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齊國皇帝病重, 太子新立, 威望手段皆疲弱, 諸王環伺, 群臣異心,齊國必有一場動蕩。朝中有意南下用兵, 眼下正是大好時機。

調遣兵将,征發徭役, 調派糧草皆是耗費心力的大事, 其中千頭萬緒, 牽涉百餘州郡,皇帝日夜帶人商議, 已有數日不得好眠。她于百忙之中抽出這一日, 來料理了漢王那事,原也是欲稍作休整,不想竟又平添一樁瑣碎。

對外用兵之際, 國中自是愈穩愈好。漢王妃如此反常,倒不可不留意。皇帝凝神沉思, 自當初賜婚想起, 到今日召見, 欲理清頭緒。只可惜,平日她連漢王都少見,更不必說漢王妃。

興許需召太常來問詢。皇帝暗自想着,眉宇間忽有一抹輕柔觸覺。思緒打斷,她擡首望去, 卻見皇夫含笑眉眼。

那雙眼眸,如星辰璀璨,如燭火溫暖,全心全意地只看着她一人。

“阿秀。”皇帝展顏,輕喚了一聲。皇夫的指腹在她眉心摩挲,帶着些微涼意。心頭那些許繁雜不知怎麽便消失幹淨。皇帝微微一笑,伸出手來,将皇夫的手握到手心。

有阿秀在,再多難事,也不足為懼。

皇帝與皇夫讨論許久,以皇夫之多智竟也想不明白,漢王妃那一身氣度從何而來。不多時,又有丞相求見,呈禀遣使使齊一事,多事之秋,漢王妃那事并非當務之急,只得暫且擱下。

漢王府仿佛成了京中一處桃源,任是朝中再忙碌,府中仍舊那般閑散度日。

只漢王殿下似得了什麽新的心事,原以為她得了皇帝寬宥,便當能與往日那般輕松自在,不想自宮中回來,漢王便日日恹恹的,宛如酷暑中熱着後吐着舌頭的小狗一般無精打采。

如此毫無端倪可尋,王妃也猜不出她碰上了什麽事,将她喚到身前來問。漢王對王妃的喜愛日複一日地加深,已是近乎迷戀。

每每她見王妃,便是王妃什麽也不做,只坐在窗下,捧一卷書,抑或做針線,都使漢王覺得,仿佛看到了漫山遍野絢爛盛放的桃花。不論窗外是鳥語花香的仲春,抑或金黃滿園的秋日,她一擡頭朝她望過來,便似清風拂過桃花林,漫天花瓣飛舞。

漢王低落之時,只要讓王妃這樣看上一眼,就又能重新高興起來了。

眼下又是如此。

王妃攜了她的手,問道:“殿下何以怏怏不樂?”

漢王擡頭,對上王妃溫柔注視她的眸子,心中就很歡快了,她不由自主地彎了唇角,然而想到那日王妃對着那畫像出神,她又低落了一下,低聲嘟哝道:“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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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沒有,就是有了。王妃令她到身旁來,漢王一步一步地挪過去,神色很是糾結,她想在王妃身旁待着,卻又恐王妃再問。

她想的什麽,王妃看過一眼便了然于心,也就不再逼問她,只令她在身旁坐着,取了一冊話本來與她看。

漢王有些日子沒看話本了,接過一看,竟是新出的,她并未令人去書肆買,必是王妃替她留意的。漢王當即興高采烈地翻開看了起來。

王妃見她因一話本便重展笑顏,便知她那心事多半不是什麽大事,也就由得她去了。

漢王翻了幾頁,又忍不住去看王妃,王妃正縫制一件外袍,這外袍自是她的。自上回提過後,每季總有一兩件衣衫,是王妃親手縫制的。

外袍已近收尾,只餘一處邊角。漢王便更挪不開眼了,躍躍欲試地欲穿到身上。王妃轉頭看她一眼,笑了笑,并不說什麽,手下的動作卻加快不少。

漢王便将話本放到一旁,專心致志地等着。

又過得兩炷香的功夫,王妃刺下最後一針,漢王眼睛一亮,興沖沖地站起來,伸展雙臂就要試穿。

玄色的袍子,穿來總顯端凝,漢王孩子氣,總不大相宜,她那衮服王冕便是玄色,極是莊重沉厚,穿在她身上,猶如孩童偷着長者衣物一般,越發顯得她年少稚氣。

然而這身寬袍卻極合身。

漢王低頭看了看,玉帶一系,将她腰身束得修長,玄色衣料,将她本就細膩的肌膚襯得越發雪白。

王妃上下端詳了一會兒,取過那寶藍的佩囊,懸到漢王腰間。這是她們成親前,漢王往太常府時,王妃贈與她的,裏面裝着王妃自本體上折下的小桃枝,可保漢王平安。漢王每日都不忘佩戴。

藍色的佩囊,襯着玄黑的底子,竟也相配,她伸手摸了摸佩囊,唇角彎彎的,顯出高興的模樣來。她這時才發覺,王妃親手縫制的衣衫,用色也好,樣式也罷,總是很與這佩囊相襯的。

她不由自主地拿起佩囊看了看,她已端詳過這佩囊許多回了,只這回又有新發現。佩囊上的針腳雖也細密,卻不如王妃針下的精細,顯然不是出自王妃之手。

想到那日将此贈與她時,王妃說過,這是從山寺中求得的,大約是山寺中的僧人自山下市集中買的,亦或是哪位女檀越的布施。

“可有哪處不合身?”王妃問道。

漢王連忙搖頭,又低頭再三地打量,笑眯眯道:“好看。”

見她是當真喜歡,王妃便笑了笑,也不令她換回舊衫,只讓她穿着。漢王得了新衣,愈加膩在王妃身邊不肯走了。她日日清閑,朝中大事與她全不相幹,只要能待在王妃身旁便很高興了。

然而她心中又裝着一件心事。

那日細雨亭中,皇夫對着陛下作畫,以情意為筆,使默契為墨,将陛下容貌風華,呈現于畫紙之上。

她那日太過緊張,未曾留意陛下神色如何,可也與皇夫相視而笑,盈盈相望。陛下心中必是歡喜開懷的。

世間夫婦,總是少不了纏綿悱恻之事的。但她總是很悶,又不聰慧,不知如何使王妃開心。王妃那日對着那幅畫出神,一定也欽羨陛下與皇夫琴瑟相諧的。

漢王伸出手,抓住王妃的衣角,王妃看過一眼,也不令她松開,只摸了摸她的後頸,溫聲道:“殿下乖。”

漢王立即便眯起眼來,唇角彎彎地翹起,極是舒服的模樣,猶如陽光底下順了毛的貓兒慵懶的伸了個懶腰。

王妃笑了笑,便又去看她手中的賬本。

秋日将過,漢王封地上有租賦米糧等物收上來,王妃不必親自往封地察看,卻得心中大致有數,以免為底下人蒙騙。這幾日她便忙于此事。

漢王被順過了毛,坐在一旁,看了王妃許久,忽然下定了決心,她的确悶,又不聰慧,但她可以學,勤能補拙,她也可以學會的!

接下去數日,王妃便發覺殿下時常不見人影。只以為她又對什麽新物事上了心,自得其樂去了,又知她未出府,便也由得她自己去玩。

封地之事雖多且雜,一來與王妃而言到底只凡間俗務,再則王府中有衆多清客僚屬可供差遣,倒也算不上費神。

不過半月,便處置得差不多了。想到漢王這半月來日日早出晚歸,王妃便出了書房去尋她。

漢王府雖大,漢王愛去的便只那幾處,或是水榭,或是園中亭子,又或書房,與一處冬日觀雪的樓閣,餘者她是不大去的。

王妃并不召仆婢來問,也未放出神識去掃,只沿着園中小徑一路悠然尋去。書房是不在的,水榭亦是空的,走過水榭,往前行出兩射之地,便見樓閣。

王妃緩步走近,遠遠便見漢王臨臺執筆,正于紙上塗畫。

她穿着那日與她做的玄袍,手中握着畫筆。恰是夕陽西下,天邊遍布霞彩,映着樓臺暖暖金光,西風拂過,袍角翩然而動,閣中帝子清俊飄逸。王妃略一晃神,竟覺漢王如換了個人一般,周身仿佛遍繞仙氣。

她一愣,再走近幾步,便可見漢王的神色,她擰緊了眉頭,望着畫卷,兩頰微微鼓着,顯出極不滿意的神色。周身仙氣蕩然無存。

王妃微微松了口氣,步上臺階。

漢王聽到腳步聲,轉首望過來,見是王妃,頓時就呆住了。她看了看王妃,又看了看自己方才繪就的畫,面上極是沮喪。王妃走到她身旁,仔細看她的畫。

生于宮廷,琴棋書畫皆有涉獵,但說精通自是遠遠不及的,何況漢王多年不曾動過畫筆了,自是生疏得很,努力半月,也只能畫出一個形,而神韻則全無。

她本是欲練好了畫技,再與王妃作畫的,不想卻被王妃先發現了。

不知王妃怎會知曉她在此處。這處樓閣唯有冬日觀雪時才會來的,她特遣去了侍從,躲在這裏作畫,自以為藏得很好了,誰知還是讓王妃尋來了。

漢王手中拎着畫筆,見王妃望着她的畫遲遲不出聲,臉上便紅透了,低了頭,小聲道:“我随意塗抹的。”

王妃看了一陣,笑問:“殿下怎會想起作畫來了?”

漢王的臉更紅了,這回卻是羞的,她不敢看王妃,輕聲道:“我想替你畫像。”她本是模仿皇帝夫婦行事的,想讓王妃高興,然而此時說出這句話,不知怎麽,心中像是突然通透了一般,輕輕說了下去,“我想與你畫像,你那麽好看,我想畫下來,來日你我都老了,便可以對着畫像,憶年少時光。”

她越說便越是向往,眼睛亮亮的,也不懼王妃了,望着她,柔聲道:“阿瑤,你真好看,杏花、春雨、江南,那般美景,也及不上你分毫。”

她不懂如何才算纏綿悱恻,卻不知她率性說出的話,已是纏綿至極了。

作者有話要說:

軟綿綿的漢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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