹進來，吹在陸小鳳傻乎乎的臉上：“醒醒神，下船了！我們已經到了。”

陸小鳳趕緊跟着他們走出船艙，放眼望去，大船在白雲城巍峨的城牆前顯得渺小，天空依舊被薄薄的鉛灰色雲層遮蔽，陽光透過雲層縫隙透出幾縷淺金色，就像天上有人将雲撕開了一樣。那些金色有的灑在暗藏洶湧的海浪上，有的灑在古老斑駁的城牆上，帶來南方一年四季都不會消失的溫暖。

碼頭上，城主府的人馬已經等候多時，陸小鳳從船上望下去，為首的那個老人可不就是葉一。另外兩個年輕人陸小鳳也認識，悶葫蘆葉二，悶葫蘆葉三，特別是葉三，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差點就要以為那家夥是個啞巴。

葉孤城和李尋歡已經在下船了，陸小鳳也不去追他們，直接從甲板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在城主府衆人面前。葉一見到他非常意外：“陸公子？”

陸小鳳哈哈一笑：“你這是什麽表情？上次走的時候我不是說過會再來嗎。”

葉一當然不會說，那種話通常都會被當成是例行客套，根本沒人會當回事。而且別說當回事了，他甚至都不記得陸小鳳當時是不是真的說過這樣的話。葉一只是十分自然的一笑：“一別多年，突然再見，陸公子怎麽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我們也好準備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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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一擺手：“準備什麽，我只需要一間睡覺的屋子就夠了。”

葉孤城和李尋歡這時候也已經從船上下來，聽到陸小鳳的話，葉孤城問道：“尋歡之前住的房間還留着嗎？”

葉一立即道：“留着，一直留着呢。”

葉孤城：“那正好給陸小鳳住。”

葉一愣了：“可李探花……”

葉孤城：“尋歡自然住在我那。”

葉一：“……”

什麽叫“自然住在我那”？你們一起去中原轉了一圈，回來就要說要睡一個被窩，到底哪裏自然了！

然而葉孤城該說的說完就已經上馬車去了，李尋歡看起來也沒有任何反對的意思，簡單同衆人打過招呼，也上了車去。葉一轉而去看葉二和葉三，結果這兩人一個遙望遠方，一個滿臉寫着“我不是早就說過”。葉一終于不得不面對事實，他一直以為是謠言的城主八卦居然是真的。

馬車緩緩前行，其他人騎着馬跟在周圍。葉一騎的慢，漸漸落在後面，還在想自家城主的感情問題。他的表情太精彩，陸小鳳頗為感同身受，也放慢速度和他并肩：“很意外是不是？”

葉一心情複雜：“我以為城主心裏只有劍。我甚至已經物色了十個年紀合适的孩子，準備推薦給城主收為養子。”

“誰不是這樣以為呢？”陸小鳳感慨道：“不過你的計劃可以繼續，反正現在看來，他的心裏就算不止有劍，遲早也還是需要養子。”

他們穿過城中熙熙攘攘，回到城主府的時候，府中所有人已經在門口翹首以盼。葉孤城還是第一次離開白雲城這麽久，衆人都十分想念。海邊沒了城主練劍的身影，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林詩音也在這些人中間。自從來到白雲城，葉一就安排她在城主府住下，這段日子應該過得很不錯，看起來臉都圓了一圈。李尋歡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她的樣子，發現不只是臉圓了，此時的詩音和分別的時候比起來許多地方都變了。她已經徹底沒有了過去那種大家小姐的拘束，目光明亮帶笑，特別飛揚而自信，過去的事情沒有給她留下一絲一毫的陰霾。看來她到白雲城來的選擇再正确不過了。

“我在這裏可聽說了你們不少故事。”林詩音笑着走上前：“一開始我還以為用不了多久你們就會回來了，沒想到這一等就等過去半年。”

李尋歡莞爾：“這可不能怪我們。”

林詩音：“不怪葉城主，卻要怪你。如果你當初不把龍嘯雲帶到李園去，哪有這麽多事。”

李尋歡嘆了口氣，繼而又笑起來，灑脫道：“若沒有他，我怎麽會到白雲城呢？”

“也是。”林詩音說着不知想到什麽，也特別開心的笑起來，笑的眼睛彎彎，渾身透出種幸福的味道。李尋歡和她從小一起長大，也是第一次看她笑成這幅懷春樣，不由感到驚起，林詩音卻完全不給他提問的機會，轉身引着他們往府中去：“快來，聽說你們的船今天到，我可專門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呢！”

李尋歡跟着走進城主府的大門，府中熟悉的一草一木映入眼簾，林詩音的聲音在這一刻仿佛變得遙遠，熟悉的環境讓李尋歡恍惚，終于有了回家的感覺。他感到一只手被人輕輕握住，轉身就看到葉孤城低頭凝視着他，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裏有着明顯的歡喜和關切。

李尋歡笑着用力回握那只手，兩個人就這樣互相牽着，走在城主府所有下屬面前。

陸小鳳早已先一步坐在餐桌邊，李尋歡和葉孤城剛進屋，他已經吃上了。

“船上是不給你飯吃嗎？”李尋歡看他的樣子搖頭失笑。

“是探花郎的表妹廚藝好。”陸小鳳笑着左右看了一圈：“林姑娘人呢？”

李尋歡也沒有注意林詩音是什麽時候偷偷離開的，正疑惑間，侍女回答道：“林姑娘出去了。”

“出去？”李尋歡來了興趣：“她去哪？”

侍女：“林姑娘每天都要去白雲書院，今天為了下廚已經耽誤功夫了。”

“她去書院做什麽？”陸小鳳問道。李尋歡和葉孤城也在等待答案，可侍女怎麽知道林詩音每天出門做什麽，自然什麽都說不出來。

陸小鳳咬着筷子一笑：“探花郎，你這表妹不會要學祝英臺，女扮男裝去念書吧？”

李尋歡搖搖頭：“詩音不會那樣。”

葉孤城：“過去不會，現在卻不一定。”

林詩音變化之大李尋歡也已經看到了，猶豫了片刻發現自己居然真的不能放心，還是說道：“要不一會兒我們去白雲書院看看？”

葉孤城自然答應，陸小鳳則表示，雖然林姑娘做的飯菜很好吃，但他好不容易又來到白雲城，可要好好玩一玩，跟蹤小姑娘這種事就不奉陪了。

陸小鳳開開心心出門了。葉孤城和李尋歡往白雲書院而去，然而走到半路才意識到，他們就這麽一路正大光明的走過去，恐怕還沒到白雲書院門口，裏面的人就全聽說了。林詩音如果知道他們跟來這裏，只怕不會讓他們發現任何事情，還會生氣。

風暴過後，街上正熱鬧，李尋歡左右看看，拉着葉孤城繞開人群，走到條不起眼的小巷子裏。

“要去白雲書院，必須要走大路。”葉孤城提醒道。

“學生和先生們，還有你我這些客人當然都要走大路。”李尋歡拉着他繼續往前走，穿過狹窄的巷子，跨過一道沒上鎖的破門，走上一條彎彎曲曲、坑坑窪窪的小路：“這裏通往書院後門，送貨的驢車還有灑掃仆人都是從這裏走的。”

葉孤城從沒聽說過這裏還有一條曲折小路，直到被李尋歡拉着，真的一路來到書院後門才問：“你怎麽知道這條路？”

李尋歡低頭搗鼓後門上的銅鎖，聞言一笑：“上次來的時候聽葉二提起過，白雲城的每一條路沒人比他更熟悉了。”

葉孤城看着他，還在奇怪他一個探花居然也會開鎖，結果他擺弄了半天，銅鎖一點反應也不給，最後他們還是放棄了走門，直接翻牆而入。

好像身邊有了李尋歡之後，翻牆就成了平常事。葉孤城想着有些好笑，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李尋歡已經拉着他匆匆躲到一叢灌木後面。

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幾個年輕的書生聊着天慢悠悠走來，正好經過他們剛才站着的地方。

“你們看到了嗎？那位姑娘又來了。”一個年輕人說，李尋歡聽他提起姑娘，猜測着也許就是林詩音。

果然，另一個人接着說：“那位姑娘好像姓林吧？而且住在城主府，不知道是不是和城主有什麽關系。”

第三個人詫異道：“你們不知道啊！那姑娘就是鼎鼎大名的林詩音！”

說鼎鼎大名有些過了，但林詩音的名字對于大部分對江湖事感興趣的人來說的确不陌生。是她挑起了李尋歡和結義大哥之間的恩怨，葉孤城和李尋歡在中原陷于各種麻煩的時候，她的名字也随之盛傳。雖然後來的事情已經證明她身上的争議無非是龍嘯雲的編造。

第三個人感慨道：“她是李尋歡的表妹，李尋歡又和咱們城主關系不一般，住在城主府不是很正常嗎？比起她住在哪，我更驚訝她會看上咱們先生。”

“什麽？你說哪個先生？”另外兩個人驚的差點破音。他們可都暗搓搓幻想着要去追求林詩音，結果人家早就已經有目标了。

“笨不笨啊！還能是哪個先生？已經抱孫子的趙先生？或者已經抱重孫子的王先生？當然是年輕英俊的周先生啊！”

幾個年輕人漸漸走遠，李尋歡還能聽到他們在議論那個周先生是哪一年的進士，因為得罪了誰才遠遠跑到白雲城來。他此時還蹲在灌木後面，葉孤城蹲在他旁邊，見他一直皺着眉不說話，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戳他的臉頰：“現在呢？”

李尋歡站起身，往那三個學生過來的方向而去：“現在去看看那個周先生到底是什麽人物。”

三個學生說的周先生是白雲書院最年輕的一位老師，名叫周培，因為長相英俊，為人溫和有禮，非常受白雲城的姑娘們喜歡。林詩音以前喜歡李尋歡，就是錯把浪子當成了風度翩翩的讀書人，如今周培總算滿足了她對另一半的所有幻想，怪不得她要天天來找人家。

李尋歡和葉孤城悄悄找了一圈，終于在一處簡單的小院裏找到周培，林詩音也正在院中看他寫字。那男人看起來有些單薄，長得确實很俊，個子比一般書生高一些，一身布衣幹幹淨淨。再看他桌上的筆墨，雖然對于李尋歡這樣書香世家出身的人來說還不夠看，卻也比大部分讀書人講究的多。

他那手字在李尋歡看來中規中矩，林詩音卻十分喜歡，特別真心實意的誇贊他。周培看起來被誇的挺不好意思，林詩音不知和他說了什麽，他又笑起來，接着兩人手拉着手一起進屋，門從裏面關上了。

“青天白日，關什麽門。”李尋歡不滿道，拉着葉孤城一起離開書院。

葉孤城看看他：“這個周培還不錯。”林詩音自己找的男人，可比龍嘯雲好多了。

然而李尋歡只是沉默不語，直到他們回到大街上才嘆了口氣。

葉孤城：“怎麽了？”

李尋歡看着他常年冷淡的臉上露出疑惑，鬼使神差的動手捏了一把：“嫁妹妹的心情懂嗎？”

葉孤城抓住他作亂的手，搖了搖頭：“周培既然還不錯，我以為你應該高興。”

李尋歡又嘆了口氣：“高興，我當然高興，但也不只是高興。”

葉孤城想了想，說道：“你不可能護着她一輩子，她是你的表妹沒錯，但也遲早會有自己的生活。”

李尋歡望天：“我當然明白，但……”但是什麽，他一時說不清。李家雙親去世之後，他和林詩音就是彼此唯一的親人。因此，從過去到現在，無論他和林詩音是什麽關系，都從未想過有一天林詩音會不再需要他。

葉孤城看着他，突然停下腳步。李尋歡被拉的跟着停下，疑惑回頭。葉孤城顯然還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是并沒有再問什麽，只是将他抱到懷裏，安慰的拍着他的後背，親親他的臉頰。

這還是在大街上呢！李尋歡傻傻被抱着，聽見耳邊葉孤城低聲勸他別難過。

李尋歡想說他不是難過，林詩音找到了喜歡的人，他為她高興，只不過……嗯，就是那種自己家養的白菜被豬拱了的感覺。

不過被葉孤城這樣抱着，心情似乎真的好了許多。李尋歡忍不住勾起嘴角，也用力抱了抱葉孤城，拉着他一起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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