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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長高了, 待正旦過去, 冬服除下, 抽條長個便十分明顯, 去歲的春衫倒是不緊,卻露出一小截手腕, 穿不得了。
幸而王妃已料到,做春衫時, 照着舊服大小又留出些尺寸來, 恰好合身。
朱色的襕衫, 圓領大袖,将漢王的小臉, 襯得越發白淨, 活潑朝氣。漢王很喜歡,時常穿,卻十分愛護, 唯恐穿壞了。
王妃又好笑又無奈,與她道:“明年殿下再長高, 便穿不得了, 不必這般緊省。”
殿下長個子比尋常女子晚了些, 仿佛這時才開始,到明年,必是要換新裝的。
漢王一面點頭答應,一面仍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擦到蹭到, 偏生她又愛穿,一整個春日,漢王殿下仿佛斯文了不少,時常坐着,不跑也不跳。
如此到春末夏初,那件春衫,竟如新的一般,無絲毫損壞。
且漢王愈加愛看王妃,總覺得王妃好看,時常欲言又止地想說些什麽,最後卻只腼腆地笑,小臉微紅地望着王妃輕輕搖頭,一個字也不出口。
王妃知她興許還需些時日來說服自己,便也不戳穿,只耐心等待。她固然可立即就戳破,引得殿下說出心中所想,卻又覺得,倘若她直言已看穿她是女子,必會吓到殿下,不如順其自然,等她自己放下戒備,親口對她說出這個秘密。
如此,直到漢王十七歲,此事竟被皇帝無意發覺。
卻說當今聖上也是不容易,自登基之後,一直為子嗣所擾。她與皇夫成婚多年,奈何膝下一直無子。起初大臣們還算克制,只偶爾旁敲側擊一番,然而時日漸長,皇儲蹤跡全無,大臣們自是日益着急起起來。開頭是暗中請了陛下外祖母入宮勸說,東宮,國之儲二,怎可久缺?當初哀帝時的晉王之亂便是因高帝在立儲一事上,太過拖泥帶水埋下的隐患。為國家計,也當迎立侍君,延誕儲嗣。
皇帝不允。
大臣們無法,又推了丞相出來,前去勸說。丞相乃是皇帝母舅,皇帝與母舅一家慣來親厚,想來多少會與些顏面。
皇帝依舊不允。
她與皇夫感情甚篤,不願再有第三人入宮擋在她們中間,任誰來勸,都是無用。然而國家又确實不可無太子,她百年之後,也着實需個人來繼承皇位。
皇帝便将目光對準了漢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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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有十一子,除去夭折,早殇,還餘六子,六子之中,五子前前後後地卷入逆案,只剩了第八子漢王緣。
皇帝也是別無他法,一面應付着朝臣催促,一面耐心等待漢王生出孩子來。她已想好了,但凡漢王有子,不論是男是女,立即搶過來,立為儲君,往後好生教導,讓他将來做個明君。至于她百年之後,儲君是仍以她為母,還是重尊漢王為父,她并不強求。
皇帝已思慮周全,誰知左等右等,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終不見漢王妃有孕。一面是大臣催逼不斷,一面是覺得對不住皇夫,皇帝終于坐不住了,請了漢王入宮來,欲替她看看,身上是否有什麽虧虛,若是有,也好及早調養。
這一看,漢王的女兒身自是瞞不住了。
春夏之交,天況日漸炎熱,白晝變長,夜晚變短,日子也似染上了瞌睡蟲,伴着驕陽如火,困倦起來。
天空高闊,藍得一碧如洗。
本是和煦的一日,漢王卻是郁郁寡歡。
她今日起得格外早,坐在書案前發了一陣呆。
昨日入宮,皇夫親替她把的脈。男女脈象不同,一查便知。傳聞皇夫醫術高明,少有人及,把脈必是在行的,想來已看出來了。只不知他為何當場未禀與殿下。
漢王沮喪極了,藏了這麽多年,終于還是藏不住了。冒充皇子,這樣大的事,不知陛下會如何處置,為皇室尊嚴計,興許會令她暴斃,亦或按個罪名與她,無聲無息地處置了。總歸逃不開一個死字。
前兩日還是高高興興的。災禍卻說來就來,真是讓人難過。漢王擡袖擦了擦淚,忍着沒有哭出聲。
時辰還早,天色尚是青灰,還未全部亮透,內室,王妃還在安睡。
她們相處的時日不多了,平日都是王妃照顧她,她不欲到了這時,還讓王妃為她操心。漢王努力将淚意忍了回去,待平靜了心緒,她站起身,到一敞口花瓶旁,花瓶中插了幾卷畫,那幾卷畫擋住了瓶底的木匣。
漢王撥開畫卷,将匣子取出,打開看了看,裏頭契紙、戶籍等物皆在。她輕輕松了口氣,在就好。
這是她從前安排下的,費不不少功夫,花了數年時日,才讓她布置出這樣一個假戶籍來,防的便是這一日。假戶籍中樣樣都是真的,宅邸、田園、乃至官府中亦有記錄,只缺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罷了。她那時想,若被識破身份,便設法逃出京去,頂了假戶籍上的名姓,這假戶籍,便成了真。
她安排這戶籍前,尚未與阿瑤成親,那時想的,便是設法逃了,到那處隐姓埋名,過閑雲野鶴的日子。
如今有了阿瑤,自是不能只顧自己的。她已想好了,要将這匣子留給阿瑤。裏頭除一新戶籍,還有不少地契、銀錢,足以她一生安逸了。
漢王目色柔和,顯出微微的笑,然而片刻,漢王的小臉就皺起來了,她擡袖掩面,不住流淚。
嗚嗚嗚,好難過,竟只有一張戶籍,她該多準備一張的,那樣就能同阿瑤一塊兒走。
以後都不能要阿瑤抱抱,也不能要阿瑤摸摸了。
漢王本就眼窩淺,這一想,更是傷心,眼淚竟止不住了。她哭哭啼啼的,一面抹淚一面将匣子藏回去,怕不穩妥,她自書架上又取了幾卷畫來,放入花瓶中,将匣子藏得嚴嚴實實的。
藏好了匣子。漢王抹幹了淚,轉身出去。
她時日無多,要好好陪陪阿瑤,好讓她将她記得深一些。
她們昨日已商議定了,今日便去廣平寺一游。
廣平寺建在一處山上,與京師相距約莫一日的路,她在那處有一別院,她們用過早膳便啓程,入夜可到,今晚便宿在別院中,明日一早,可登山入寺。
廣平寺中有一片桃樹。
她隐約記得,那年她想看桃花,奈何春去了,花期已過,滿京桃樹,殘花落盡,家令為哄她高興,說是別院有紫藤,正在盛放,殿下可去看看。
她便去了。在別院中住了兩日,見不遠山上有山寺,她一時興去,便要去看看。
那是一座古寺,廟宇甚是古樸,那主持,亦是和氣,親與她解說各處來歷。他們一路走一路說,繞過一處拐角,她眼前驟然一亮,滿園桃花盛放,如花如錦,如雲如瀑,絢爛至極。
算算時節,眼下正是與那年相差無幾的時候,想來她們今次去,又可見桃花開滿園。
想到那滿園繁花的盛景,漢王這才顯出一個笑意,阿瑤一定也喜歡的。
她輕手輕腳地回到榻旁,掀開薄衾,躺入其中。
王妃正在安睡,漢王轉頭看看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擡起王妃的胳膊,将自己鑽進去,好讓王妃抱着她。
她很喜歡阿瑤,曾以為能與她過一輩子,為此喜悅不已。
漢王又看了王妃一會兒,合上眼,就着王妃的氣息,與她身上暖暖的香味,安然入睡。
雖不能與阿瑤過一輩子了,但她依舊覺得自己幸運,她原本只是一個人,連說說話的人都沒有,這幾年卻有了阿瑤,那麽長時間的相處,近千個日夜的朝夕相對,她已賺了,只可惜阿瑤要受她連累,不得不避走他鄉。漢王深覺愧疚。
窗外天色已自青灰漸漸轉明,太陽放出金光,照在紗窗上,夜間的涼意散去,溫暖逐漸萦繞大地。
漢王睡回去了。
王妃睜開眼眸,看到她眼角的濕意,微微嘆了口氣。
宮中乃天子禁所,百妖莫進,以她道行,可以人形步入,卻難近皇帝一丈之內,更不可隐去身形,潛入其中。
故而她并不知昨日宮中發生什麽,使得殿下這般傷心。
王妃輕輕擦去漢王眼角的淚花。漢王似在睡夢中感覺到了,下意識地蹭了蹭她的指腹。像只小狗一般。王妃彎了彎唇,将她攬得更近些。
過了卯時,漢王與王妃方起,二人用過早膳,稍做準備便登車遠行。
漢王背着王妃,将匣子交托家令,令他帶着,一同去別院。京中人多眼雜,潛出不易,若是在別院,便容易多了。待去玩了廣平寺,她便安排人,護送阿瑤離開。
漢王頭一回策劃這樣大的事,心中惶惶。她知自己本事有限,唯恐有一處不周密,便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演練每一個環節,生怕哪一處出錯,就送不走王妃了。
“殿下。”
王妃喚她。
漢王正想得入神,吓了一跳,呆呆地望向王妃,目色茫然,臉頰微微鼓着,過了一會兒,她想起自己背着王妃做的事了,心虛地眨了下眼,勉力鎮定道:“喚我何事?”
王妃心中無奈,這樣呆,如何藏得住心事。
作者有話要說:
漢王被皇帝發現身份前因後果,在《春如舊》裏有詳細描述,這裏也不多寫了。想知道的寶寶可以去翻一下,在春如舊最後三張。
皇帝表示,漢王弟弟将她想得這樣壞,她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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