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若是道行高深之人, 站在不遠的邙山上, 眺望整座寺廟, 便可見寺廟上方, 金光萬丈,佛門寶地, 熠熠生輝。
寺中藏有佛家至寶,尋常妖魔見了, 皆是避走不及, 更不必說, 來此行兇。
漢王獨自走開,也是無妨的。然而, 王妃仍是分出部分神識, 留意着漢王那頭。
梅花傲霜,淩寒盛放,在林中煮茶, 與老友閑談,卻也雅致。
法如嘆罷, 倒不見悵然, 提壺斟了茶, 緩緩說道:“貧僧還是幼童時,在廣平寺剃度出家,做了個小沙彌,有幸得君檀越點化,方參透佛法, 修得些許佛緣。”
前塵往事,仿佛就在昨日,轉眼間,已過去百年。他自小沙彌,長成了白須白眉的老和尚,君檀越卻是舊時容顏,風儀婉麗,卓然若春風。
王妃并不居功,只淡淡笑道:“是你一心向佛,方得善緣。”
法如也不與她争論,那慈善的眉眼,透着看透世事的睿智與超脫:“檀越太過謙遜。”
他一面說,一面望向王妃,這一看,他目光一凝,面上滿是驚奇。王妃也不躲閃,任他去看,法如定睛凝視,過了半晌,他連連搖頭道:“檀越所修之道,早已功德圓滿,該有接引之光,來渡檀越飛升上界,位列仙班才是,怎會還在人間,受這凡塵之苦。”
他參了八十年佛法,日夜苦修,無片刻懈怠,總算體悟皮毛,能窺得王妃身上靈力隐隐有突破之勢,再往上修,便該是仙法了,仙法需引渡仙氣入體,方可修行,凡間何來仙氣?萬物修到這步,便是突破飛升之際。
她為何,還在凡間?
法如道行不淺,卻遠不及王妃,看破表象已是勉強,更不必說參透其中玄機。
萬物入道,便是為成仙,君檀越亦是如此,她修煉三千年,曾在廣平寺中參悟佛法,一悟便是五百年,心中唯有大道而已。到此要緊關頭,卻不知為何,竟仍在凡間,不得飛升。莫非是遇上了什麽難以化解的大劫?
法如百思不得其解,也知自己才只摸上大道的邊罷了,許多玄機是看不透的。他也不再深思,轉首看向王妃,卻見她并無為難,亦無憤懑,神色間淡然得很。
王妃見他着實疑惑,便開口道:“我塵緣未了,做了仙,也少不得再下界來。”
只這一句,便使法如醍醐灌頂,既是塵緣未了,法如也不再追問,畢竟不論是人是妖,總有不願外人過問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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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成仙一事,委實要緊,法如好意提醒:“仙緣珍貴,轉瞬即逝,檀越可莫要錯過了。”
待漢王自林中歸來,法如已不在了,只王妃一人,坐在石桌旁,端了盅茶,慢慢淺酌。
高僧離去,漢王自在許多,她高興地走過來,坐到王妃身側的石凳上。
自千樹萬樹的花叢間穿過,她染了一身梅香回來,坐到王妃身旁,花香格外馥郁。
王妃略略施法,不動聲色地将她衣上香氣化去。
漢王坐了一會兒,擡手拉住她的袖子道:“阿瑤,渴。”
壺中清茶已盡,唯止王妃手中這一杯了,她将茶盅遞與漢王,漢王歡喜地接過,小小抿了一口,正好是可入口的溫度,既不涼,也不燙,且又十分解渴,她覺得喜歡,又低頭飲了一口。
“林中梅花可好看?”王妃道。
茶盅還在唇邊,漢王歪頭,想了想:“好看。”
王妃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并不說什麽。
晚間,二人自白馬寺歸。
車駕辘辘,駛過寬闊大街。漢王行走半日,有些乏了,便伏在王妃膝上,合了眼,陷入半夢半醒的淺眠中。
她一手搭在王妃的膝上,枕着腦袋,另一手習慣性的,便抓住王妃的裙邊。車駕搖晃,畢竟不如榻上舒服,漢王不時睜眼醒來,睡意朦胧地看一眼王妃,仿佛看見她,才可安心一般,又合眼睡去。
王妃見她睡不舒服,便輕輕攬了她過來,漢王并未睜眼,卻如清醒着一般,準确環上王妃的腰,埋首在她腹間,繼續安睡。
她今日戴了青黑的幞頭,內襯縫了一層厚軟的狐皮,戴在頭上,既避寒風,又可保暖。此時她躺下了,幞頭便也摘下,放到一旁。她漆黑的發絲梳了個髻,只以發帶縛着,并未插簪。
王妃摸了摸她露在外面的後腦勺,發絲束緊了,仍是平滑且柔軟。殿下的頭發尤其細,細了便柔順,如她這人一般,總是柔軟善良。
朝中大臣參了她那麽多回,她卻從未記過仇。滕王要置她于死地,方令李壽起兵之時,打出漢王的名義,逼朝廷殺了漢王來祭旗,事情查清以後,她固然氣憤,氣憤過一陣,便也看開了,滕王就關在天牢中,落魄至極,她心中記得這事,不會原諒,但也不去落井下石。
漢王迷迷糊糊地喚了聲阿瑤,抓住她的手腕下移,将她手心放到她後頸上,王妃眼中是化不開的柔情與留戀,她順着漢王的意,在她後頸輕撫兩下,漢王便沉睡起來。
到府中時,漢王仍是未醒。
王妃看了看時辰,若是再讓她睡下去,晚上該睡不着,便喚了她起來。
漢王睡眼惺忪的,下了馬車,跟在王妃身後,一面昏昏沉沉地走,一面揉眼睛。
晚膳還得過上一會兒,漢王入殿,偎到王妃身旁,随口問道:“你從前見過法如大師?”
“見過。”
漢王驚訝,王妃不是一直住在京外麽?但她轉念一想,興許法如大師出京過,便道:“何時見的?那時他便如此厲害,名滿天下了麽?”
王妃笑了笑:“小時候見的,那時他默默無聞,還遁入空門不久,每日都要給寺後那片桃花林澆水。”桃樹長成之後,并不需澆水,但那小沙彌不知,像照料養在花盆中的蘭花那般,盡心照料桃林中每一棵桃樹。
王妃說的小時候,自是法如小時候。
漢王卻以為是王妃小時候,她聽罷,粗略一想,總覺得哪裏不對,一時又說不上哪裏不對,便低頭糾結起來。
還未等她想分明,王妃忽道:“殿下頑皮了一日,晚間當好好讀書,平靜心氣。”
漢王驚訝,當即丢開了法如那事,為自己辯解:“我沒有頑皮。”
王妃神色一沉:“染了滿身花香回來,還不頑皮?”
那樣多的梅花樹,花團錦簇,一樹挨着一樹。在花間信步,不慎便要擦到枝頭,自是少不得染上花香的。
這不能怪她,漢王委屈,欲再辯,擡頭看到王妃神色不悅,她又氣弱,只低聲嘟哝:“好壞,又兇我。”
這般可憐的小模樣,王妃幾要彎起唇角,卻又忍住了。
漢王幼年時進學,也是讀過經綸典籍的。其中不少,她還會背。但她志不在此,且典籍又不有趣,開府之後,便沒再碰過。
晚間,寝殿外間點了燈,漢王端坐在坐榻上,身前書案上,端端正正地攤着一本書。漢王看了沒幾行,思緒便飄開了。
不遠處窗下,王妃正在為漢王做春衫。
這是王妃替她縫制的第一件衣衫,漢王心中盼着,恨不得立即就能穿上。她目光自書上移開,偷偷地看向王妃。
王妃低着頭,手中拿了針線,針線在布料上穿過,縫制出衣衫的雛形。
漢王想起年幼時候,母親也會坐在窗下,有時就着微弱的燈光,有時開着窗,窗外是滿庭繁花,她在映着那些繁花,一針一線地逢一件衣袍。
母親是閨閣女子,針線女紅,自是娴熟,但她沒想到,王妃也會。她總覺得王妃溫柔,但這溫柔顯然與閨閣女子的溫柔不同,她氣度高華,恬淡自然,仿佛與這世間皆不相融,超然于俗物之外。
漢王看得入迷,王妃忽然擡頭,看過來,二人目光交彙,漢王一驚,連忙低頭,做出刻苦攻讀的架勢。
連裝都裝得不像,那一頁書,整晚下來,便未翻過。
王妃淡淡一笑,也不戳破,由了她去。
史書無趣,不多久,漢王又游開神去,悄悄地看王妃。
母親的那身衣袍,是替君父做的,那時阿爹已不大來看她們了。母親做好的衣袍,從初春放到孟夏,依舊還在寝殿的櫃中。母親卻并不意外,也不失望,仿佛早就料到是這般境況。她那時不解,既明知是白費功夫,又何必辛勞一場。
母親說:“但凡有心的女子,總會想那人身上有一兩樣親手做的物件。他不要,于我,卻是寬慰。”
漢王想起這話,心口熱熱,眼睛也随之明亮起來。
她站起身來,緩步過去,王妃見她過來,便将針線放到一旁幾上,攜了漢王的手,将她帶到身側:“殿下累了?”
漢王搖了搖頭,湊過去一點,道:“不累,想王妃抱抱。”
又撒嬌了。王妃一笑,抱了抱她。
她身上香香的,氣息暖暖的。漢王不肯松開,埋頭在她肩上:“阿瑤,我還想要一身夏衫。”
王府中有許多繡娘,她的衣袍,多得穿不過來,可想到母親那句話,她就想要王妃親手縫制的。
王妃笑着攬了她的身子:“好,待春日再為殿下做夏衫。”
漢王便很高興,她彎了彎眉眼,又想起了什麽,忙道:“就要一身。”縫制衣衫十分精細,她怕王妃累着。
王妃豈會不解她的意思,順着她道:“好,就一身。”
漢王這才當真歡欣。
王妃攬着她,總覺手心下那小身子仿佛長高了一些,卻依舊是軟軟的,惹人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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