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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 底下管事羞得恨不能尋個縫隙便鑽進去。
太常府苛待長女, 滿京皆知, 只是衆人顧着漢王與王妃顏面, 且太常位列九卿,到底是朝中肱骨, 從未有人當面說過。
今番,倒是漢王親口挑破了。
管事既羞慚, 又恨自己多嘴, 當場叫殿下打了臉。他忙望向王妃, 欲求王妃解圍。王妃究竟是太常之女,太常顏面無存, 她為人女, 面上也不好看。
王妃一笑:“殿下就在這裏,你将方才所言之事,再說一遍罷。”
如此, 算是将漢王适才那句揭過了。
管事心頭一寬,連連稱是, 又去看漢王臉色。漢王正亂得很, 很不想搭理管事, 但王妃既如此說了,便是要她管這事。
漢王滿心不情願,正襟危坐,沖那管事點了下頭:“你說。”
管事心有惴惴,然他在太常府中耳濡目染久了, 只以為滿朝上下皆是朋比為奸,相互庇護的。認定漢王殿下再看不上太常,也已娶了王妃,太常若有不好,殿下也難免遭人指點,此事殿下多半不能不施以援手。
管事當即便将來龍去脈說了。
太常寺掌禮儀祭祀,平日無事,唯有慶典之時方派上些用場,稱得上是個清水衙門,縱是有心惹事,也惹不出大禍來。
闖了大禍的是太常的舅兄,那位繼夫人的兄長。繼夫人姓季,也是官宦人家之女。朝廷有意南征,與齊宋兩國日益劍拔弩張,戰事迫在眉睫。
諸事皆在準備,調兵遣将,籌備糧草,早在年前便在暗暗舉措。季舅兄便是朝廷派往州郡征調糧草的大臣,這節骨眼兒上,他夥同州郡,做出了貪墨之事。恰巧,那處還有一名很剛正不阿、潔身自好的縣令,非但不肯同流合污,且還冒險尋得證據,送入京來。
季舅兄得知,立即遣人看住了縣令,奈何證物已在路上,出了州郡,他那些許權力,施展不開,只得派遣心腹,先一步入京,往太常府上求助。
若能攔截證物自是最好,攔截不得,朝中也好有人說話,将此事壓下來。
管事道盡來龍去脈,深深一拜,懇求道:“禍事迫在眉睫,求殿下施以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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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一聽就明白了。
太常自知名為九卿,實則并不很受皇帝重用,這等大事,他未必說得上話,便想着漢王殿下乃陛下親弟,且從不涉朝政,此番若能破例求情,陛下看在她的面上,必會從輕發落。
又恐事後有心人發覺,有結黨包庇之嫌,故而不敢親自登門,只敢派了個機靈的心腹管事來。
她聽明白了,也未出聲決斷,而是微微側首,望向漢王,甚是柔和順從,全然聽從漢王。
漢王雙眉越蹙越緊,待聞管事所求,登時抿緊了唇:“如何施以援手?”
她神色不好,怒意幾乎已擺在臉上,管事心頭一跳,很是猶豫,支支吾吾地不敢直視漢王。漢王小臉繃得緊緊的,肅然看他,似乎他不開口就不罷休。
管事見躲不過去,且事已至此,多說一句,少說一句也無甚分別,便大着膽子道:“太常的意思,是求殿下派遣甲士出京攔截。入京道路只那幾條,且事發緊急,縣令必不會繞道而行,多半是截得住的,截下證據,此事便可了了。倘若不幸,讓證物入京呈到陛下面前,到時便只能請殿下極力轉圜了。”
能脫罪最好,實在抹不幹淨,也要争個從輕發落。
竟還想過認罪,求個從輕發落,而非一心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足見季舅兄貪墨數目必是不小。
漢王臉色愈發難看。
王妃緩緩開口,她言辭并不激烈,出聲前看了漢王一眼,方柔婉道:“你所提那兩處州郡,今年年成稱不上好,陛下下诏,只抽取一成賦稅籌措糧草,且來年減免百姓賦稅兩成以作彌補。季家郎君便是如數籌得糧草已是不易,怎還能貪墨?”
怎還能貪墨?自是勾結當地,壓榨百姓,借以中飽私囊。
王妃雖未明言,漢王卻聽懂了。恐怕不止貪墨,興許還在當地激起民怨民憤!
漢王面上似覆了一層寒霜,管事見被王妃揭破,更是心慌,跪到地上,連連叩首:“事已做下了,一旦揭發,指不定還會禍及太常,求殿下千萬搭救,您若袖手,便當真是走投無路了!”
“那就走投無路!”漢王怒道。
她站起身,欲說什麽,想起來還未問過王妃的意思,連忙去看王妃,欲說明,不想王妃只對她颔首,示意她不必有所顧忌。
漢王膽子大了一圈,揚首道:“來人!”
門外立即進來兩名侍從。
“傳孤教令,遣甲士出京,接應入京之人。”
侍從齊聲應是。
管事怔住了,驚覺漢王殿下竟是要大義滅親,吓得魂飛破散,膝行上前,抱着漢王的腿,哭求道:“殿下,太常有再多不是,終歸還是王妃的父親,他年已老邁,萬萬經不起折騰了。不是為了太常,縱是為王妃,您也千萬手下留情。”
管事是急了,當真哭得滿面淚痕:“王妃還是您的妻子,讓她變作罪人之女,您當真忍心?”
他倒是機靈,看出漢王瞧不上太常,卻很敬重王妃,知曉如何讓漢王心軟。不想他話音剛落,便聞王妃道:“殿下不必顧忌我。”
漢王倒未因管事幾句哭求而動搖,王妃并非真的太常之女,與太常并無情分,何況便是真的太常親女,對太常怕是也無多少父女之情。
只是王公宗親少不得往來,女眷間也偶有走動,一旦太常入罪,旁人看王妃的目光中便要帶上或憐憫或輕視的意味了。
漢王抿緊了唇,只覺太常很讨厭,自己作惡,還要帶累旁人。
“殿下。”王妃又道。
漢王望向她。
王妃對她笑了笑。漢王已站起來了,王妃尚且坐着,她要看她,便需擡首。微微仰起的頸,柔順的目光,此時王妃看來,格外溫婉動人。
她道:“我有殿下,何人敢輕視我?”
漢王緊縮的眉頭微微舒展,點點頭:“對,有我呢!”
有了王妃的肯定,漢王信心飽滿,突然間就從一只慵懶的貓兒變作一只精神抖擻的小老虎,當機立斷道:“事不宜遲,我欲入宮,将此事禀明陛下。”
王妃也贊同。民心安撫,宜早不宜遲,朝廷早些知曉,也好早些應對。
漢王大步走出幾步,又想到,她一見陛下就緊張,話也說不清楚,萬一說得不明白就誤事了。轉頭見管事癱軟在地上,便與左右道:“帶上他。”
管事一聽,險些暈厥過去。
他來前想過興許殿下會袖手,需多費些口舌,卻萬萬沒想到,殿下與王妃皆如此堅決。他一求援之人,轉眼竟要變成出首的告密人!
夏日天黑得晚。夕陽西下,晚霞滿天,夜幕遲遲未降。漢王也不乘車,騎馬往禁宮去。
皇帝剛令議事的大臣退下,欲往後宮,聽聞漢王觐見,倒是笑了笑,漢王輕易不入宮,但凡入宮必是有事。
當即召見。
到這當口,還能如何粉飾?
管事哆哆嗦嗦地将來龍去脈又說了一遍。皇帝喜怒不形于色,聽下來,只眼底越發黑沉沉的,猶如狂風暴雨,黑雲壓境。
漢王低首站在一旁,不敢說話。
待管事說完,皇帝一揮手,便有人将他帶了下去。管事連哭求都不敢,癱軟着身子,被拖了下去。
“朕知道了。”皇帝和顏悅色道。
漢王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一眼,皇帝眼底陰雲已散去,猶如雨後初霁,還帶着笑意:“今番多虧皇弟警醒。”
漢王忙行禮,幹巴巴道:“臣、臣分內之事。”
皇帝看她神色,連眼睛都不敢多擡一下,還是怕她,心內嘆了聲傻弟弟,道:“天色不早,你且回去罷,明日早朝別遲了。”
漢王早朝一向是缺席的,皇帝不說,也無人來與她計較。但出了此事,明日朝上少不得還有問的,還需她來應卯。
漢王道:“是。”
退至門旁,皇帝忽然道:“太常這般熱心奔走,怕是沒有那管事口中所說那般簡單,想來貪墨銀錢少不了他一份。到時治罪,漢王妃恐顏面有失。”
漢王便呆呆地看着皇帝,反應過來皇帝是暗示她,王妃恐會受些流言侵擾,當即昂首道:“不怕,我保護她!”
仿佛小老虎終于亮出了尖銳的爪子。
皇帝莞爾。
出宮,天色暗了些,路上行人紛紛,俱是急着往家中趕。
漢王騎在馬上,身後跟了十餘名侍從,回去便不似來時那般急,且道上人多,漢王恐縱馬傷人,便信馬由缰,慢慢地走。
叫太常那事一擾,她心中愈發地亂起來。
漢王是很想王妃的,但又不大敢見她。她想起,從前看的那本桃花仙與凡人相戀的話本。覺得自己仿佛成了話本中的人,好不容易與桃花仙相守,然而困難重重,才将将開始。
縱使天道寬容,不因桃花仙與凡人相戀降罪,凡人百年之後,他們仍是逃不了天人永隔的結局。
漢王想,不知這世上有沒有輪回。若有輪回,她的桃花仙還是可以去尋她的。想到此處,漢王微微抿唇,笑了笑,若能與阿瑤生生世世地相守,她便什麽遺憾也沒有了。哪怕她轉生也變成一棵樹,只要種在阿瑤身旁,定也是很快樂的一生。
可她轉念一想,又覺此事很不易,如何不易,她又說不上來。
她眼下尚未及冠,便是只活六十年,也還有四十多載時光,為此事煩憂似乎早了些。但阿瑤活了千年,四十多載,在她漫長一生中,怕是猶如彈指,短得很。
她是否,也想過她們終歸躲不過死別。
漢王放任馬兒随意走,身後侍從見殿下似在思索什麽,也不敢出聲攪擾,只緊緊跟着。待漢王回過神來,便發覺自己竟到了白馬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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